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在離開期頤的官道上匆匆而行。(.好看的小說)星月昏朦,這一晚探古林、入地宮,及至脫身出來,已將黎明。


    自從見到了黃龔亭,白衣少女一直鬱鬱不歡。


    沈慧薇微笑看著她說:“若我猜得不錯,冒險闖入地宮救幫主的,一定是劍神的那位高足了罷?”


    吳怡瑾苦笑,眼裏流露出一陣黯然:“是我,師父的不肖徒兒。”


    “嗯。”沈慧薇道,“我姓沈,沈……”


    她一如既往在說名字的時候噎住,咬了咬唇,尷尬地笑了起來。白衣少女道:“我知道你啊。沈師姐。”


    沈慧薇心中一顫。迎麵是一雙清如水、亮如星的眼眸,充滿了關切和友愛,募然間,什麽也顧不得了,恨不得把心底裏所有的話兒,都掏摸出來:


    “我曾是靉靆罪囚,差一點兒被活埋。”


    “後來被發配到雪域的地底下,獨處了兩年,亦類於活埋。”


    “這兩年裏,我母親亡故,隻剩下一個妹妹。”


    “我……我隻恨不得忘記了我的名字,我的由來,我的一生……”


    久埋在心底裏的話語宛如湧泉般噴了出來,語聲急促而憂傷,眼底裏有隱隱閃動的光芒。——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來這樣一種強烈的傾訴的願望,來訴說她決不願意向外人訴說的那些隱情。——看見這個外表疏冷而淡漠的少女,就好象看見了百年前的故人重又相逢,是可以掏心掏肺的好朋友、好姐妹。


    “我知道、我知道……以後再也不會有痛苦,和傷悲。”


    怡瑾執著她手,臉上露出溫柔的笑顏,慢慢地喚出她的小名:“慧卿。”


    慧薇又驚訝又感動地望著她,眼底淚光生生璀璨起來。


    自從兩個女孩見麵以後,無形中淪為牛馬苦力並且被晾在一邊的成湘滿不是滋味,忽覺背上之人一動,忙把她放下地來,叫道:“喂,你們幫主醒了!”


    關在水牢的女子一直深度昏迷著,一方麵是受傷頗重,一方麵卻是由於在地底下缺癢所致。現在出了地宮,又奔行了一大段路,體內血液流通起來,呼吸恢複正常,白若素逐漸蘇醒,雙目微睜一線,目光無神地向麵前三個少年男女一一看了一遍,停留在沈慧薇身上:


    “我隱約記得有人闖入水牢來。阿慧……是你……救了我?”


    “不,吳師妹找到了幫主。”沈慧薇含笑把身邊的女孩推前一步。


    成湘鬱悶的摸了摸鼻子,不吭氣兒。——在那個蜘蛛網一樣複雜的地下迷宮裏找到水牢的是吳怡瑾沒錯,不過,這後麵的髒活累活,什麽劈斷水牢的鐵鎖啦,什麽跳進臭氣撲鼻的水塘啦,什麽拖泥帶水的把人背上岸啦,所有這些,可都是他做的呀!到現在,他還是染了大半身的潮濕泥濘,一小半卻被明碧樓大火烘烤得半焦不焦的,加上小腿上的咬傷,時不時的抽痛著。


    ——不過,那兩個女孩子在的地方,顯然沒有他插口的餘地。


    白若素神智還未恢複十分清楚的地步,疑惑著:“吳……”


    “就是劍神前輩的徒兒啊。”


    “噢!原來是你,怡瑾啊,哎呀呀……劍神把你帶走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呀!轉眼我都不敢認了。”白若素一雙黯然的眼睛於瞬間點亮,急切問,“你師父現在哪裏?”


    怡瑾回答:“師父日前亡故了。”


    “啊……”白幫主的失望遠遠多於震驚抑或惋惜,連劍神也亡故了,這可如何是好?”


    她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明顯對這三個舉手投重尚不脫稚氣的少年男女信心不足,然而,隨即知道失言,調整情緒道:“也多虧你們,能將我救出來,想必吃了不少苦頭。”


    沈慧薇搖頭,笑了笑。


    “那麽我們現在欲向何往?”白幫主終究忍不住追問,不論如何,這幾個年輕的孩子,卻是她目下唯一的指望,她重又看著沈慧薇,吞吞吐吐商量似地說,“眼下實在糟糕,我宗家也受牽連,我兒子不知如何了?——事情到了這般地步,阿慧,你看……是不是知會一聲老爺子,請他老人家出來平定天下?”


    “不要!”沈慧薇幾近尖刻的回答令怡瑾和成湘都不覺一驚,她低下頭,臉上溫婉的笑意迅速消失不見,道:“幫主請放心,宗世兄平安無恙。”


    白若素驚喜交集,幾乎不能置信:“是麽?怎麽回事?我真弄糊塗了。”


    遠處塵煙乍起,在夜無餘人的寂靜下,蹄聲踩碎黎明的微曦襲卷而至,仿佛透著股異樣凶險的味道,火光照眼,隱隱回蕩刀兵交戈的聲響。白若素驚弓之鳥,首先失驚:“那是什麽!莫不是來抓我們的兵馬?!”


    沈吳二人對視一眼,同時輕輕向前踏出了一步,有意無意地擋在白幫主身前。


    然而,在看清楚來人以後,兩人都不約而同的放鬆了戒備,卻微微感到詫異。——飛馬過來的有兩人:文愷之和宗華。但這兩個人卻怎麽碰到了一處去?沈慧薇首先向旁邊閃避開去。


    火光中一襲重孝尤其醒目,連躲在後麵的白若素亦是一眼看見,大喜忘形的叫了出來:“華兒!華兒!”


    宗華一愣,立刻翻身下馬,跪了下去,哽咽道:“娘!”


    吳怡瑾靜靜看著母子相會的悲喜,研究著那支兵馬,人數不多,個個盔明甲亮,精神抖擻,旗幟翻卷,赫然是“皇甫”的字樣。


    文愷之慢條斯理的下了馬。吳怡瑾道:“是你請來的兵馬?”


    文愷之道:“你單身一人行動,我不能放心。況且民不與官鬥,你縱然一時戰勝了徐夫人,終究無法立足。所以去找皇甫總督談了談。帶人馬過來的途中,又遇上了宗世兄。”


    他表麵若無其事,緩緩道來,其實滿心歡喜,以為這番奇兵定能博她青眼。誰知怡瑾隻淡淡點了點頭。他滿腔熱望不覺冷了下來,訥訥地問:“世妹,莫非我做錯了?”


