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夜空,寒冷深邃,每一口空氣似乎都帶著冰澀,讓人由內而外的感到生冷。


    崔之放坐在漆黑的屋裏,如雕塑一般一坐便是半日,一動也不動,若非偶爾還能聽到他清淺的呼吸聲,一直戰戰兢兢伺立在門口的四平都要以為屋裏其實沒人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微弱的燈光漸行漸近。


    四平動了動早已僵硬得快沒了知覺的雙腿,踮起腳尖覷眼一看,就見是李管家打著燈籠小跑著過來了,他忙幾步迎上前,壓低了聲音遲疑問道:“李管家,……事情處理得怎麽樣了?”


    李管家的臉色有些不好,並未回答他的問題,隻是低聲問道:“大爺可在屋裏?”


    四平點點頭,“在屋裏呢,對了,事情到底處理得怎麽樣了?”


    “那你替我通傳一聲。”李管家仍是未正麵回答他的問題。


    四平無奈,隻得上前幾步,向內恭聲說道:“回大爺,李管家來了。”


    片刻,屋內總算傳來了崔之放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人都打發出去了?”


    門外李管家見問,猶疑了片刻,才囁嚅道:“沈家人不肯走,口口聲聲要見大爺,說要往後山……哭先大奶奶去,讓先大奶奶瞧瞧她為崔家辛苦了一輩子,弄得早早便命喪黃泉,大爺又是如何對待她的親人們的……還說沈二姑娘可是與大爺有婚約的,既有婚約,便是崔家的人,這裏便是她的家,任何人休想趕他們出去……”


    沈家人竟還有臉提阿涼,還有臉去她墳前哭!


    崔之放的拳頭一下子握緊了,霍地站起身來,冷聲說道:“沈家攏共隻得六口人,家裏的婆子小子們如今又一個能頂他們兩個,若這樣差事都辦不好,我崔家又養他們何用?養你這個管家又何用?”


    這是在責怪他辦事不力了……李管家額頭冷汗直冒,片刻方小聲道:“大爺息怒,我這就打發了他們去!”說完轉身便走。


    卻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又折了回來,行禮後小心翼翼、吞吞吐吐道:“沈家人還是不肯走……說大爺就算……忘恩負義不念與先大奶奶的情誼了,難道也不顧自己的體麵名聲了?說……先大奶奶還屍骨未寒,大爺卻先占了姨妹,致其坐了胎一直不給名分,後待姨妹落了胎便翻臉不認人,要將嶽家一家子都趕出去,要問問街坊四鄰,大爺還……是不是人?還問大爺還是讀書人,是舉人老爺呢,到底還要臉不要?要趕他們出去,除非他們都死了……大爺,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問是這樣問,卻不待崔之放點頭,已自顧說起來:“如今的您與沈家人,就好比那細瓷與瓦罐,就算您有一萬個法子拿捏收拾他們,多多少少也會傷到自家的顏麵,您明年又要下場,一旦高中,更是光宗耀祖,惠澤後人,又何苦與那破落戶一般見識呢?更何況‘不看僧麵看佛麵’,好歹還有大奶奶的情分在,不若……就暫時留下他們,待沈二姑娘將養好了身子,沈家人在背後做的事也流傳開了,再打發他們出去?一來省得真鬧出人命,二來,咱們也好搶個先機?”


    李管家與崔之放一樣對沈家人深惡痛絕,尤其是在得知沈冰會落胎竟是沈家人妄想攀上更高的枝頭,自家人下的手以後,就更是恨毒了他們。


    但他恨雖恨,卻深知沈冰一旦真死了,自家大爺也未必脫得了幹係,且自家大爺以後是要做官的,真任沈家人在外麵顛倒黑白的亂說壞了名聲,於以後可是大大的不利,倒不如暫時將其留下,花上幾兩銀子保住沈冰的命,再趁這段時間將該放的話都放出去,先入為主,到時候沈家人就是再說什麽,他們也不怕了。(.無彈窗廣告)故而他才會明知崔之放正處於盛怒當中,仍壯著膽子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然崔之放卻已然鐵了心,“你去告訴他們,其一,他們說我與沈冰有婚約,婚書在哪裏,信物在哪裏,媒人又在哪裏?若是他們沒有任何人證物證就空口白牙的亂說敗壞我的名聲,就休怪我告到衙門裏去,我倒要看看,知縣大人是會向著我,還是向著他們!其二,他們不是一心想攀上更高的枝頭進侯府去嗎?你問他們,若是讓侯府的人知道沈冰以後都不能生了,她還有沒有機會進去?將此事死死瞞著,指不定她還能有一線希望!”


