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虹向西首一間鋪子,第三窗格撲了進去。[]許綾顏耳力絕佳,向來言不輕發,既指出了這裏,必定是聽到了連劉玉虹也未曾聽到的某些響動,敵首多半就這扇長窗後麵。敵眾我寡,唯有先發製人,擒住對方主使之人,才有可能掌握主動。


    室內光線暗弱,衣袂拂風,黑暗中一角衫尾迅速閃過,劉玉虹高喝:“哪裏走!”一劍劈了過去,但聽得軋軋連聲,竟是鐵門關閘的聲音,她愛惜寶劍,忙縮回來,忽見眼前一片白濛濛的東西撲了出來,她舞劍回護,但聞叮叮當當一陣亂響,竟是從屋頂蓋下一張裝滿倒刺的網來,更兼無數鐵槍鋼鏈接從四麵八方飛出,紫塞劍斷金切玉,其利無匹,雖傷她不得,腳下卻被絆阻了。這期間,鐵門關閘之聲一直未停,陡地陷入漆黑一團,四麵八方飛來的暗器登時停止。屋內全無一線聲響,恍若頓處兩個世界。


    劉玉虹心頭一涼,此番對陣,似乎處處落在下風。對方顯是有意引她落入陷阱,拋下了許綾顏行動本來不很方便,再要攜帶著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如何逃脫?


    紫塞劍受到內力催逼,熒熒發出光芒,若一泓秋水照人寒。仔細打量困住她的這間屋子,靠牆邊一係列木頭架子,掛十來件衣裳,角落裏一堆皮毛、布卷,零星布片與黑魆魆的槍頭暗器爭落一地。她躍進來時,曾見有人從後麵逃了出去,這時兩扇鐵門之間縫合得嚴嚴實實,縫隙中滲出些許水銀。方才發動那麽多暗器偷襲,就為的是做這番手腳。


    不想一間看似尋常的成衣坊,遍布機關。它在何時被布置成機關?清雲園為接引冰衍公主大費周張,若是敵人在近期做的手腳,清雲豈能紋絲不知?


    難道說很早就安排下這一機關?——也不可能,朝廷對那三人下落十年來捕風捉影,何惜鮮血橫流遍地,若是發現蛛絲馬跡,根本不可能謀定而動。


    忽然鼻端聞著一股濃濃火熏的焦味,劉玉虹登時明白:“賊子用火燒屋!”紫塞劍歸鞘,閃身躲向那架子上掛著的十幾件成衣後麵。


    她手摸牆壁,灰土落了一手,原來那隻是一般的泥土瓦牆,想道:“這就是了。房子還是普通的房子,隻不過是臨時布置起來的,在這磚房外頭臨時架起幾麵鐵牆。”


    一會兒功夫,屋子裏濃煙滾滾,嗆得她目中流淚,幾乎窒息。她暫且躲在衣服後麵,手裏抓著一把衣服,卻想到:鐵外燒火,容易傳熱。隻怕過不了多久,不必火星子濺上來,這裏的皮毛布片燒得滾燙自己也會起火了。


    濃煙愈重,可是熏了一陣子,室內的溫度居然不見上升!劉玉虹猛地想起:“他們來意,除小公主外,必定是那件東西,可是不能確定那東西在哪一個人身上!”——照一般思路,最貴重的東西自然最有可能就在此行武功最高之人身上,因此對方並不肯起火燒屋,而是想用煙火生生把人熏死!這手段陰騖之極。


    她終於大聲嗆咳出來,恨恨想道:“我若有命出去,這幫該死的家夥,誰也別想著活著走出這個鎮!”


    她生平曆險,從鬼門關上轉一圈又打回頭也不知經曆了多少次,她性子頗急,但越是遇著情形危急,反倒越能夠冷靜處理。雙目陣陣酸澀流淚,已是難睜,卻不著慌,在屋內各處敲打。來路和通往屋後的兩邊都是生鐵重防,其他兩邊不用再試,土牆後麵肯定也是一堵鐵牆。但濃煙既燒得進來,這屋裏當然還留有氣孔。拔出紫塞劍,全力一揮,在鐵壁上留下的僅是深深一痕而已,全然不露天光,更沒有分毫動搖,這臨時發動的鐵壁裝置竟厚度如斯,想份量也是重如千鈞。


    “重如千鈞”這四字在腦海中劃過,宛若閃電驚虹,劉玉虹精神一振:如果這是一間完全的鐵屋,隻留下一個小氣孔,其他都以生鐵澆鑄而成,那自然是無法可想。然而屋子是臨時布置起來的,鐵壁縱能封住四麵,可區區一間民宅,怎麽承受得起有千鈞之重的一塊大鐵壓在屋頂?