    “不,多謝你。”文愷之才鬆了口氣,卻又聽她道,“可是你私自出了太平莊的秘道,引來敵人,雪兒幾乎遭到危險。”


    文愷之一窒,笑容立刻尷尬起來。一個朗朗的笑聲自人叢中傳出,道:“姐姐不要錯怪文大哥了,秘道也很可能是我和綾兒偷偷跑出去,才泄密的!所以,文大哥及時離開,那是好事呢!”


    吳怡瑾轉目注視,見方珂蘭和許綾顏合乘一騎。方珂蘭早非古林中哭得涕淚滂沱的那個女孩兒了,笑生雙靨,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不快。而她身邊,也不見了她那個“妹妹”的蹤影。


    方珂蘭在她清澄如水的目光注視下有點心慌,掩飾似的趕緊解釋道:“我們帶著雪兒出了那個林子,沒多久就碰到文大哥他們,就一起跟過來了。”


    便在這時,人叢中忽然爆出一聲極其壓抑,宛如生鐵相擊般生澀的呼聲:“啊!”


    這聲音對吳怡瑾而言熟悉非常,隨即見到了雪兒那張揉雜了震驚、狂喜、悲慟與疑惑的臉。她身體筆直地從人群中一步步走了出來,不住微微地發著顫抖,雙手握著拳,不時鬆開,又緊緊握成拳。


    “雪兒?”


    然而雪兒少見的不理她,目光烈烈如火,隻是死死盯住前方。


    沈慧薇在這瞬息之間也是神情失常,怔怔看著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孩,一襲黑衣,飛揚的白發,襯著那樣熟悉的眉眼,但是她臉上那種複雜莫測的表情,卻又是如此陌生!


    ——是雪兒嗎?是她為之牽念、擔憂、懊悔了無數遍的雪兒嗎?!……不,雪兒隻是個有人性的狼孩,她不會說話,不會很確切的傳遞心意,而眼前這個美麗的黑衣女孩,分明有著自己完整的思想感情。


    雪兒不再往前走了,她定定地站在那裏,仿佛窒息一般地張大了嘴,大口呼吸著,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湧出大顆大顆的淚。她望著她,腦海裏別無意識,隻是瘋狂地想:那是沈姐姐!那是沈姐姐!為什麽沈姐姐看著她,卻不理她?為什麽她不象從前那樣笑嘻嘻的過來抱著雪兒、哄著雪兒?難道——沈姐姐不要雪兒了?


    那樣傻氣,而充滿了純粹的表情流露在臉上,慧薇登時無所疑惑:“雪兒!”


    她快步地奔向那個孩子,張開雙臂。然而,在她的手即將碰到雪兒身體的時候,女孩子有了異常的反映,幾乎是惡狠狠地推開了沈慧薇,向後跳開,眼睛裏渴盼的光也迅速冷凝、憤恨起來!


    不,不要沈姐姐!——想想看,她把她無緣無故的丟在那個野外的地方,害得自己吃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苦,重新受了多少侮辱,那噩夢般的一切,都是因沈姐姐中途棄她而去的結果!


    沈慧薇在她的眼兒裏讀懂了一切,心頭猛地一顫,忽然不顧一切地把她抱住,


    “對不起,雪兒,對不起……”


    她反反複複地說著,任憑雪兒激烈地反抗,尖叫,拳打腳踢,隻是緊緊地抱著。雪兒的動作逐漸緩和下來,掙紮的幅度也減小了,最終腦袋一低,趴在慧薇懷裏嗚嗚的哭了起來。嗚咽之聲不似她這般大年齡的孩子,卻如同受傷的小獸,她“再生為人”以後多少次都不敢再發出這樣野獸一般的哭號,但是有沈姐姐,她知道無論自己是什麽,獸也罷,人也罷,沈姐姐都會一模一樣的愛護她。


    沈慧薇的眼淚也終於落了下來,恍惚間她和雪兒從大漠荒山相遇,一路相伴的情形翻上心來,恍若隔世。“謝天謝地。”她道,“雪兒,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你,我以為這一生都沒有辦法彌補自己犯下的這個彌天大錯!”


    一抬頭,接觸到怡瑾洞察恍然的眼神。


    “原來,雪兒口口聲聲叫的姐姐就是你。”


    沈慧薇奇道:“雪兒會說話?”


    吳怡瑾道:“她說她叫崔藝雪,有一個姐姐,管她叫雪兒。”


    “崔藝雪……”集市上摸葫蘆挑的名,……雪兒竟然一直記到現在嗎?


    “可是,你又怎樣見到雪兒?”


    吳怡瑾伸手輕拍雪兒的背,道:“師父把她從地宮裏救上來的。剛救出來時,雪兒吃了很多苦,已經不象了。若不是你讓給我的朱睛冰蟾,未必能活得下來。”


    沈慧薇一怔:“你盜朱晴冰蟾,是為了雪兒?”


    吳怡瑾黯然搖頭:“是為了師父……但師父讓給雪兒了。”


    她簡短地說起經過,通過雪兒,這兩個原本一見如故的女孩兒,仿佛更加有了默契相通的心意。吳怡瑾說到雪兒在墳地裏發現她,居然會衝出去為自己找救兵,沈慧薇不覺震動:


    “雪兒,你真的**了啊!”


    雪兒不再哭了,卻撒嬌似的扭動身子,一個勁兒往沈慧薇懷裏鑽,隻剩下毛茸茸的一頭白頭發在外麵微微聳動。吳怡瑾驚奇地瞧著,倒有些好笑,道:“雪兒和我從來沒有這樣親熱過。”


    這時候包括那對難後重逢的母子,都已經不再忙於傾訴離情,大夥兒都好奇地圍上來瞧著這奇特的情形。


    成湘笑嘻嘻的搭腔:“就你這樣子,不言不語,不說不笑的,還指望別人對你親熱?”


    吳怡瑾瞪他一眼,冷不防雪兒從慧薇懷裏跳出來,突然地蹦入她的懷中。她嚇了一跳,本能地想推,生生忍住了。旁觀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沈慧薇掌不住也笑,唯有怡瑾努力地板著臉,可濃濃的笑意終究自目中流了出來。


    劍神亡後,這是她頭一次真心的快樂。成湘大樂,拍了拍雪兒的背:“小丫頭,還是你有本事!”


