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家莊與北於家莊毗鄰,走過大隊的場院就是卜家莊,這兒有一個兩三畝見方的水塘,叫做深水灣,水的確很深,水塘邊上有柳樹、柏樹,水塘到水麵的斜坡上生著綠油油的苫子,水麵則種滿了荷花,一群灰蒙蒙的鴨子帶著一兩隻黃燦燦的幼鴨穿梭在荷葉之間。幾條不懷好意的狗蹲在柳樹的蔭涼裏,盯著鴨群中的幼鴨想東想西,鴨子遊到哪裏,它們的腦袋也跟著扭向哪裏,還不時搖著尾巴。就這麽扭來扭去,希望和失望著。


    偶爾還能看見幾個女知青到塘邊汲水,預備晚上燒了洗澡之用,她們高高地挽著褲管,露出白皙的腿肚兒,間或有帶泥的水濺到腿上,仿佛更添了幾分生動和嫵媚。


    不知是不是由於這一片近海的土地農活較輕,所以公社裏派下來的知青以女青年居多,北於家莊和卜家莊的知青也全是女的,而且兩個村莊的知青都集中居住在灰磚排房裏。


    所謂灰磚排房,是解放前一個地主留下的四合院,49年地主逃去了台灣,四合院就被人民政權沒收了。但是歸屬一直懸而未決,因為這個四合院的主人曾經擁有北於家莊和卜家莊的若幹土地,四合院也是地跨北於家莊和卜家莊,解放後,兩個村莊都想把它拿到手,爭執不下,就這麽閑置下來。如今知青來了,給知青居住,便可省去在村民家中安排的麻煩,兩個村莊都沒有意見。四合院灰磚砌成,破“四舊”那陣子把四合院南麵的房子推坍了,大門也早被卸掉了,至今敞開著。


    四合院缺了南邊的房子,隻剩下北、東、西三邊的房子,其中北邊、四邊的房子稍稍修繕一下可以達到居住要求,但是東邊的房子外麵就是莊稼地,所以人來人往的經受了更多的磨難,破損比較嚴重,基本上成了殘垣斷壁。


    女知青來了以後,北於家莊和卜家莊,一個村莊出材料,一個村莊出人力,首先在南房廢址上,壘了一個簡易茅房,然後,以相同的方式,將原來的大房間區隔成一個個的小房間,每個房間可供兩個人居住。考慮到女知青集體居住,需要有一個餐廳,便再對東邊的房子進行了簡單的維修,更新了門窗,安置了鍋灶、燒水爐。(.)女知青們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在這兒做飯,還可以自己燒水洗頭發、洗澡。


    這兒沒有水井,為解決女知青的吃水問題,兩個村莊輪流派人往四合院送水,一般是一個村莊一個月,每天送5-10桶水,一共二十幾個女知青,這點水僅夠燒菜煮飯和飲用的,洗衣、洗澡的用水,就隻有她們自己到四合院後麵的深水灣取了。


    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還算正常,四合院像個“獨立王國”,女知青們的生活作息基本上沒有收到打擾,她們看上去和很快樂。天熱的時候,晚上會出來在院子中央支起一盞帶玻璃罩的煤油燈,大家燈下圍成一個圈,搞點文娛活動,唱唱革命歌曲,跳跳忠字舞,或者模仿外國電影的對白,模仿配音演員童子榮、喬榛的聲音。持續時間一般都不很長,至多一兩個鍾頭,然後各自回房間休息。這樣的生活給她們既帶來了些許的歡樂,也給她們帶來了安全隱患。


    我們曾經說到聖人對城裏來的女人感興趣,其實對城裏女人感興趣的何止一個聖人而已?這是一個禁欲的時代,沒有見過世麵的鄉村男女青年立刻被四合院的景象所吸引,使得當初僅僅局限於知青的文娛活動變成了一場大眾娛樂,越來越多的人準時來到四合院,欣賞女知青們的節目。而女知青們也從開始時的緊張不安變成熱烈歡迎了,以至見到村民們圍攏來的時候她們越發興奮,越發賣力,甚至向公社申請到一盞汽燈,用三根十來米高的木杆支起來,將表演節目的時間從一兩個鍾頭延長到三四個鍾頭、五六個鍾頭。


