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的腦子出了一點問題,反應明顯更加遲鈍了,還多了一個唱歌的毛病,有時候甚至會莫明其妙地開口唱歌,都是以前從電影上看來的革命現代京劇,通常隻能唱一兩句,其他部分都是瞎哼哼,隻有一個曲調,且沒有詞兒,一見到人、尤其是父親伊叔便會驚慌失措地咽回去,父親伊叔認為這是由於害怕所致,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聖人唱的最多的是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裏李玉和的唱腔《臨行喝媽一碗酒》、《智取威虎山》裏少劍波的唱腔《我們是工農子弟兵》,有時候也唱幾句《沙家浜》裏胡傳魁或是《奇襲白虎團》裏嚴偉才的唱腔,邊唱邊比劃,還模仿記憶中的藝術造型。一次模仿楊子榮打虎上山,目不斜視,一腳踩上一堆牛糞,差點沒摔倒在牛糞上。走在胡同裏,隻要身邊沒有人,就會扯起嗓子吼上一陣子。看到對麵過來一群雞,或者一群鴨,立刻興奮起來,會毫無預兆地唱起“穿林海~跨雪原啊~”,“安平裏遭火焚濃煙莽莽,火燒在安平裏如燒故鄉啊~”沒有聽過京劇的雞和鴨頓時大驚失色,慌不擇路,撲撲亂飛,有一隻母雞本來要趕回家去下蛋,因受到意外驚嚇,把兩個蛋匆匆下到胡同裏了。


    誰家一條狗,渾身上下的毛都很稀鬆,有的地方根本蓋不住皮,兩隻耳朵耷拉著,好像是一個叫建春的女孩兒家裏的――她家在胡同的那一頭――正在四處遊逛,估計也是在為肚子的事充滿焦慮,心存僥幸地東遊西逛,看能不能碰到一隻老弱病殘的老鼠什麽的。見到有雞蛋便張牙舞爪地撲過來,此時聖人的歌聲再次響起,這條狗的眼神馬上疑惑起來,汪汪了兩聲,可憐兮兮地走開了。


    這是兩個很誘人的蛋,又大又亮。聖人的喉嚨裏不由泛起一股煮雞蛋的味道,進而聯想到蒸雞蛋和韭菜炒雞蛋,這樣的美味現在越來越稀罕了,自家養的幾隻雞,因為從來舍不得喂食,所以要麽不下蛋,要麽下了蛋,就被母親拿去集市上賣了,一個雞蛋可以賣到7分錢,10個雞蛋就可以換一斤豬肉了。而如果不買豬肉,10斤豬肉的錢就差不多夠買一件便宜衣裳的了。錢就這麽積攢著,可是積攢來積攢去,東鄰西舍來借一點,遠近親戚給一點,也就所剩無幾了。


    如果天上掉下來兩個雞蛋,不知會怎樣?


    雖然聖人的腦袋在反應上明顯慢了半拍,可是聖人的**還在隱隱作痛。這使他不得不認真思這兩個雞蛋所可能引發的後續問題。兩個雞蛋帶回家,父親和母親能相信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麽?這是不可能的。既然天上掉不下來,胡同裏自然就不會有了,誰聽說過雞婆會把蛋下在胡同裏呢?弄不好,又要招來一頓痛打啊。聖人決定放棄把兩個雞蛋帶回家的念頭,他要把它們當成兩枚臭彈拋向天空,然後等著看它們落地時的景象。


    “呀,兩個雞蛋!”聖人正準備實施自己的計劃,對麵走來了夕峒病懨懨的老婆,夕峒還要再過兩年才能當村莊的黨支部書記,現在是生產隊的會計,生得儀表堂堂,家裏卻有個氣管有毛病的老婆,一天喘到晚,你什麽時候見到她,都會發現她張著嘴,半伸著一截舌苔,有時候臉還憋得青紫如肝。[]


    夕峒的老婆根本沒有看見聖人在旁邊,隻看見了地上的兩個雞蛋。她一把就將兩個雞蛋抓了起來,然後異常麻利地將兩個雞蛋朝一起輕磕了一下,每個雞蛋的一端就各出現了一個小洞,然後將沒有洞的那一端又朝一起輕磕了一下,這樣每個雞蛋的兩端就都有了洞,她伸出兩個指頭捏住雞蛋,讓雞蛋的一端對著嘴,仰脖就哧溜哧溜地吮起來,一個雞蛋很快就吮空了,接著,第二個雞蛋也很快吮空了。