    宗華也過來了,笑著問道:“這小姑娘是誰?”


    沈慧薇重又把雪兒抱回來,道:“雪兒一個是孤兒,也是我的妹妹。”


    宗華會意地點點頭,微笑道:“天底下所有那些受難的、困苦的人,都可為你兄弟姊妹,手足至親。”


    沈慧薇笑出了聲:“這說得過了,太不敢當了。”


    宗華道:“一點沒有誇張。”


    沈慧薇不理這個岔,問:“你怎樣會來?”


    宗華道:“我不放心你,帶了一批人過來,想著萬一能幫你一點忙。”


    原來當日沈慧薇依照那個黑霧中老人的吩咐,有意放走黃龔亭,卻把謝秀苓帶了回去,交由幫中公決。料定黃龔亭經此一嚇,短時間內不會再向靉靆下手,沈慧薇便決定獨自趕來期頤,但宗華不放心,抽取了靉靆部分精英,分作兩批趕來進行支援,他是第一批。途中剛好遇到文愷之帶領的官兵,他們本是世交,一談起來,得知彼此目標相同,便一起過來了。


    白幫主看著兩人,說得這般親密,宗華甚至似乎忘了旁邊還有一個剛從牢裏出來、身負重傷的母親了,心裏就有點不舒服。但僅僅是這一點也就罷了,宗華此刻所親近的人,又是她萬萬不願意讓他親近的,當下沉著臉喝道:


    “華兒!”


    宗華這才回過神,趕緊扶住了母親,兩人一起跨上馬背,仍向沈慧薇問道:“我們往哪兒去?”


    沈慧薇道:“期頤城外連雲嶺,是屬於私人性質的。即使官兵亦不得隨便進去,我們可暫時在那裏安身。”


    宗華道:“這使得嗎?”


    沈慧薇微笑頷首。


    白幫主皺眉,忍不住又喝叫一聲:“華兒!”


    這一次叫得過於明顯,分明是有意阻止二人說話,——不止宗華和沈慧薇,就連怡瑾、成湘、文愷之等人也覺察到了這一點。沈慧薇臉色猛地蒼白下去,咬住了唇,道:“請幫主與各位隨我來。”


    負氣之下,她連座騎也不要了,抱著雪兒展開身法帶領先行。轉身的刹那,吳怡瑾看到她的手飛快地擦過眼睛。


    ※※※※※


    沈慧薇把靉靆弟子帶到連雲嶺中鍾碧澤山莊,此處地處幽僻,外界不容易找到,一旦進入,便發現別有洞天。山穀寬闊遼遠,碧波蕩漾,仿佛在這片世外桃源,從來不經秋冬,春色長駐。靉靆子弟們陡然來到了這個純淨的樂園,無不心神開曠,連日來的勞頓和被官府緝拿的疲憊亦一掃而空。白幫主幾次問起這片世外仙境的由來,沈慧薇隻說是朋友借住。


    怡瑾暫時沒有跟去山莊。文愷之遣返官兵,央她與之同行。白幫主對此也表同意,因為她覺得靉靆日後要名正言順的留在期頤,對於總督這樣的人物是不能不多加親近的。宗家雖然與絕大多數的達官貴族交往頗深,但一來宗華重孝在身,二來宗家爭權的事端未曾了局,在這種敏感時期,是不宜出麵的。


    皇甫總督年邁蒼蒼,已有七十九歲的高齡,再過一個月,就是他八十歲的壽辰。然而,作為武人出身的皇甫總督,依舊是神采奕奕,笑聲宏亮。他對跟隨今科狀元同來的少女異常感興趣,文愷之更有意無意處處表現出殷勤體貼,以行動來表明他對這個少女的情誼,也通過這種方法,來表明他對靉靆所持的態度。


    但與總督的熱情待客相比,吳怡瑾卻是極其冷淡。看到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就想起他有個女兒,是黃龔亭的正室夫人。而黃龔亭,是害死她師父的元凶啊!明知這般聯想是完全沒有意義的,可是她無法不讓自己任性行事。直至文愷之提起有關靉靆事宜,方才引起了注意。


    “節度使大人幾次三番無故為難靉靆,更是大開殺戒,如狼似虎,下官認為,著實不妥。”


    文愷之和皇甫總督打的是官腔。他在朝堂上的官職並不高,但是作為“天下文章”和深受皇帝寵愛的天之驕子,即使是一方霸主,也須賣幾分麵子,總督不無尷尬地笑道:“這個麽……文世侄,有關江湖方麵的事情,老夫一向是不插手的。”


    文愷之板著臉道:“可現在不是那麽純粹的江湖之事。靉靆並非那種目無法紀的幫派,它也是通過朝廷認可的龍華會才進入期頤的,下官認為節度使大人並無隨意處置的理由。無辜遭難,良民受屈,大人豈得不問?”


    “我聽說是因為靉靆收養了為患世間的狼人,龔亭為怕給本城百姓帶來更大禍患,這才下令截殺。”


    文愷之冷笑道:“休說這純係捕風捉影,並無實據。即使真有其事,為一狼人所犯七條性命,截殺冰絲館數十名靉靆弟子,大人不覺得這事有甚於殺雞取卵,舍本逐末?”


    總督道:“老夫未曾親曆此案……”


    文愷之語氣忽然放緩下來,微笑道:“大人不曾親曆此案,那就好了。節度使日前還帶兵圍剿靉靆總舵,下官正自惶然,以大人的英明剛正,怎會下此不法之令?”


    總督皺起了眉頭,喃喃道:“這個小子……真是做得忒也過份……”


    談話點到即止,二人略坐片時,即告辭出門,根據沈慧薇事前畫的草圖及一路留下的記號前往山莊。吳怡瑾叮囑道:“你暫住連雲嶺,這些日子可別四處亂走。”


    文愷之不解何意。怡瑾道:“多謝你為靉靆費心。皇甫總督和黃龔亭這翁婿二人是不是一路尚且不知,但你今天這番談話,卻是一定會傳到黃龔亭耳朵裏去的。”


    文愷之立刻喜氣洋洋,如春風拂麵,道:“你在擔心我的安危嗎?”


