連如畫出生後的第二天,顧朗來找我。當然,在皇宮裏,他還是頂著那張與連夜如出一轍的臉的。


    記得那時我偎在軟榻上麵,正在逗懷裏依依呀呀的娃兒玩,連寶一聲不吭地瞪大了眼,看著繈褓裏的妹妹,不時會問我兩句什麽。


    顧朗走進來的那一刻,陽光透過窗欞照射到他的身上,柔軟,綽約,我一抬眼間竟有些失神,一時清醒一時又糊塗的腦子裏隻是想著:他回來了。


    他回來了?!


    陡然間回神,我的反應不由得有些大,不顧懷裏抱著的娃兒,霍地站起了身,就要往“連夜”的身邊衝,奈何動作太過猛烈,碰到了榻子,磕得我膝蓋一痛的同時,繈褓裏原本瞪大了眼睛正和連寶對視的如畫,猝不及防地張開了嘴巴,她“哇”的一聲便哭起來了汊。


    “連夜”是第一個衝過去察看她可有被嚇到的,他嗓音關切,焦急地問,“娃娃怎的?”


    隻是一句,隻是四個字罷了,卻讓我在一瞬之間醒過了神,眸子裏麵堪堪綻放出來的神采,瞬間就又黯淡下去了。


    我的失望幾乎不加掩飾,令顧朗當即就眸色一黯,可他沒有太多時間來同我計較,濃睫一垂,他用這世界上最最柔軟的聲音,誘哄著懷中不安分的如畫朕。


    他說,“乖娃娃,不哭,不哭了好嗎?來,爹爹抱,爹爹抱抱如畫……”


    可如畫的哭聲並沒有消歇,反倒越來越厲害了。


    顧朗著急,更心疼,抱著她輕輕晃著,俊逸無雙的臉孔上麵,全是難色。


    晃了好一會兒後,他無計可施,隻得將自己的臉貼了過去,用輕蹭的舉措讓如畫稍覺安定一些。


    如畫仍是在哭,隻是,聲音似乎小了一些……


    我木木然地站著,看著顧朗的臉,也看著如畫。看著他們輪廓相似的兩張臉緊貼在一起,我隻覺得心中像是破了個洞,北風呼呼的一陣陣穿堂而過。


    是連寶皺著眉頭扯了扯我,他跺了跺腳,憤憤地說,“娘親怎麽又走神了?妹妹在哭呢!”


    啊,啊,對,如畫在哭。


    我恍然之間回過神兒來,快步向前搶回了如畫,是的,我的動作,又防備,又警戒,必須用搶字才能形容的……那一刻,顧朗的眼神,又痛又傷。


    他先是掀睫看了我一眼,繼而很快轉開視線,近乎狼狽地垂下了眼,低喃,“即便臉一模一樣,我還是變不成他?”


    我的腦子不怎麽好使,我聽不明白,他說的這句,是指我不把他當成連夜,還是如畫不把他當成爹爹……


    又或者,幹脆就是我們娘倆兒?


    顧朗又呆了沒多久,轉身走了。(.)


    我從勸哄如畫的間隙當中抬頭看他,他的背影,很落寞。


    落寞得就像殿外那灰白的天空似的。


    他大約是很難過,可是我幫不了他。


    我的心也缺了一塊,我連自己,都幫不了的……


    當天晚上,爺爺和莫問一起來看我。連寶被初一十五帶著到殿外去玩了,如畫睡了,寢殿內安靜得很,隻有燭花劈啪爆裂的聲音,卻無傷這份靜謐,反倒愈發襯托得夜色寧寂。


    就是在這片死寂死寂的氣氛當中,爺爺一臉欲言又止,隔著桌子坐了許久,終於,他同莫問對視一眼,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繼而由爺爺作為代表,開口詢問我說,“丫頭,你……你此刻可是清醒著的?”


    他這話問得好笑極了。


    我清醒或不清醒,自己怎麽知道?


    說我瘋了的人是他們,此刻又問我清醒與否,不好笑嗎?


    我覺得好笑,因而我就笑出聲了,尚在月子裏麵,不能吹風,不能受涼,我渾身包著狐裘,毛絨絨的,腦袋略微一偏,我望著爺爺微笑著說,“您想告訴我什麽?”