    心裏卻在冷笑,除非侯府上下所有人都瞎了眼睛,才能讓沈冰進侯府,不過,現下倒是可以利用他們的異想天開來讓他們乖乖閉嘴!


    “其三,”崔之放的聲音越發的冷厲,“他們若是現下就走,還能帶走他們來後添置的一應細軟並攢下的體己,若是再不走,或是再說去後山哭大奶奶的話,就別怪我打狗不看主人,連最後一分體麵都不留給他們了!”


    大奶奶去得蹊蹺之事,大爺心裏其實也是有數的罷,隻不過之前礙於沈二姑娘腹中的孩子,這才一直隱忍著罷了……李管家暗自思忖著,恭聲應道:“大爺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了!”想來沈家人隻要還沒徹底熄了攀更高枝頭兒的心思,聽了大爺這番話,當會悄悄兒離開的。


    李管家說完便自忙活去了,主仆二人都未注意到一旁的四平好幾次都欲言又止。好在這一次,李管家總算帶回了崔之放想聽的話:“沈家人已經離開了,既沒有再哭也沒有再鬧,大爺盡可放心!”


    “嗯。”崔之放疲憊的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便要揮手打發李管家離開。


    李管家卻沒有就走,忍了又忍,到底還是沒忍住小心翼翼勸他道:“今日之事,我知道大爺心裏難過,但恕我說句不好聽的,有這樣的外家,小少爺還真不如不來這世上的好,也省得將來……依我說,大爺如今還年輕,明年又要下場應試,一旦高中,必定能結上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娶上一房賢良淑德的妻室,後年再添上一位小少爺,大爺實在不必生氣難過,為那起子破落戶生氣難過,也委實不值當!若是大爺覺得對不住先大奶奶,至多到時候將新奶奶生的小少爺記到先大奶奶名下便是,如此一來,先大奶奶在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隻是話還沒說完,已被崔之放打斷:“你不必多說了,我心裏自有主意。你且下去歇著罷,這裏不用你伺候了!”


    “可是……”李管家還待再說,崔之放卻一再擺手,擺明了不想再聽,他隻得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餘下崔之放又將四平也打發了,才頹然的癱坐到靠窗的榻上,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李管家才說什麽明年秋闈高中,隻有他自己心裏才知道,他一日裏的確有大半時間都耗在書房,看起來一副專心於功課的樣子,但他壓根兒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過。他滿腦子都是沈涼的一顰一笑和她還在時他們一起度過的每一日每一刻,每想一次,他便後悔一分,每想一次,他便心痛一分。


    他不明白,那麽好的妻子,他當初怎麽就豬油蒙了心,竟能忍心給辜負了?就算他因酒醉一時犯了糊塗,可畢竟不是不能挽回,他明明有那麽多時間那麽多機會向她坦白,求得她的原諒,再與她一起商量出最佳的解決方案來,可他卻任由事情一步步發展到了今日這般地步,真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他之前說沈家人竟還有臉去她墳前哭,他自己又何嚐不是一樣?


    瞧瞧他都做了什麽,一開始還可以說他是沒臉麵對她,覺得她為他、為整個崔家付出了那麽多,創造了那麽多財富,可他卻背著她占了她惟一的親妹妹,實在是豬狗不如;可之後呢,在得知沈冰有了身孕之後呢?若不是他起了不該有的心思,覺得自己可以將魚與熊掌都兼得,經營出一個彼此都雙贏的局麵,於是有意無意的縱容了沈家人,她又怎麽會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


    他真的好悔,悔自己被豬油蒙了心,他真的好恨,恨自己禽獸不如,枉為讀書人!


    子嗣算什麽?沒有了她,他就算有再多的子嗣又有什麽用,沒一個是她生的,沒一個是她與他共有的,如今沈冰沒了孩子,正是上天給他的報應;


    前程又算什麽?沒有了她,他就算再風光再榮耀又如何,再沒了她來分享他的喜悅和尊榮!


    她明明就是他在這世上最愛最親之人,是他的惟一,可他都做了什麽?一開始就知道她的父母有多勢利淺薄、自私狠毒,也知道她外表看起來剛硬,其實卻是個再手軟心軟不過的,可他卻裝聾作啞的放任他們害死了她,放任她在遭受愛人與親人雙重背叛的同時,甚至連性命都不明不白的賠上了!


    他根本連人都不配稱為!


    ……


    崔之放一直在屋裏坐到天空魚肚白了,才起身蹣跚著雙腿行至門前,拉開門,踉踉蹌蹌去了後山沈涼那自從下葬後,他便再沒臉去過一次的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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