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七年,八月十五。


    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戲班子和雜耍沿著街引出陣陣喧嘩,京都城隍廟的廟會每月都有,但隻有中秋這一天的最熱鬧。


    夜幕下的秦淮河岸比白日更加喧囂,到處人聲鼎沸,張燈結彩,沿街擺出的攤子各式各樣,冰糖葫蘆,煎餅果子,捏麵人的,麵具臉譜還有泥娃娃。


    河畔楊柳處,陰影下站著一個男子身影,昏暗的光線看他的不清麵容,但是隻一個身長玉立的背影已是風姿綽約,路過的行人都不自覺地偷眼打量他,這樣的時節獨自風露立中宵,是在等人吧?


    天空忽然炸開一朵煙花,散落的光羽將周圍映得明明滅滅,也點亮了那張臉,有幸驚鴻一瞥的路人無不在心下驚歎,傾城迤邐不能形容其姿容萬分之一,也有些人也在心下偷偷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才值得這樣一個人在佳節時刻如此苦後。


    月以當空,雨化田仍舊是那個姿勢,不言不動,仿佛一具雕塑。直到遠處楊柳堤岸響起馬蹄,他才心有所感的抬頭去看——


    星光滿眸,卻又一寸一寸暗,轉瞬恢複成那不勾言笑的冰冷模樣。


    “報——”鐵騎上的人身著飛魚服,奔馬過鬧市,也隻有廠衛才這樣霸道。街上行人避之惟恐不急,四下躲避,一時紛紛作鳥獸散,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駿馬在雨化田身前止步,馬上的錦衣衛幹淨利落地翻身下馬,單膝跪地,“督主,北邊戰事急報,五日前,韃靼小王子集結舊部來犯,蕭將軍領兵禦敵,被困於延綏關,目前……生死不知……”


    “你說什麽!”雨化田朝前一步,目光包含著無盡的森冷威壓。


    內衛在他的目光下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但還是硬著頭皮把話重複了一遍,“回督主,韃靼小王子來犯,蕭將軍領兵禦敵,陷於延綏關,目前——”


    話未說完,耳畔衣裾聲動,內衛回頭,隻看見廠督大人已是一躍上馬,揚鞭狠抽,向著皇宮的方向急馳而去。


    皇宮內廷,永寧宮前。


    嬌俏的女官輕輕掩著檀口,雖然是在笑,不過笑意卻未達眼底,反是顯出一種幸災樂禍的得意來,“雨公公,不是奴婢不幫你通傳,隻是娘娘說她要歇息了,還請雨公明日再來。”


    雨化田軒冷冷瞥了那女官一眼,沒有理會,徑直走入宮殿之中,一撩下擺,跪在了庭院中央:“西廠雨化田,求見貴妃娘娘!”


    “雨化田,你這是何意!想擅闖娘娘的內寢不成?”女官急急跟了進來,指著雨化田喝道。


    “怎敢,”雨化田回答,人依舊穩穩的跪在地上,腰背筆直,不卑不亢,“我隻是想見娘娘一麵,娘娘若是不想見我,我就在這等到娘娘願意見我為止。”


    “好、好、好……”那女官咬牙切齒一連說了三個好,心下已是氣急,“占著得娘娘幾分看重,居然敢要挾娘娘,你愛跪便跪,看你能跪到幾時。”說完一甩袖子走了。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暮色漸深,更鼓身起,雨化田仍舊跪的筆直,終於那位女官不甘不願地從內室中走出,冷笑:“倒是奴婢看走了眼,雨公可真是好本事,娘娘請您入內。”


    雨化田這才從地上似緩實疾的起身,冷冰冰地看了那女官一眼,就好像在看一隻隨時可以捏死的螻蟻,徑直往貴妃的寢室去了。


    內室中,貴妃萬貞兒正散了烏發靠在塌上,她雖韶華已逝,可是雍容依舊,柔軟絲綢睡袍下,保養得宜的身體曲線還是玲瓏有致的。此刻她毫不避諱地敞著領口,酥胸半露,對雨化田遙遙伸出玉手,嬌聲輕笑,“心肝寶貝開心果,什麽事把你急成這樣,一夜也等不得。”


    雨化田卻沒有同以往一樣,上前握住貴妃的柔夷。而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頭,“娘娘,北地戰事吃緊,化田想去北地助戰,請娘娘恩準。”


    “哦?”萬貞兒收回手,撫了撫鬢角,懶懶地笑了起來,“半年前你越過我,跟聖上請旨想要到大同外放,如今又要去助戰,我竟不知,你何時對那邊塞苦寒之地這般神往了。”


    雨化田垂下眼簾,道:“前線吃緊,若是微臣前去,能為娘娘和陛下解了這前線之患,豈不正是娘娘立威的好時段,”說著,他抬起頭,續道,“如此,往後那些老臣們再在朝上對娘娘獨寵後宮大放厥詞之時,也要掂量掂量。”


    萬貞兒妃聞言,正自凝眉思索,那跟在雨化田身後進來的女官卻是突兀一笑,聲音諷刺,“雨公公話兒說的倒是冠冕堂皇,不過可別是另有打算吧!”


    雨化田眯著眼睛掃了她一眼,“我一心隻為貴妃,能有什麽打算?”


    “那是雨公的打算,我一個奴婢怎會知曉。”女官的語氣輕快,但其間的惡意卻是滿滿,“不過雨公總想著到大同外放,又對北地情勢如此關注,該不會,是雨公在督軍之時,在那地兒有了相好的吧!”