    紫塞劍錚然傲響,似遊龍飛天,朝煙火熏入的方位疾刺,氣孔附近果然未曾壓著重鐵,豁然破開大洞。屋頂兵器陣立時發動,一陣又一陣的暗器如雨,往衝出屋頂的物體上麵招呼,皆不過是長衣、木架、桌椅。而當紫色身影真正出現之時,卻無人阻擋得住那一劍威勢,眼睜睜看著她躍上屋頂,素手揮處,一道紫色光芒帶著呼哨的脆音直飛向天,煙花般華麗奇絕。


    長街之上如遭洗劫,靜得空空落落,隻聞“畢剝”之聲,劉玉虹長劍震開敵人,回首隻見對麵酒樓,一半浴在火中。


    ※※※※※※※※


    充滿了喧鬧、發出種種不同驚叫和感歎的大街上,突然安靜下來。


    人聲,馬嘶,來來去去行走的腳步,全都消失了。


    隻有風助火勢,燒在木梁上發出滋滋的響,火焰映得許綾顏身上也是一片嫣紅。不大的樓座裏橫七豎八倒滿了被劉玉虹解決掉的屍體,鮮紅的血液靜靜在一大兩小三個人腳下蜿蜒而過。這種情形詭異之極,許綾顏固然全神戒備,奇怪的是那兩個年歲不大的女孩子,手兒拉著手兒,居然也並沒露出分毫慌亂。


    “一幫大男人,明槍暗箭的欺侮個不停,卻說人家不夠光明,還真是夠不要臉的啊……”


    許綾顏微吃一驚,料不到華妍雪那孩子如此大膽無忌,她一時不能分心說話,卻將手放到後麵,搖了兩下。


    來人猶未出現,可前後左右,四麵八方的通路俱被封死,酒樓上每一個窗戶外麵,都似乎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注視著。(.)這種敵人無處不在的錯覺,使許綾顏不敢輕易出手。


    “兩個小姑娘……”


    那虛空的聲音拖長了音調說,戛然而止,象是有所疑惑。


    這是難免的,突然發現抓捕的對象,從原定的一個女孩子,變成兩個同樣大小的女孩,而且這兩個女孩,一樣如明珠瑤草,幼小的年齡掩蓋不住絕世清輝。——哪一個才是這次行動真正需要抓獲的目標?


    有這樣的遲疑,哪怕隻是一刹,也盡夠了!許綾顏嘴角突現一絲微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張開那張金色的弓,八枝象羽毛般熠熠生輝的翠華翎脫弦而出。


    八枝羽翎分別射往八個方向,幾乎就在一眨眼間,似有靈性的又紛紛飛回。許綾顏拔身而起,兩個小女孩驚異地見到,那清麗女子裙袂飄動,如空中冉冉盛開的雪蓮花,燦爛而華美,又隱隱有說不出的一番端凝之意,卻聽得幽細的語音傳入耳中:“千萬小心,別離開我。”


    她用的是傳音入密,芷蕾望望華妍雪,見她也是心領神會,分明也是聽見了的。


    眼前一黑,窗口毫無征兆的出現一大片烏雲騰騰的顏色,似是暴雨將至,整座樓麵晦暗下來。許綾顏張弓挑弦,八枝羽箭再度射出,與此同時,箭發人動,幾乎以與箭相同的速度撲向窗外那片烏雲。晶瑩的綠,奪目的金,再加上一道素雅柔和的淡色光華,三道顏色構成一團美麗得讓兩個小女孩陷入無比驚歎的組合。


    許綾顏則暗暗叫苦,她素來善守不善攻,近打不如遠射,然而那個尚未露麵的敵人,僅僅是感受到他氣勢的壓迫,便逼使許綾顏不得不棄守為攻,且舍遠求近,可說是極不明智的打法。


    若是少了華妍雪,她說不定在剛才八枝羽箭測出敵人方位之時,已帶著施芷蕾奪路而逃。她武功在清雲算不得最出色,輕身功夫卻在頂尖之流,隻是猶豫了那麽一下,選擇了與敵人正麵交手。


    是為了什麽呢?她此刻自然不及細思,也許,是喜愛那個孩子活潑聰慧,直言無忌,也許,是被那女孩一眼識穿她劍法竅門而起惺惺之惜,也許,她是認為這整條街上,遍布不可預測的強敵,反而是在酒樓裏等待回援更為妥當。


    強大的氣流迎麵而來,許綾顏衣袖張揚,青絲亂舞,柔弱的身軀如在狂風疾浪中搖擺不定,一瞬間那道最為燦爛的金光顯得有些黯淡。


    華妍雪究竟不會武功,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張,手心遍是冷汗。施芷蕾拔出一柄亮晶晶的匕首,遞給她,微微笑了笑,低聲道:“別怕。”華妍雪看著她暖暖的笑意,定下神來,低聲嘻笑:“原來你也有本事的,你們都好厲害。”