    吳怡瑾不答。


    其實她早在發現雪兒遭擒之後,這份擔心一刻也未消除。即使在地宮尋找幫主的過程之中,她也未曾放棄過一切機會,到各個暗室尋找他的下落。如果不是中途相遇,也許她早就冒險重返徐府了。


    對文愷之,這句話的意義卻遠不是那樣簡單,一直以來,他已經習慣她的簡約淡漠,盡量避免主動招呼他,如果非要叫他名字不可了,也總是連名帶姓的稱呼。——卻原來,自己為她做的一切,她不是感覺不到。


    “世妹,你曾經救過我的性命,別說是些許言語,就算要我再把性命還給你,也是情願的。”


    他**辣的目光注視得怡瑾兩頰發燒,隻好側轉了頭,微微驚異,這樣大膽而明確的表示,不象是那個書呆子溫存衝和的性格。


    臨近那個山穀,文愷之臉上便浮起了說不出古怪的複雜表情,他當然認得出這是他那“老爺”時所住的山莊,也很清楚“老爺”對於那個藍衣少女的青眼有加,可萬萬沒想到沈慧薇帶大家來的竟是這裏。如此重要而機密之地,倒底是他允許她過來的,還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為找一個棲身之地草率行事?


    山色清奇,長空如洗,微風中挾著靉靆年輕女弟子們銀鈴般笑語,裹著花木清香時時拂過身體。吳怡瑾精神為之一振,數月以來埋頭於人事、離亂的苦惱仿佛隨之飄散。文愷之時刻留意著她的神情,見她這一刻忘形的喜歡,霎時把這個山莊倒底是不是允許外人住下的顧慮拋到了九天雲外。


    沈慧薇是所有人當中最為忙碌的一個。白幫主身受重傷,水牢裏長期浸泡,傷處受到感染,成湘小腿上生生撕下一塊肉來,而且傷口裏也帶著毒素,宗華日前所受的內傷沒有好透,經一路風塵,又有趨重的跡象。而全幫現有的人當中,唯一通於醫術的隻有她一個。再加上眾子弟吃住暫行,所有繁雜冗陳的事務,都要一一安排,恨不得有三頭六臂方好。


    吳怡瑾一到,義不容辭的開始幫助做事。兩個人明明才認識不到一天,卻仿佛熟悉已極。那個少女那樣疏淡的性格,任何人都會感到有些距離,唯有沈慧薇不然,笑嘻嘻的把她差來遣去,毫不客氣。吳怡瑾別的倒也罷了,隻是懊悔不該經不住磨,把自己的小名告訴了她,不過一柱香時分,她叫著“瑾郎”、“瑾郎”的已經傳遍山莊內外。


    吳怡瑾羞紅了臉,悄悄的抗議:“我很久不用這個名字啦。”——“瑾郎”的叫法是從前還沒有正式名字時,父母隨口叫的乳名,隻是個模糊的讀音而已。自從父母過世,就沒有人如此稱呼了。師父總是叫“瑾兒”。但是沈慧薇頃刻之間就把這個乳名及其隨之所帶來的回憶都挑上心間。


    文愷之並不插不上手,去找宗華聊了會,忍不住說起了心上的女子,滿目欣然。宗華卻是長籲短歎的不痛快,經再三盤問,才吞吞吐吐的說了一點實情,他在扶靈期間,與師妹謝秀苓共處,情投意合。沒想到一場風波,雖說是化險為夷,可是陰影卻在其間落下了,——這片陰影,由於沈慧薇把謝秀苓生擒回總舵,指她為奸細,而顯得尤其巨大陰森。


    他語氣中不無矛盾。對謝秀苓舊情猶在,但是受到沈慧薇的救命之恩,他直覺上似乎更加信任後者。然而對於貴族少年來說,舍棄或取決於任何一方,都是極端痛苦之事,特別是,又看出了母親的態度,分明對沈慧薇極有保留。


    同樣沉迷於一種不可自拔的感情,文愷之相當敏銳的猜出了他真正的取舍,和真正使他不安的原因。在心內盤算了片刻,告誡道:“那位沈姑娘,我也見過,無疑是可信的。隻不過留一點距離,未始沒有好處!”


    宗華愣住了:“這卻為何?”


    文愷之冷笑道:“宗家生意遍布天下,情報無所不在。這連雲嶺一向是皇家私地,你不會不知道吧?”


    “對,但這和沈姑娘又有什麽關係?”


    文愷之好笑起來:“你還真是身在迷局,不識廬山真貌了。連雲嶺既是皇家私地,你那位沈姑娘看起來也不象是那樣莽撞行事的人,她為何帶著靉靆弟子在此堂而皇之的住下,你連這其間的緣故,也想不到了麽?”


    宗華為之一凜,久久不語,半晌,頗為垂頭喪氣的長長歎息。


    文愷之微笑道:“你是少年才俊,更兼富貴風流,何患無妻?”


    “好小子!竟取笑我。”宗華笑捶了對方一記。雖然是受傷在身並加以節製,這一記也夠文愷之跳腳了,“你又怎麽會突然到這裏?我沒聽見你文大人光降期頤的官報呀?難道是看見了那個姑娘,不顧一切的跟下來的嗎?”


    文愷之是不顧一切地留下來,而起初來到期頤,則另有原因。但這一點也無需予以糾正了,他微笑著算是默認下來。


    宗華服藥後小歇,文愷之獨自徜徉在湖邊。忽然之間,嘴被掩住,一個人把他拖進了其後的林子。


    “啊……”來人稍微撩起一點蒙麵巾,文愷之忍不住一聲驚呼。


    來人壓低聲音道:“好小子,你好大膽。主上為你急得立即動身返京,幾乎驚動了所有暗線。你倒在此享受美人恩。哼,國事家事朝堂事,這就都不管不顧了嗎?”


    文愷之苦笑:“我……會返京謝罪的。”


    “你沒把主上身份也泄露出去吧?”來人目光炯炯,逼視著他。


    “當然沒有。隻不過……”文愷之囁嚅道,“我的身份可是沒能瞞住。”


    “我已經知道了。你為了救那個白衣小姑娘,把身份和皇甫總督挑明了,這倒無妨,隻不過關係到主上之事,你可一字別亂說。”


    文愷之道:“主上……又下來了?”


    來人在蒙麵巾背後發出一點低而沉悶的笑聲:“所以他才喜歡你嘛,都是一路的……”


    生生的把“貨色”兩個字咽下去,文愷之偷偷一笑:“你該寸步不離跟著他才是,我不會闖禍的,主上可說不定。”


    “我跟著他有屁用!”蒙麵人幾乎要發作,又忍住了,“再說,我也有別的事。此處不宜久留,我先走了。”


    目送那蒙麵人出奇高大的背影消失於視野,文愷之才覺得冷汗流滿後背,山風吹來,凍得瑟瑟發抖,他微微苦笑:


    “好一句家事國事朝堂事!……這家夥,要把這麽一句話對娘親一說,我還有活路走麽?”