    此話一出,萬貴妃的神色頓時變了,“化田,芷兒說的可是真的。”


    雨化田收去了一切表情,沉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化田殘敗之身,隻蒙娘娘不棄,又怎麽可能去找什麽相好,娘娘這是不信我?”話雖如此,但握在袖內雙拳卻攥得死緊,關節已然泛白。


    萬貞兒看著雨化田那麵無表情的樣子,無端的就又有些心軟。


    她當初遇見這個叫雨化田的少年,第一眼便覺得喜歡。她以前用的太監男寵,其中也不乏相貌清秀雅致或嫵媚風流之輩,但自從她看見那個叫雨化田的孩子,便忽然覺得其他人都變得醜陋粗蠢起來,跟雨化田一比,就是地上汙泥和天上白雲的區別。


    她是真喜歡這個孩子,無論是他乖巧聽話的樣子,還是他露出隱藏的利爪的樣子,都讓她覺得喜歡,更別提他還那般聰慧,短短幾年便幫她籠住了朝中大權。即使這孩子一年年長大,心眼也越來越多,身邊心腹再三提醒,說雨化田絕非池中物,將來恐不好控製,她也聽不進去。


    此刻,萬貴妃悠悠的歎了口氣,“唉,化田,我自是信你的,罷了,芷兒你先退下吧。”說著,揚了揚手,遣走了女官。


    殷芷兒出門前狠瞪雨化田一眼,雨化田隻做不見。


    等女官退下,萬貴妃抬手招了招,“化田,你過來,坐到我身邊來。”聲音中有一絲媚意。


    她看著雨化田目光寵溺又夾雜著奇異的溫柔,不僅僅是像看情人,或者男寵,也像是隔著時空,看見了她早逝的那個孩子,如果她的孩子還活著,也是和他這般年紀,會不會也如這般白玉為骨,冰雪肌膚,有著另百花都失色的笑容。


    雨化田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他已經遠著貴妃有些時日了。


    當年蕭熠要他“改”,他便按他說的“改”,為此他不僅去過青樓,甚至為權勢富貴不折手段地上了繡床,他在錦被裏擁過這個女人赤/裸的身體,也曾被她嬌笑著喂過羹湯……但即使那般,他也沒改成,就像他說的,蕭熠融於他血肉,刻在他心口,要他相忘還不如給他一刀來得幹脆。且自兩年前從建州回來後,他便再沒進過貴妃的繡帳,甚至有意無意的遺忘了他和貴妃的曾有過那種病態的關係。


    不過一步錯,步步錯,該是他的罪,還真是一點也逃不掉。


    此刻,便容不得他選擇。


    雨化田強忍著心頭的焦急和不適坐到了萬貴妃的塌上,貴妃眼神曖昧地將小腿輕輕架在他腿上,他便自然而然地抓住,脫掉了貴妃的鞋子,順手從手邊的花瓶裏折下一支丁香順著貴妃赤/裸的小腿和腳丫輕掃,花瓣摩擦中帶著輕微撫弄的癢意,逗得萬貴妃咯咯的輕笑了起來,最後她忍不住了,一邊笑一邊收回小腿撲在雨化田身上,捶打著他的肩膀,“你這孩子,真是長大了,又從哪學的新本事來哄我開心。”


    雨化田表情含笑,任她軟綿綿地捶打。


    萬貴妃的動作卻忽地停下,她抬手捧住雨化田的臉,聲音飄忽:“化田,你最近都少來看我,我總擔心,你是不是長大了,就想從我身邊飛走?”


    雨化田臉色微變,剛要說什麽。萬貴妃抬手封住了他的唇,“不過就算你想飛走,我也不讓,你可是我的心肝寶貝開心果,沒了你,我怎麽能開心的起來。”


    雨化田一瞬間心如擂鼓,不確定貴妃這話是什麽意思,但麵上卻是不顯分毫,他抬手握住萬貴妃放在他唇上的手。


    萬貴妃的臉因粉黛的裝點還不顯老,手就不行了,因是宮女出身,年輕時辛勤勞作和歲月的剝蝕,都在上麵留下無法抹去的紋路,像是粗糙的柚皮。但雨化田卻絲毫不以為意,妖豔的紅唇,順著那指尖一點一點吻到手心,


    “怎麽會。”他垂著眼簾,輕聲道:“雨化田飛得再高,也是娘娘一個人的鷹。”


    薄唇輕闔,恍若情深。


    萬貴妃點了點頭,似乎終於滿意,她以手掩唇打了個慵懶地哈欠,“哎,天色晚了,我也乏了。北地……你想去就去吧,不過記得快點回來陪我啊……”


    從皇宮中出來,曙色熹微,雨化田拿著絲帕狠狠地擦自己的嘴唇,擦破皮了也尤未察覺,有那麽一瞬間,他隻覺得自己髒透了,這個皇宮也髒透了。


    也許當初就該放下一切,隨蕭熠留在大同,那樣,至少此刻,他在那人身邊,而不是如此無用的心焦……或者這是他貪戀權勢富貴的懲罰?不過壞事做盡的是他,為何卻不報在他身上。


    隨手一揚,沾了血跡的絲帕悄無聲息地落在草叢中,雨化田沒有多看一眼,馬韁一抖,他策馬朝北而去。黎明已經到來,而這正是整個夜晚中最寒冷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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