    現在她終於看見了聖人,聖人的表情可能讓她很不快,她說:“你站在這兒幹什麽呀?剛才的歌子是你唱的麽?你怎麽不在學校裏呢?莫不是逃學了吧?”連珠炮似的問了一堆問題。


    聖人很不喜歡別人對他提到逃學的事情,所以就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她道:“你吃生雞蛋。”


    夕峒的老婆說:“都說你是聖人,你怎麽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呢,生雞蛋是吃不來的,俺吃的可是熟雞蛋。”


    聖人說:“我明明看見你吃了兩個生雞蛋,那兩個生雞蛋是剛剛下的。”


    夕峒的老婆說:“誰剛剛下的?小孩子家可不能胡說八道呀。”


    聖人說:“母雞下的,我親眼看見的。”


    夕峒的老婆說:“你沒看見的是什麽呀?”


    聖人從未跟這般繞脖子的人打過交道,他的腦袋都開始犯暈了。覺得她有點神神道道的,不想再跟她說什麽了,趕緊躲開了去。後來才知道,她吃生雞蛋是因為迷信生雞蛋可以治好她的氣管炎,吃來吃去吃得成了癖,看見雞蛋就想吃,最好是那種剛下出來的新鮮雞蛋,她甚至還從雞**裏往外摳出蛋來吃過。這讓聖人感到有些惡心。可是這樣一個邋遢婆娘,卻生了好幾個幹幹淨淨的女兒,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哦,這是後話了。


    聖人當然不是一直在唱歌,唱歌隻不過是他的“即興發揮”罷了。相當長的一個階段之內,聖人還得設法舒舒服服的逃學。所謂舒舒服服地逃學,簡單說來就是既能吃飽肚子,又能隨時逃學,至於避免父親伊叔的毒打,也可以包含在其中。而要吃飽肚子顯然越來越不容易辦到了,西瓜是吃不成了――“西瓜事件”發生之後不久,堯冠家的西瓜便已悉數收光,其他人家的西瓜也加強了戒備,而夕三夕同兄弟家的桃子自然也吃不成了,至於其他可吃的東西,比如生玉米啦、地瓜啦,這些東西根本勾不起他的食欲,不知什麽原因,他一吃這些東西就要跑肚拉稀,所以也就沒有往這方麵多想。


    如此思前想後一番,現階段隻能在家裏解決吃飽肚子的問題。因為,即使跑到親戚家中去,糧食緊張的問題也一樣是存在的。這樣一來,逃學就不是很順利,雖然沒有挨父親伊叔的打,但是不得不經常上學了,心情依然十分苦悶。


    日子得繼續過,《13劫》得繼續講。


    許多人都不明白,依山傍海的,那些年頭為什麽總是食不果腹。麥子種了,玉米種了,到頭來卻沒糧可吃。大多數人家,一日三餐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經常就是一鍋稀粥,幾大碗山呼海嘯地下去,不大工夫就能聽到肚子裏山呼海嘯地反起饑餓來。


    聖人家的形勢也一天天緊張了,父親伊叔雖然依然是生產隊的倉庫保管員,但往家裏倒騰東西的難度越來越大了。常常趁晚上或天氣不好的時候,隔三岔五地往家裏倒騰些糧食,家裏的日子因此而見滋潤,沒有吃完的窩窩頭在碗櫃上閃著溫馨和美麗的光澤。


    間或還能吃到爹帶回來的豆餅什麽的。豆餅不是本村的產品,也不是一種食品,而是生產隊從外地采購回來預備用鍘刀鍘成碎塊和了化肥一起喂莊稼的,喂了豆餅的莊稼就會長得又粗又壯。問題是豆餅可以吃。不僅可以吃而且很好吃,吃起來口舌生津,老少鹹宜,個個喜歡。那時候人們的肚子裏缺油水,吃了香噴噴的豆餅不亞於吃了唐僧肉,所以鍘豆餅那天人們是不會輕易錯過的,都齊齊整整地集中在隊部等著吃上一塊,再吃一塊。往往豆餅尚未下地,已被吃去多半。當時這些都算“合法”,就是不準往家裏拾掇。


    但父親伊叔還是有辦法把一大塊豆餅運回家裏,分給聖人一部分,讓聖人趕緊吃了並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往外說。聖人嘴巴上應承著,卻悄悄留下了一小塊,預備讓堯冠或者堯鬆他們也能嚐一嚐。


    沒想到被村裏其他人看了去,就有人問這豆餅是哪兒來的。


    聖人說:“俺爹從隊裏拿的。”


    這話很快傳到凱菊耳朵裏。他把兩隻手卡在腰眼裏,緊繃著臉問:


    “忠實說昨晚你爹往家裏拿了什麽?”