    名聲自然就越來越大了。她們哪裏知道,前來欣賞她們搞文娛演出的男子當中,有許多其實是毫無藝術細胞的“粗人”,他們來四合院可不是為了欣賞什麽節目,而是為了欣賞女知青的好身段、好臉蛋。在汽燈的照耀下,女知青們個個神采飛揚、容光煥發,加上稍稍化過妝,抹了胭脂,因此要多鮮亮有多鮮亮。她們的聲音,她們的笑容,她們的手勢,她們的體形,她們的發型,她們紮在腰間的皮帶,都深深地吸引著站在不遠處的一個個“粗人”們。


    當他們了解到這批女知青是從省城和天津來的姑娘的時候,心中更是急不可耐了。因為,省城也好,天津也好,對土生土長的小夥子們來說都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他們隻是聽說過這些大城市的名字,從來沒有機會見到過,但是現在,就在他們的眼前,來自這些大城市的姑娘們在愉快地歌舞,她們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撓向小夥子們心中的鉤子,鉤得他們魂不守舍、蠢蠢欲動。


    水昌把聖人帶過來的時候神情極為詭秘,他說帶聖人看一場好戲,四男一女演的,聖人此前對四合院的文娛活動情況一無所知,隻是在路上聽水昌講了一些皮毛,聖人滿以為水昌準備帶自己去四合院看女知青演出,沒想到他卻把聖人帶到了四合院東邊這座房子的外麵,然後在一扇一人多高的窗戶下麵悄悄貓了起來。這時大約有七八點鍾,隔著這座房子能清晰聽到院子裏的那悠揚的歌聲和不時爆發的一陣陣掌聲。然後歌聲不斷,掌聲也不斷。掌聲最長的一次是為一段《紅燈記》裏李鐵梅的唱腔而起的。


    聖人第一次聽到城裏女人的歌聲,想一想,比自己唱地動聽多了,以前聖人唱從電影裏麵學來的革命現代京劇,與這些女知青的歌聲相比,簡直成了金鍾對破鑼了。


    平心而論,聖人真想走進四合院親眼看一看,這美妙的歌聲是什麽人唱出來的,不明白水昌把自己帶到這兒來是為了什麽,因為臨近莊稼,蚊蟲很多,不大工夫聖人就被咬得受不了了,水昌卻死死摁住他,不讓他出聲。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四合院裏的歌聲和掌聲都稀疏了下來,直到完全歸於沉寂。這期間能聽到人們從四合院裏麵出來、陸續散去的腳步聲。但,就在這時,水昌和聖人貓著的窗戶裏麵,隱約聽到好像有三四個男青年刻意壓低了的耳語聲。聖人因為太過吃驚,反而沒能聽清他們都說了些什麽,大致上聽到他們在說什麽“洗澡的時候”、“在北邊的那座房子門前亮起手電”、“嚇她一跳”之類的話,好像在準備實施一個什麽計劃。


    天上沒有月亮,四周一片黑暗。聖人和水昌蹲守的那扇窗戶裏麵也陷入了寂靜。仿佛整個世界都被寂靜淹沒了。


    蚊蟲比先前少了,溫度卻降下來。聖人未曾如此熬過夜,又困又冷,渾身打抖,有些堅持不住了。他一邊發抖,一邊垂下腦袋打起盹來。如果不是水昌使勁捏了他一下,他可能什麽也錯過了。水昌使勁捏了他一把,同時伸出一隻手捂在他的嘴巴上,用力按了一下,意思還是千萬不要出聲。四合院裏有了一點動靜兒,聲音很小,但依然能聽出是在洗澡的聲音,隻是聽不出洗澡的人是一個還是兩個。