    施芷蕾微笑,她不能說平生至厭之事就是舞刀弄槍,會的那點兒功夫,恐怕還不及華妍雪放開手腳打一架的利索呢。


    許綾顏輕飄飄的掠回,足尖在桌麵一點,落在兩個女孩兒跟前,施華大喜,以為她又象對付“萬妙書生”那樣出其不意的取勝,然而見她仗劍而立,全身衣衫無風簌簌而動,跟著窗口一條灰影一晃,來人終於現身。


    灰衣、灰袍、灰鞋,領脖以上沒有頸項,直接露出一顆瓜核形狀的腦袋,寸發不生。眼睛呈灰色,沒有眼核,連嘴唇也是灰的。胳膊垂在兩側,從衣袖裏伸出十根烏黑的指甲——這是他身上唯一的顏色!


    “啊!”施華不約而同脫口輕呼,又是害怕,又是惡心,不知那究竟是人是鬼,還是怪物。


    許綾顏臉色如冰,一反她溫柔關切的性情,居然並不開口安慰。


    聽著兩個小女孩同聲驚呼,那沒有眼核的雙目瞬間也放出刀子般的鋒芒。怪物伸出右手,或者說是爪子,陰滲滲的聲音自唇間吐出:“東西拿來。”


    許綾顏依舊不作聲。手上的劍不知幾時又化成了弓,張弦以俟。


    即使施芷蕾全無對敵的經驗,也恍然許綾顏完全落在了下風,甚至也許已經受傷。她咬住下唇,想道:“他們是要什麽東西?這位姑姑和我陌路相逢,也象義父叔叔那樣,舍命保護我麽?”胸口熱血一激,那件物事似是感受到她心境起伏,緊貼著她的肌膚,竟自微微發燙。


    華妍雪忽地放開她,大大咧咧走上前,笑道:“不要臉的大蝙蝠,你要什麽東西呀?”


    灰衣人一怔,陰森森的道:“你叫我什麽?”


    華妍雪吐了吐舌頭,做個怪臉,笑道:“大男人欺侮弱女子,你長又長得沒有臉,而且是個瞎子,我形容得難道不對嗎?”


    灰衣人沉沉的臉色看不出怒意:“說話小心些,這裏可不隻一個瞎子。”


    華妍雪做了個輕蔑的表情:“喔,還有剛剛給阿姨廢了的那個壞蛋麽。哼,你們這些臭蟲蝙蝠,就是沒本事。一個打不過,又上來一個,欺侮一個女子,算甚麽英雄。”


    灰衣人嘴巴微微一裂,倒似很有興趣和她說話:“武林中哪兒計較這麽多,你這個阿姨能逼我現身,怎麽都不算弱女子了,我也不算欺侮她。小丫頭,東西在你那裏?乖乖的給我罷。”


    他一直都站在窗口,華妍雪雖然走上幾步,倒底害怕,還躲在許綾顏後麵,豈知灰衣人“乖乖的給我罷”,最後一個字出口,影子都沒動一下,五根烏黑油亮的指甲赫然便在華妍雪目前。


    華妍雪冷不防嚇了一大跳,許綾顏一擺翠華翎,橫在她麵前。華妍雪定了定神,嘻皮笑臉道:“給就給你算了,可你別嚇我,我膽子很小的。”


    灰衣人道:“小丫頭,乖乖給我是識趣,少油嘴滑舌。”


    華妍雪笑道:“這哪是油嘴滑舌呢?如果我給了你,你還是要欺侮我們,那我豈不是大大吃虧了。”


    “把東西給我,我保證不再欺侮你們。”


    華妍雪皺了皺嬌俏的小鼻子:“這樣我就相信你?可也太簡單了吧?”


    灰衣人不動聲色:“憑我灰衣,這句話還不夠嗎?你問問你阿姨,她是不是信得過。”


    許綾顏任由華妍雪胡鬧,極力調節內息,自愈內傷,聽得不能再裝模糊了,不然那小女孩的獨角戲沒法唱下去。她與這人一對上手,便猜到了他的來曆,因之緩緩的道:“謁金門,昔年江湖兩大殺手組織之一,在圍殲金風堡一役中大敗塗地,由此一蹶不振,大約現在,隻剩下你灰衣門主獨挑大梁了吧。”


    她說的是多年前一樁武林公案,金風堡楊獨翎以一人的力量,挑掉謁金門絕大部分實力,由此兩大殺手組織隻餘另外一個影子紗橫行於世。這瞎子正是謁金門昔日門主,魔蝠灰衣。此乃平生奇恥,灰衣如何忍得,正待發怒,華妍雪卻及時笑道:“你們江湖上的事,我也聽不明白。喂,大蝙蝠,你要是說話算話,我把東西給你就是了。”


    灰衣硬生生壓住火氣,道:“自然一諾重於山阿。”


    華妍雪拍手笑道:“好!你爽快我也爽快!”在衣服上擦了幾下,故意碰出聲音來,蹦蹦跳跳的走了上去,快碰著那灰衣人了,“接著,在我眼裏,可也不是什麽希罕東西,犯得上拚命嘛!”