    傍晚時分,一切的忙忙碌碌才算有了頭緒。但剛一寧定,又有小弟子一頭衝進來:“外麵有很多人過來了!”


    這麽不清不楚的一句話,自然極易惹起恐慌,隻有沈慧薇微微笑,道:“別慌,應該是第二批援助人手到了。”


    果然一語中的。原來她聽宗華說他是第一批,就知道還有後來者,便囑咐方珂蘭和許綾顏出山相迎,這兩人年齡雖不大,但機變無雙,武功亦自不弱,就算遇到什麽莫測意外,也能有應對之法。


    第二批靉靆弟子,為首者居然是蕭金鈴。


    所有熟知蕭金鈴性情的人無不驚詫萬分,隻因蕭金鈴決非那種碰上困難會衝在前麵的人。


    隻吳怡瑾心中明白,而且隱隱感到緊張。


    劍神之死這個消息,即使不是由李堂主等人帶了回去,也已經日漸在江湖上流傳開來。在情在理,作為劍神的妻子,在這種時刻,都應首先站出來的。


    但是她來了,隻怕麻煩也接踵而至。


    吳怡瑾是見過這位師娘的,師娘的樣子頗不和善,聽說劍神要帶著徒兒遊蕩天下以長見識,更同丈夫歇斯底裏的大吵大鬧,以至於師徒倆一琴一劍半夜悄悄逸走。吳怡瑾隱隱有些怕她。


    劍神的未亡人,理所當然受到重視,連白幫主亦忍著傷痛親自出來迎接。


    吳怡瑾踟躕了一會,上前拜見:“師娘。”


    “你?”蕭金鈴眉頭微微一跳,眼光淩厲無比的掃過來,冷哼,“他的小徒兒?”


    吳怡瑾垂首道:“是。”


    蕭金鈴冷然沉默片刻,突道:“你倒是穿得一身白,不過怕不是孝服吧?當這時節,還計較著好看與否?”


    吳怡瑾決計料不到她會挑這個碴,一時張口結舌回答不出。白幫主瞧得分明,笑道:“你可是誤會了這孩子,從她師父過世以來,還不是忙著為我這把老骨頭忙活了?唉,金鈴,想不到你我如今一起成了未亡人,真說得上同病相憐了呢!”


    一語惹起蕭金鈴無限哀怨,兩人倒果真麵對麵同病相憐起來了。吳怡瑾趁此機會,才悄悄的起來,退到後麵。


    兩個女孩子走了進來,都是一襲紫衫,前麵那個分明是謝秀苓,後麵的女孩才十三四歲。這個女孩和謝秀苓長得頗有幾分相似,所不同的,謝秀苓以往傲慢的神氣裏帶著幾分躲躲閃閃的驚慌,而這女孩,卻如千年冰岩上的嚴冰,渾身散發出冰冷的光芒。——是的,冰冷,以至於吳怡瑾一看見她,就微微打了寒顫。


    “你不是說謝師姐陷害白幫主?怎麽……我師娘不知道嗎?”


    沈慧薇搖了搖頭,眼神裏充滿了迷惑。謝秀苓居然似乎是毫無拘束的走進來,她也感到不解。


    但她在臨走之前,因擔心謝秀苓武功較高,留下丁堂主等人萬一遇見意外便難以應付,以重手法封住了她的經脈,使其暫時失去了武功。仔細看去,謝秀苓被封的經脈仍然未曾解開,走進來的步姿,有些搖搖晃晃。


    吳怡瑾又問:“後麵的是?”


    沈慧薇道:“是謝師姐的同族堂妹,謝紅菁。”


    “哦!”吳怡瑾心頭猛地一顫,連麵色也有些變了,遲遲不能言語。


    “怎麽了?”


    “……”直覺上,謝紅菁的那個身份帶給她異常的不安,可是,怎能把這種心思輕易宣諸於口?


    白幫主也注意到了,笑容裏有了些微冷笑:“秀苓,你還敢來見我?”


    謝秀苓雙膝一跪,泣道:“請師父容我辯解!”


    “你還有言話可說?”


    謝秀苓嚶嚶哭道:“師父,如今一切都不利於我,弟子蒙受的不白之冤,想來也是無法辨白的了!隻求師父容許我一個清白的死就是了。”


    吳怡瑾眉頭微蹙,對於這樣的裝腔作勢極不耐煩,卻不無憂慮。畢竟謝秀苓還是白幫主的徒兒啊!她扭頭看了看慧薇,一下子呆住了,那個原本愛笑的人正拚命的咬著唇,很努力的忍著。


    “喂,你還笑什麽啊?”


    “我……”沈慧薇憋得滿臉通紅,幾乎就要放聲大笑,斷斷續續地說,“我覺得這個裝腔作勢的樣子很好玩啊!”


    吳怡瑾為之氣結,立刻想到了第一次與她相見時,因為忍不住發出笑聲,以至於險些被人家發現。


    “這有什麽好笑。”她氣惱地道,“你等等再笑行不行?人家明明是針對你的。”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呢……”


    她也知這時不宜笑出聲音來,索性不看也不聽,伏在吳怡瑾肩頭,弄得怡瑾又麻又癢,她本來乍見師娘愁緒滿懷,這時也不禁好笑起來了。


    謝秀苓果然借著這個話頭慢慢地說,把自己說成無辜,把沈慧薇逃出第一次追捕說成是陰謀安排,而自己無意中看到真相慘遭酷刑。更把宗府遭難,裏應外合的罪名推得一幹二淨,連沈慧薇把靉靆帶入深山藏匿,也說成是別有用心。說得嗚咽抽泣,楚楚可憐。


    沈慧薇忍笑,一麵卻聽得清清楚楚,暗暗心驚。謝秀苓是內奸這一事實,靉靆上下包括白幫主和宗華也確實都是聽了她“一麵之辭”而認定,而她並無與此相應的證據,應當說,謝秀苓是抓住了要點。


    隻不過謝秀苓有一件事情並不知道,那就是在她昏迷以後,靉靆的最高掌控者,曾經出現過。


    所以,隻要她說不清楚這一點,白幫主就確實無疑地知曉她是全盤在撒謊。盡管如此,沈慧薇仍然為“謊言怎麽可能編得這麽真”而心驚不已,更不用提吳怡瑾,她是在為好朋友憂心如焚了。


    白幫主靜靜聽著,仿佛是漸漸相信了她的辨白,歎了口氣道:“阿慧你怎麽說?”