    “豆餅。”


    “幾斤?”


    “不知道。”


    “多大塊?”


    聖人用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這麽大塊。”


    “好,回去告訴你爹,說我在大隊辦公室裏等著他。”


    父親伊叔氣歪了臉:“老子怎麽養了你這麽一個東西!”


    聖人就覺得父親伊叔不認為他是一個人物,隻把他看成一個東西。東西不如人物。所以聖人認為父親伊叔對自己的評價並不算高。不過據聖人的經驗,這更多的是父親伊叔心裏的想法而已,一般不直接說出口的。若直截了當說出口了,必是因為生了聖人的氣,像聖人尿床和偷夕三夕同兄弟家的桃子吃的時候那樣。不用說,父親伊叔是害怕他再也兼不成倉庫保管員了,這個差事呢既實惠又吃香,多少人巴望著,過去他拿了那麽多那麽久的糧食反而沒有事,如今為了一塊豆餅把這個差事丟了實在可惜。


    凱菊肯定會咬住不放,那麽願意整人的人。


    天要塌下來了。越想越惱火,越想越不解恨,臨出門,父親伊叔還沒忘記衝聖人吼了一嗓子:“沒有用的東西,你簡直是作死啊!”


    呶,又是東西。


    聖人很為父親伊叔感到難過。本來經過一場海嘯,經過諸山長老的點撥,曾經頗有一些慧根的,如今竟然跌宕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這不知道往後的歲月該有何種更大更多的不堪。而兒子是自己生的,可以罵可以打,但是不可以丟棄,自己的血脈延續,還要指望著他,即使不肖也罷。父親伊叔是否有這樣的思考,聖人不能百分百肯定,但是這種思考的方向應該是大致沒有錯的。所以聖人就覺得父親伊叔是不幸的了。


    這個時候,又有新的、更多的知青來了,足有七八個。


    那麽,讓我們停下來,多少說說知青吧。


    十分有趣,凱菊對父親伊叔的懲罰不是取消他的保管員資格,而是讓他領回家一個水靈靈的女知青。


    關於城裏的知青要來插隊落戶的事,是早就有了傳聞的。起初都覺得不大可能,細皮嫩肉的城裏娃,日子過得好好的,千辛萬苦來鄉下幹嗎?是吃飽了撐得麽?再說他們來能受得了這份罪麽?雯藏不是走了麽?在鄉親們的眼裏,城市與鄉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個文明一個落後,一個舒適一個辛苦,好比井水與河水,無論如何是走不到一起的。但後來的事實證明了這些傳聞並非空**來風,知青真的來了。鑼鼓聲聲紅旗飄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知青們一批批地來了,一批批被漆成墨綠色的解放牌卡車從縣裏載到公社,然後分散到各個村莊去。各個村莊自願去公社領人,男女搭配,男的多一點還是女的多一點都可以商量解決。


    但凱菊覺得他們來了肯定麻煩事兒多,又不能當勞力使,說不定還要專門派了人照顧他們呢,想等等看看,能免則免,就借口大隊沒有多餘的住房,把頭幾批要來的知青頂了回去。現在公社一下子分下來7名知青,且全是蹲著撒尿的姑娘,明白告訴:安排得下要安排,安排不下也要安排。否則就以抵製新生事物、反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論。凱菊明明知道這7名女知青都是別的村莊不肯接受的,人家挑走了男的,剩下的這些女的沒人要,公社隻好采取這種強壓的辦法。凱菊這下沒了轍兒,就哪家住房寬裕往哪家塞,不樂意也不行,安排來安排去還餘一個人。


    聖人的奶奶過世之後,家裏閑著一間房,住一個人進來應該沒問題,凱菊便打上了聖人家的主意,正好聖人的父親伊叔拿豆餅的事給聖人露了餡兒,要想繼續幹他的保管員,隻好依了凱菊的意思。