    爺爺蒼老而又憂傷的眼神,在一瞬之間,變得更加憂傷起來了,他盯著我看了好久,好久,直到燭淚都幾乎流盡了,他終於動了動嘴唇,輕輕地說,“陛下……”


    “陛下的屍身……找到了。”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一眨。


    殿外忽然傳來一聲驚雷,平地而起似的,一霎之間,閃電在深藍色的夜幕中劃過,殿內幾乎亮如白晝,搖籃裏早就甜甜進入夢鄉的如畫,猝不及防的,忽然張嘴嚎啕大哭了起來。


    我端坐著,一動沒動,甚至,就連嘴角的微笑,都仍舊掛著。


    暴雨來得很急,明明是秋季,卻下得像盛夏午後似的,初一十五連寶爭先恐後地跑了下來,殿門霍然打開,暴雨裹著泥土的氣息撲麵而來,吹滅了桌案上的燭火,也將我嘴角那絲微笑,吹熄滅了。


    眾目睽睽之下——哪怕殿內一片黑暗,他們都看不見,可畢竟所有人都在的——我就那麽從椅子上跌坐在地,遏製不住,像如畫似的大哭起來了。


    我哭得像個孩子似的。


    鎮定自若不見了,時醒時醉不見了,甚至,就連這麽久以來我最經常做的恍惚失神,都不見了……


    這是自連夜失蹤之後,六個月來,我第一次,有了屬於正常人的情緒。


    我哭得幾乎天地變色。


    那一夜,殿外暴雨驚雷,殿內哭聲不歇。我,還有我和連夜的女兒,哭到嗓音沙啞。


    那一夜,我是直接哭到累昏過去的。


    迷迷蒙蒙之間,依稀聽到爺爺對莫問說,“你確定這麽做不過分嗎?”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我的眼睛都哭腫了,可憐的如畫也睡得很不安穩,在搖籃裏小小聲地打著哭嗝。


    我聽到莫問用一種似心疼又似得意的語氣說,“不然還能怎樣?她這副鬼樣子,你也看到了的。自打生了娃娃,不吃不喝,眼神虛無,你當真猜不出她是在想什麽?”


    爺爺沉默良久,末了,終於開腔,沉沉地說,“朗兒說她,是精神有些淩亂——”


    “哈!”莫問一聲輕笑打斷了他,他用一種嘲諷而又篤定的語氣說,“她精神淩亂?她比咱們大家都明白著呢!”


    爺爺歎息,“我不明白。”


    莫問低哼一聲,倒也為他解惑,他說,“人遇到自己不想遇到的事,最本能的反應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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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不假思索,開口回答,“躲。”


    莫問輕輕擊掌,一副孺子可教的口吻,笑了一聲,“你這不是也明白嗎?”


    爺爺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他喃喃地說,“你是說,丫頭她……她並沒有瘋?”


    “她隻是不想麵對罷了。”莫問的語氣淡淡的。


    “那你還這麽逼她?”爺爺又不解了。


    莫問嗤笑一聲,“逼她?不逼她哭一哭的話,你要眼睜睜看著她鬱卒而死或者餓死嗎?”


    爺爺沉默,沉默半晌之後,他說,“丫頭不會死的。”


    莫問無話。


    爺爺似乎也並不準備等他的回答,他自顧自地繼續說,“有娃娃在,有老夫在,有朗兒在……她不會那麽狠心離開我們的。”


    這一次莫問沒有那麽快就反駁他,而是停頓了好一陣子,他終於開口,卻毫無意外的是不同於爺爺的看法,他說,“顧天,你捫心自問,你當真有能比得過我師兄的自信嗎?”


    這一次,爺爺徹底沉默了。


    “人都是自私的。”莫問臨走之前,說了一段話,也不知道是對爺爺說的,還是有意說給我聽的,他說,“她疼得很,勉強活著,你們看著這樣的她,就安心嗎?”


    “我師兄啊……他若是再不回來,饒是有我扮黑臉逼她,怕也逼不了多久了。”


    第二天,居然會有意想不到的人來見我。


    是顧歡。


    是消失了好久好久,幾乎要從我的記憶當中徹底淡出去的顧歡。


    她一如既往的貌美如花,隻可惜,雙腿被上好的錦衾包著,端坐在輪椅上麵。


    我愣愣地看了看她的腿,又看了看她,她麵容鎮靜,優雅,甚至朝我微微一笑,笑容傾城又傾國。


    她問,“很訝異麽?”