    沈慧薇這時的神態基本恢複正常,坦然道:“弟子聽憑幫主明決。”


    白幫主道:“你說秀苓是內奸,需有證據才行。其實,我宗家突然遇難,秀苓也一樣遇到追殺的,是她及時通知華兒,華兒也才能及時逃走。”


    宗家遭難,走脫的唯有宗華,以及白幫主的一名小徒兒劉玉虹。這其間的原因並不難猜,謝秀苓不忍心向宗華下手,而那名小徒兒則是間接的受益者。然而這個原因,如果宗華不開口的話,沈慧薇卻不想申辯,因而她隻是沉默。


    宗華也在座,麵色慘白,隻是張了張嘴,又縮了回去,心如亂麻:“秀苓,你倘為活命,求我也好,求娘也好,看在往日情份,未始不能容你痛改前非,重新為人。可為何要把這一盆汙水,生生潑向別人?”


    謝秀苓低頭抽泣,眼神象氤蘊著水氣的輕霧,飄飄蕩蕩的落在他身上,落到他心裏。他頹然無語。


    白幫主道:“你無話可辯?”


    沈慧薇沉默著。


    “怎麽?”白幫主不覺惱火,“你什麽都不肯講,還是什麽都講不出呢?”


    “幫主……”


    “如果你拿不出懷疑秀苓的證據,那麽你就必須承擔誣蔑同門的責任!”


    宗華忽然大聲道:“母親!我以性命作證,慧薇所言無虛!”


    白幫主氣得麵色都變了:你……你……你憑什麽以性命作證?”


    “我在逃亡途中危殆,抱一線希望發出求救信號,若不是她及時趕來,孩兒說什麽也無今日。”


    謝秀苓微微抬了抬頭,卻不敢貿然插話。白幫主道:“你但說無妨。”她這才低低地道:“宗公子,我聽說你族堂叔伯索取宗家機密,一直沒有得逞吧?”


    宗華竟不與她說話,隻解釋道:“不是這樣的,母親。慧薇從未向我提過有關宗家的任何一字。她一聽說母親的下落,一刻也未耽擱,就立刻趕到期頤來了。若非如此,也不容有些人出爾反爾。”


    白幫主抬頭向天,思索了片時,輕聲道:“苓兒,你過來。”


    她撫摸著謝秀苓的頭發,柔聲道:“好孩子,咱們師徒倆有緣,從你十二歲入幫時,我一眼就看中了你,由衷地喜愛你。我向不收徒,是為了你才破例的,這六年來,我們朝夕相伴,幾乎寸步不離。我沒有女兒,心裏早把你當成了親生的女兒。女兒有錯,做娘的無論如何都不會當真怪罪的,總能原諒幾分。你也是從小沒了父母的苦孩子,想必你對我,也是真心實意的罷?”


    謝秀苓哭出了聲,道:“師父!”


    “但我愛你寵你,卻似乎寵壞了你,激發了你的驕傲氣焰。作為幫主的徒兒,你一向就以未來幫主自居,與姊妹們相處不和,頤氣指使,唉,我一向都是知道的,隻怪我憐愛過甚,沒在這一點上好好的教你。你之有今天,我也要負起一半責任,教我怎麽忍心處置你呀!”


    謝秀苓越聽越是絕望,道:“師父!你、你就真的信不過徒兒,卻信她?”


    “我怎麽信你呢?”白幫主淒然道,“我兒子的話,或許是感情用事,我能夠不聽。但是,有一個人的話我非聽不可。”


    “誰?”


    “我們的祖師爺!”白幫主終於緩緩的說了出來。


    沈慧薇微微一震。抬出那個人來,的確是最最強有力的事實,甚至他的指證,連證據也可以不需要。這一點沈慧薇並不比白幫主更無知,但是,若要她抬出那個人的名頭才能幫助自己的話,她寧可是粉身碎骨,也不會願意的。


    白幫主顯得更加激動了,半跪下來抱著徒兒,淚眼迷朦:“傻孩子,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你還不認罪嗎?你還要錯到什麽時候啊?”


    “師父……”


    謝秀苓腦子裏昏昏沉沉,刹那間亂了方寸。然而師父溫柔慈愛的聲音讓她有了一線生機,也許在這個時候,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忍得一時之氣,以圖將來。


    她要說了,她要說了!


    隻有那個氣質冰冷的女孩眼裏,閃過了一抹焦急之色。可表麵上,依然不動聲色。


    “苓兒,苓兒。”白幫主不住嗚咽,抱緊了鍾愛的徒兒的身體。


    陡然間,謝秀苓纖細的身軀一陣劇顫,她掙紮著,似乎是想用手推開師父,然而推不開。白幫主緩緩的道:


    “好孩子,你好好兒的去吧。下輩子如若有緣,我願與你再為師徒,必將好生教你**,以彌補這一世我養而不教之過!”


    “嗚——”謝秀苓嘴裏發出一陣模糊的悲鳴,但已經沒有力量再行掙紮。白幫主停下來,凝視著自己的徒兒。鮮血從兩個緊緊相擁的身子中間湧了出來,浸透了白幫主的衣服。紫衫女子慢慢地垂下了頭。


    廳堂上一片死寂。誰都沒有想到,白幫主袖內藏了一把短劍,她在抱住徒兒不住痛哭回憶親情的時候,下狠手刺死了那個犯了罪責的少女,大家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謝秀苓身後的紫衣女孩自始至終站著,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然而,無論是師徒倆抱頭痛哭之時,還是眼看著鮮血流失貽盡的整個過程,她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連手指都不曾動一動。


    “堂姐……”


    忽然,吳怡瑾仿佛聽見了那樣低微若蚊鳴的一聲呼喚,猛抬首,驚疑不定地望著她。那個女孩仍然麵無表情,沉靜得仿佛沒有發生過任何變故。


    謝秀苓屍身倒下。白幫主抬袖拭淚:“秀苓是我徒兒,一向愛之。但是既犯叛幫之罪,生無可恕,為免除她痛苦,隻得我親自下手了。還望諸位莫要嫌我不動用幫法公開處決。”


    蕭金鈴忙道:“幫主大義滅親,屬下無不感佩。”


    一時諛詞如潮。沈慧薇呆呆立了片刻,悄然退了出去。倚樹而坐,她怔怔地以手指在地下畫著什麽紊亂的圖案,淚水一點一點地滴落下來。


    “謝師姐是你親手所抓,不也正是為了交由幫中公決?”