    這樣,司季妹就住進了聖人的家。


    司季妹看上去跟雯藏差不多的年齡,21歲或22歲的樣子,恬靜、斯文,一張長圓臉,一頭烏黑的齊耳短發顯得格外清爽。她的全部行李隻有一隻帆布背包和一個方方正正的活頁夾子,後來才知道那就是畫夾。司季妹會畫畫呢。


    聖人驟然添了心事。這很出乎他的意料。整個眼睛、耳朵甚至鼻子都轉向了司季妹,就像當年對雯藏所表現的那樣。某種按捺不住的想了解她親近她的**像點著的柴火一樣從心底升起,燎得人難受。聖人尋思這十有**可能又是因為他已經變得越來越遲鈍的緣故。父親伊叔頻繁的**懲罰嚴重影響了聖人的心智,至少在這個階段,他表現得跟傻瓜鈺亮並無二致。


    對了,鈺亮這個傻瓜,這裏還輪不到詳細說他。


    還是先說聖人要緊。


    聖人再一次被勾起了對城市的好奇。在雯藏那裏,聖人頭一回知道了牙齒還可以刷一刷。現在司季妹也要刷牙了。司季妹早晨起來把一隻帶柄的小刷子伸進嘴裏,沙沙沙沙,嘴裏瞬間冒出香噴噴的白沫沫,這些白沫沫就像一串串梨花兒,吊在她的下巴頜上。刷完牙,她用一塊粉紅色的胰子洗臉,把臉洗得白如雪、明如水。都跟雯藏很相像。而司季妹的手指同樣又細又長,聖人就忍不住想,她的手指是怎麽長的呢?連裏麵的骨頭都似乎是透明的。


    此外,司季妹還穿了一種聖人從前未曾見識過的小衣服,這種小衣服是她洗過後曬到院子裏被聖人偶然發現的,隻有窄窄的一綹兒,說背心不像背心,這樣小的衣服怎能穿得下呢?聖人大為好奇,晚上趁父親母親不注意,扒住司季妹那間房的門縫往裏窺探,看見她正把那件小衣服往胸前套。她的胸套了那件小衣服立刻挺拔和神秘起來。聖人感到那兒一定也散發著令人激動的粉紅色胰子的香味兒。


    司季妹說話的聲音裏更有一種撩撥人心的東西,那是與鄉下妹子既相似又不同、既陌生又親切的東西,同樣的話從她的嘴裏一出就變成了歌。對於聖人的心靈來說,她的聲音本身就是一種美妙的歌。


    “大伯,你早啊。”――這是在跟父親伊叔打招呼。


    “大媽,添麻煩了。”――這是對母親說的。


    “族諒,你像一株小鬆樹呢,”她對聖人說,“又高又結實,我來給你畫一張素描吧。”


    一支又黑又粗的炭筆被她纖長的手指捏著,嗤嗤,嚓嚓,左塗、右抹、旋轉,或快或慢、或輕或重。聖人紋絲不動地站在她的麵前,聖人其實看不見她畫了什麽,但能聽到,感覺到她正在用那支筆把自己一點點地畫在她的紙上。這時候聖人真希望自己就是一株樹,不是桃樹就行,長滿了枝杈和樹葉,怎麽畫也畫不完,她就會這麽一直畫下去。


    “族諒,你看像你麽?”她抬起頭來,笑盈盈地望著聖人。


    聖人接過她遞過來的畫,幾乎驚呆了。聖人的目光一會兒落在眼前的畫上,一會兒落在她的手上,聖人想這一定是仙女的手,因為隻有仙女的手才能畫出這麽好的畫來。你想像不出畫得有多好,嘿,這麽說吧,畫中的人好像不是用手畫出來的,而是聖人趴在紙上印出來的。


    聖人把畫送到爹娘麵前,他們的感覺跟聖人一樣。父親伊叔從隊裏捎回幾塊木板,找人做了一個框,把畫裝了進去。對聖人母親說:“別看如今咱兒子缺倆心眼兒,可給司姑娘這麽一畫,乍一看還真像個人六物四的呢。”


    這是司季妹給聖人畫的第一幅畫,至今還在家裏的牆上掛著。聖人想,如果我繼續活著,我就準備繼續掛下去。司季妹還給聖人畫過第二幅畫的,那是一株樹,一株真正的鬆樹……


    哦,這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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