    我看著她,說不出話。但驚詫的眼神替我做了回答。


    她用纖細的手指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膝蓋,螓首微垂,眼神既懷念,又留戀,隻是說出口的話竟是十分平靜的。


    她說,“自打成為君國國師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的。”


    我愣愣地看著她。


    她朝我輕笑一笑,笑容明豔,說出口的話卻是看破紅塵了似的,她說,“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不勞而獲,不是嗎?我能幫助義父違逆詛咒,能享受萬人的敬仰,能擁有邪惡的法術,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她從來把我當做眼中釘肉中刺一般,像今日這樣的推心置腹般的交談,是從來都沒有過的——因此,我不知道該回答她些什麽。


    萬幸她一向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也不需要我回答什麽,她先是看一眼我,繼而轉眼看了看床榻上繈褓裏麵正睜著眼睛的連如畫,她微冷了神色,俄而喟歎地說,“沒想到……我終歸還是沒爭過你啊……”


    她滿麵遺憾不甘之色。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連如畫。


    我心尖一動,下意識般地將手抬了起來,遮住了如畫的臉,一臉警戒地望著顧歡。


    顧歡有些被我直白到近乎露骨的行徑嚇到,下一霎,她失聲笑了出來,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她幾乎是一臉玩味地瞪著我說,“君凰,你……你不會是以為,事到如今,我還要再使壞吧?”


    那可說不好。


    我朝她的雙腿上看了一眼,抬起臉來,眉宇間的警戒並沒有少一絲一毫。


    她禁不住抬手撫額,喟歎地說,“嘖嘖,小夜可真是把你護得單純極了……”


    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會突然提起連夜,但她陡然之間提起她,讓我想到了昨天夜裏爺爺說的話,忍不住眼眶就有些紅了。


    顧歡盯著我紅紅的眼睛,盯了好一陣子,忽然笑了一下。


    她像是突然間想到了什麽很有趣的事情似的,漂亮的腦袋略略一歪,枕著自己屈起的一條手臂,有些得意洋洋地望著我說,“你知道嗎?你在隱門裏被小夜一劍穿胸……是我唆使他做的。”


    我沒想過……我沒想過這件事會有她的參與,眼睛不由地就瞪大了。


    顧歡把玩著輪椅上麵掛著的流蘇,笑吟吟地看著我說,“雖然我被爺爺軟禁起來,不許出門,但那個時候,作為君國國師的術法,我還是有的。”


    “你從天牢裏失蹤,小夜亂了章法,他幾乎把整個京城都翻了過來,卻沒翻出你的下落,就來顧家找我。他以為是我把你給綁架了。”


    “那可是我被抓回連國後他第一次來見我!這麽好的機會我怎麽可能錯過?”


    “我趁機對他用了術法,將他心中對蕭祐的仇恨放大,又故意透露隱門的位置給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她頓了一下,好看的眸子裏麵全是得色,她挑眉問我,“我義父就是隱門的門主,你已經知道了吧?”


    我知道,所以我不詫異她會知道隱門的位置。


    顧歡似乎明白我心底在想些什麽,她點了點頭兒,繼續往下說,“小夜在隱門對你一劍穿胸,又抱著你的身體在皇宮裏不吃不喝,是爺爺進宮懇求,加上君國卿相的拚死力奪,他才眼睜睜地看著你被人給帶走的。”


    “你被帶走之後,我告訴他說,你一定活不了的。他雙眼放空,麵無表情,一點反應都沒有,我以為他聽進去了,又說了幾句,他反手就甩了我一個巴掌……”


    說到這裏,顧歡的神色禁不住有些寥落,她翹起唇角,略帶幾分自嘲地說,“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認得他,他雖脾氣不好,卻極有涵養,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不會對女孩子出手的。”


    “他真的是恨極了我。”


    “那時我雙腿健全,他又失魂落魄,外加我那些術法的本領防不勝防,如今說來不怕你笑我不知檢點……我……我曾不止一次脫光了爬過龍床。”


    聽到這裏,我的眼睛瞪得更加的大,手指更是禁不住就揪起來了。


    見我緊張,顧歡分明是極高興的,她用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斜睨我片刻,似乎是覺得我這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很是好玩,她逗我說,“我們也滾過床單喲”


    我手指一凜,渾身都跟著顫了一下,可回望著她的臉,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地說了句,“你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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