    “瑾郎?”沈慧薇道,“你在怪我?”


    吳怡瑾在她對麵坐下:“隻是事實如此,你也隻能接受啊。”


    “我不知道她會死的。”沈慧薇說了一句,卻自己否認了,“不……我知道的……幫主執法極嚴。我應該知道的。”


    “事已至此,你不要自責。因為當初的情況,你也無論如何不能放任謝師姐在外麵呀,既帶了回來,權力就不在你手上了。”


    “可那是一條性命,那是一條性命!”沈慧薇掩麵叫了起來,不住顫抖著,“瑾郎你知道嗎?一個人的力量是那麽弱小那麽無奈,有些事情,根本是容不得自身來作主的。你沒有經曆過這種事情,我經曆過!我差點死在不由自主的選擇之下!我不想再見到類似的事情,我不想啊!”


    其實兩個人當中,更受驚嚇、更沒有心理準備的應該是怡瑾,她從入幫就跟隨劍神,從未經曆如此慘酷的一幕。但反而是她在開解她。


    “不要傷心了。”她說,“這樣想吧,讓靉靆強起來,讓我們的幫派強起來吧。我們不會受人欺侮,那就不會有人因為權勢不夠而立場不堅定了。這樣的悲劇,也就不會重演。”


    “師娘,您找我?”


    一見到白衣少女,蕭金鈴就情不自禁兩眼冒火,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似一把堅利的鋼錐:


    “我不叫你,你肯來嗎?”


    “師娘……”


    “我找你不為別的。你師父死了,聽說也當場火化了,那麽骨灰呢?你這不孝女,總不至於連骨灰也沒留下吧!”


    吳怡瑾猶豫片刻,隻得返身回房。——師父的骨灰壇,她即使夜探地宮也貼身藏著,隻是到了山莊,才放進房中。她很不情願地捧著那個青花磁壇,一步步挪出來。師娘索取,本是理所當然之事,但……


    蕭金鈴劈手奪過,托著那隻磁壇,表情又象哭又象笑,很是奇特:“冤家!你這冤家!倒底是挫骨揚灰了才肯見我!我就那麽讓你討厭嗎?你把我扔在那個鬼不理的鄉下地方,一扔就是四年,我想得你都漸漸忘記了你的相貌和聲音。你就這樣回來見我!你就這樣什麽也不是的回來見我!”


    她哭一程,罵一程,也是真情流露,怡瑾不禁惻然。忽見師娘抱著壇子向住所走去,大急追上前去:“師娘!”


    “幹嘛!”蕭金鈴一聲怒喝,看樣子,她是把一腔怒氣都發在了吳怡瑾身上,“你這小狐媚子,你害死了他,還想幹嘛?”


    吳怡瑾驚呆了,立刻滿臉通紅,這種言語是她聞所未聞,硬著頭皮道:“師娘,請您賜還師父的骨灰。”


    “什麽意思?!”


    吳怡瑾道:“師父的遺命…


    當著一個女人說,她丈夫身後要和另一個女人合葬,這實在是說不出口的事。蕭金鈴也顯然沒有想到,冷笑道:“怎麽,你還不肯放手,你是要抱著骨灰壇子嫁給他呢?還是一片純孝,打算給你師父殉葬呀?”


    吳怡瑾忍耐不住,終於哭了出來:“不是的……不過師娘,請把骨灰壇還給我。”


    蕭金鈴冷道:“行!你眼裏沒有師娘,我也不要你這徒弟,你得他四年真傳,想必武功高明得很了,那就從我手裏來搶吧!”


    ——和這個孩子雖然連今天在內也不過兩麵,但是蕭金鈴已經深知她不可能會做出任何離經叛道的事情來,因此一麵說著,腳步一點兒也未曾因此而停留,但她沒想到的是,那個看起來冷漠而怯生生的女孩子仍然低著頭擋在她麵前。


    “你!你想幹什麽!”蕭金鈴不免吃了一驚,嗬斥的語氣掩飾著意料之外的驚駭。


    吳怡瑾跪了下來,卻不說話。她不能親口說出傷師娘的話,更加不能辜負師父的遺願。


    蕭金鈴幾次欲脫身,總是被吳怡瑾搶斷了擋在前麵,她真是惱羞成怒了,恨不得舉起手來,就把那個壇子往那女孩兒身上砸過去。


    “因為我父親臨終前交代過,他的後事,全權交由我來處理。阿姨,拜托你就放手吧!”


    毫無預料地,蕭金鈴緊攥著的那個青花磁壇脫手而去,轉移到了滿臉微笑的成湘手裏。


    蕭金鈴氣得渾身發抖,罵道:“是你這個沒有家教的臭小子!你還是我喂了幾個月的奶水才養大的呢,翅膀一硬,就忘恩負義啦!”


    成湘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唇邊仍然掛著這個場景全不相符、漫不經心的笑意:“阿姨,您哺育之恩在下從未忘過,正如吳怡瑾她永遠認你是正式的師娘一般,這一點您完全無庸置疑的!”


    蕭金鈴冷哼了聲,一時發作不出。——她是曾經在成湘幼時行過哺育之責沒錯,但她所做的也不過是喂活他而已,對待這個“兒子”的態度可說奇壞無比。劍神正是由於發現了這一點,才寧可把兒子遠遠的送入深山。——基於此,她對長大了的成湘難免有些怯意。


    成湘一手把怡瑾拉了起來,正要揚長而去,蕭金鈴厲聲喝道:“慢著!——怎麽說我也是他妻子,有權知道他身後的去向!”


    成湘駐足,臉上突然現出一種遲疑的神色,望望怡瑾:“我想,也許把骨灰撒入大海就可以。”


    “什麽?!”蕭金鈴氣極敗壞地驚叫起來,“把他的骨灰撒進大海?他是、他是要——”


    成湘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身子微微顫抖的少女,語聲柔和:“他遺言同我母親合葬,其實沒有這回事。我母親垂危之時,不願意讓他看見自己死亡的痛苦,她是自行跳入大海的。所以,沒有屍身,沒有骨灰,更沒有墳墓。我想,他那個時候之所以會那樣跟你講,是因為他想你有勇氣麵對未來,他給你一件事做,你就還有信念和希望。如今不得不告訴你,但我希望你是足夠勇敢,對我父親來說,在藍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黃土之下,意義都是一樣的!”