    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如果聖人在現場,就會看到這樣的鏡頭:一個女知青趁夜色光著身子到院子裏洗澡,有人在她的房間外麵輕輕咳了一聲,突然擰亮了手電,向她身上照過來,女知青嚇壞了,手電光是從自己房間的門外的位置射過來的,她不敢往自己的房間跑,慌忙逃向東邊這座房子,想逃向有鍋灶和燒水爐的房間裏躲一躲。可是她剛剛跑過來,就被埋伏在內的幾個男人給死死抓住了。


    房間裏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但是板凳被撞到的聲音和那個女知青的掙紮和反抗卻能聽得到。但是她一個城裏來的姑娘,如何能抗拒三四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很快就聽憑人家擺布了,她能做的隻是發出一串痛苦而悠長的呻吟,就像一隻可憐的野兔被蒼鷹抓住一樣,最後什麽聲音也沒有了……


    第二天,深水灣裏發現了一具女屍。


    人們說,這是那個唱李鐵梅的女知青,天津的,漂亮得賽過一朵花兒呢。


    來了公安局的人,好幾輛吉普車,十幾輛三輪摩托車,二十來個身穿藍色製服的人,帶著槍,牽一條警犬,把整個四合院都包圍起來。但是時間過去了很久,案子也沒有破。


    據說,讓公安人員困惑的是,在案發現場窗戶外的正下方,居然發現了一個少年的腳印和一枚五角星。


    那天晚上的事情,想起來就不舒服,聖人頗有些後怕。聖人不知道水昌是如何獲悉那些人晚上的動向,而水昌對此則始終諱莫如深,不肯跟他說實話。這也加深了聖人對水昌的不良印象。以聖人的年齡,尚不知他們那天晚上做下的事情是一種罪惡,他隻是覺得那樣欣賞一個女知青太過野蠻了,而且因為他們的野蠻,一朵鮮豔的花朵就這樣匆匆凋零了。聖人很遺憾沒有進到四合院去親眼看一看這個女知青,聽說是天津來的,不知道她的模樣和雯藏是否相像。


    出了那件事情之後,四合院裏穩定了一陣子,或者說沉寂了一陣子,晚上再沒有女知青們的文藝表演了。但是女知青被**的事情並沒有消失,還出現了一次群體入室強行發生關係案件,最後都是不了了之。女知青走的走、嫁的嫁,還有離奇失蹤的,與其他村鎮的男知青聯絡在一起私奔的,不到兩年左右,四合院便人去宅空,幾乎被徹底廢棄了。四合院的人氣再次凝聚起來的時候,已經是多年之後的事情了,而且與知青無關了。


    從四合院回來後的第二天,聖人開始發燒,跟大姨媽說了聲想睡一覺,可是剛一上炕就人事不知了。大姨媽指使水亮到北於家莊的衛生所取了感冒藥,兌了溫水,準備讓聖人吃藥,正巧父親伊叔又找了來,這下聖人就是想逃也逃不掉了,他是被父親伊叔背回家去的。過了這幾天,父親伊叔把周圍所有的親戚家都跑了一遍,沒有找到聖人,聖人的母親開始埋怨他,埋怨他對聖人過分嚴厲了,整得他連家都不敢回了,跟野孩子有什麽不同。因此父親伊叔心裏也很著急,滿腔怒氣無形中已經消散了不少,他準備再把周圍的親戚家走第二輪,非要找到聖人不可,不能讓聖人繼續逃學下去了,現在找到了聖人,總算鬆了一口氣,何況聖人感冒了,就更不忍再體罰他。


    為了凱淩的鼻傷,父親伊叔獻出了家中多年的積蓄,對此聖人很是過意不去。覺得父親伊叔是值得感激的。但是這並不能保證從今往後他就不再逃學了,這個他恐怕做不到。那間死氣沉沉的學校任何時候都勾不起他的向往之情,讓他一天到晚呆在那兒,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聖人在內心裏對自己說,現在逃學不等於以後逃學,現在撒一點野不等於將來不孝,希望父親大人可以理解,可以原諒。


    他知道父親伊叔絕不會理解自己的逃學,也不可能原諒自己,但這隻是他自己心裏的想法,並沒有說出來。


    【請看下一章:《大姨父的黑陽山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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