    吳怡瑾怔了半晌,眼淚緩緩落下:


    “在藍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黃土之下……我明白了,是因為我太糊塗……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讓我有件事情可做。我讓師父操心,幾乎連他喪後,也還是讓他操心。”


    成湘道:“你想通了就好,他一定會滿意了。”


    “在藍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黃土之下!”蕭金鈴難堪地呆立了一會,發狂似的衝上來,“好啊,他要自由是不是?他要跟那個狐媚子在一起是不是?他寧可死了也不需要見到我是不是!我也不稀罕!我才不稀罕那死鬼的一把灰!他要自由,自由,我給他自由!”


    成湘完全不曾防備,眼見蕭金鈴猛撲上來,抽劍狂劈亂斬,他退之不及。募然,一聲脆響,成湘懷裏抱著的那個壇子,霎時粉碎開裂。飛灰從壇子裏滾滾撲了出來,彌漫了整個灰色的天空。蕭金鈴瞬間臉如土色。


    “啊!”


    成湘聽她說到“狐媚子”的時候,已經掩飾不住怒火,骨灰壇碎裂,臉色更是變得難看之極。


    但他這時顧不上和這個女人計較。


    吳怡瑾不顧一切的掙脫開來,伸手到空中,拚命地試圖挽留,哭著說:“不要!不要這樣!”撲著那些飛揚的灰,然而禁不住那些粉塵在風中,在林間,在她的指縫中悄悄滑走。她哭著,萬般情急,絲毫沒有了以往的冷靜淡漠。


    成湘看著她的表情,忽然由衷難受。父親因為他長得酷似母親的緣故,從他有記憶起,就是有意的避開這個親生兒子。因此對他而言,父親隻是一個記號,除了天生的那份血緣關係以外,其實並沒有深刻的感念。然而世事是如此奇妙,父親撇下了長相酷似母親的親生兒子不聞不問,卻領養了另一個長相酷似母親的女孩子,與之相依為命,互為依存。而現在,這個女孩子代替了他對於父親的所有濃冽的真摯的情感。


    “別這樣……”他試圖安慰,“我覺得這樣也好。反正他是希望自己自由自在,我想在這裏,和在大海,真的是一樣的。”


    吳怡瑾站住,道:“我知道。請你離開一會。”


    蕭金鈴早已逃去。成湘看看她的臉色,傷心裏麵透出一股子決絕和執拗,知道這個時候決計沒法相勸,隻得歎了口氣,盡管不放心,還是慢慢的走開了。


    骨灰紛紛揚揚地灑下,無休無止,難解難分。她流著眼淚跪下地來,捧起一掬,隨風而逝,又捧起一掬,不知是塵還是灰。


    雖然已經分辨不出哪些是灰哪些是塵,哪些隨風飄逝,她仍然堅執著把外衣脫了下來,平攤在地上,一捧捧的掬起所有摻雜在泥土中的粉塵。


    專注地做著這件事情,她的眼睛不再哭泣。衣上堆滿塵土,在那灰黑的泥土裏,是一種微微發亮的明灰色。即使是沉黯的顏色,也仍然是帶給她明亮和溫暖的感覺,仿佛是師父的微笑,他的關愛和他的撫摸。


    用衣裳裹起師父的骨灰,慢慢走到那個大湖邊,抖落衣裳,塵土隨波而去。流出山外是流泉,流泉匯入小溪,小溪匯入大河,大河匯入大海。師父總歸會回到萬頃碧波之中,總歸會在那裏同他生死係之的人重逢。


    “我是不孝的徒兒,連親手送您回歸自由也做不到。”她低聲說,“但我明白師父的願望了,我不再做一個不懂事的徒兒。”


    她緩緩起身,收束衣冠,看看天時。


    幾顆孤星在深藍色的蒼穹中發出微弱的光,夜已深。


    回去的路上,經過成湘的房間。她猶豫了一會,輕輕扣了扣窗弦。但沒有回音。


    她微微歎了口氣,轉身向著山坡下麵走去,經過一個小樹林。


    樹林裏搖曳著月光的碎影,淒涼而冷清,嚴冬冷酷,厚厚的落葉到處結起嚴霜。吳怡瑾悄悄的踏足過去,悄輕無聲,片塵不起。


    “成湘哥哥……”


    “好了,別叫了,我心都快給你叫爛了,已經到這裏了,沒有別人,有什麽事快說吧。”


    “成湘哥哥……”


    “你倒底要說什麽?”


    “是……是我妹妹……”


    “你妹妹?她不是送到太平莊那個秘道去了嗎?”


    “她的情形很不好呢。”


    “你不是說過隻要替她放血,由血親過渡給她就可以?”


    “是,我學來的方法是這樣,可是……”


    “嗯?”


    “她放過一次血以後,就一直昏迷,我下午又急著趕回來,不敢多留。”


    “你和我講也沒有辦法吧。”


    “不,成湘哥哥,有辦法的,我想請你和我一道過去,你去看看她,你不是也會醫術嗎?去幫我看看她吧?”


    “我的醫術……隻是三腳貓而已,治治外傷還無妨。”


    “成湘哥哥,我不敢對任何人說,隻能求你了。成湘哥哥,你和我一起去,我就算是晚點回來,你是客人,幫主她們就不會很仔細的追問。成湘哥哥,你答應我吧。”


    “原來說到底你想利用我!”


    成湘又好氣又好笑,望著珂蘭梨花帶雨的臉,卻不好意思回絕,忽然一本正經的叫她:“阿蘭!”


    “成湘哥哥,你答應了嗎?”方珂蘭驚喜地抬頭。


    “呃……我的意思是,你確定她治得好嗎?萬一治不好,你縱容她在世,或許會帶來無法預計的災難呢!”


    “成湘哥哥,我可以對天發誓!”


    怡瑾靜靜地站著,忽覺雙足冰冷,見夜露洇濕了羅襪。她緩緩俯身,把手中握著的相思劍緩緩放於地上。——她在地宮之戰前把相思劍給了他,而後因他受傷,她又替他拿著。——悄沒聲息的直起腰來,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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