    灰衣信以為真,伸手去接,手下一陣冰涼,跟著胸腹處寒氣森森,灰衣人猛吸一口氣,前胸肌肉生生陷下數分,那冰冷的硬物堪堪觸著了衣裳,這一記著實意外,若非他臨時警覺,險險中招,嚇出一身冷汗。


    華妍雪暗叫可惜,她試探後確定灰衣果真是個瞎子,便把匕首遞了過去,因為怕他覺察出異常,很是輕緩,將及胸前方才發力,可是對方臨時吸氣收腹,她人小力弱,差了幾分,便刺不進去,當即撒開匕首向後急逃,灰衣怒罵:“臭丫頭!”上中下三路風聲倏至,許綾顏九枝羽箭連珠貫出。灰衣上了大當,怒極,拚著中一二箭,五指烏油油的指甲朝華妍雪吹彈可破的麵頰抓去。


    華妍雪大駭,腰間被一雙手抱住,向地下撲倒,滾了兩滾,聽得許綾顏失聲輕叫:“蕾兒!”一淡一灰兩條身影瞬間又交織一處。


    抱住華妍雪的那雙手雪白柔滑,不是施芷蕾又是誰?華妍雪滿心歡喜:“芷蕾!”驚恐地看見施芷蕾腰間一大塊黑淤,麵色如紙,勉強笑了笑,人向後仰倒。頭頂轟然巨響,熊熊大火帶著橫梁朝她們當頭砸下。


    華妍雪反手抱住芷蕾,盡力向後滾翻,背後“砰”的一下撞到堅硬的東西,鑽心劇痛,回頭一看,嚇得尖聲大叫。她是撞在傾斜的桌子尖上,桌麵底下,探出一個死人頭,大嘴張著,眼白上翻的同她麵對麵。便在此時,房上正梁堪堪落地,火星卷過,華妍雪鬢邊發絲立時焦灼飛卷。


    手上一空,施芷蕾不翼而飛,有人咯咯笑道:“抓到了,抓到了!人在我手裏!東西也在我手裏!”


    這人正是萬妙書生。他昏迷了一段時間以後,悠悠蘇醒,把剛才情形聽了個十之**,華妍雪在地下滾動躲閃落下來的橫梁,碰巧躲到他附近,她手上的人也被他一抓正著。得意之至,忍不住放聲狂笑。


    許綾顏心神俱亂,本就不是灰衣對手,此時傷上加傷,“哇”的一口鮮血狂噴了出來。


    灰衣顧不上追打,嘶啞著嗓子道:“把小姑娘給我。”


    萬妙書生抓緊了女孩兒,咯咯笑道:“不成!不成!哈哈,哈哈,我拿到了寶貝,我發達了!誰也不給!誰也不能給!”


    灰衣棄了許綾顏,一掠而過正中火梁,萬妙書生躲在桌子後頭,叫道:“別過來!”


    灰衣陰惻惻道:“這有何難?我不過來。”一拍桌子,萬妙書生隻覺一股洶湧澎湃大力透桌傳來,雙臂一麻,人質已被搶走,跟著灰衣十根赤黑的爪子**他胸口。萬妙書生慘叫悶在喉嚨裏,立時氣絕。


    女孩一落到灰衣手裏,那張灰撲撲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臉上,也情不自禁地流露一絲喜色。這樓上還有一個重傷女子,一個小孩,隻要除去這兩人,他就等於是一個人掌握了全部機密,那件稀世珍寶就獨獨為他所占而已。


    大火掩映,許綾顏隔著橫梁,也能感受由昔日最大殺手組織頭領身上溢出來的濃濃殺機。


    “放開她!”當街轟然炸響,紫色身影宛如凶神,閃電激至。人未到,疾風當空而至,霎那間大火烈烈的酒樓仿佛全被冰雪碾過。灰衣隻覺一隻手萬萬接不住那股雷霆萬鈞般力道,不假思索放開人質,以雙手迎上。甫一相交,劉玉虹募如輕葉飄搖墜地,抱住芷蕾。


    奇珍得而複失,灰衣大怒,展開身形,四麵八方都是他的影子。酒樓上吱吱呀呀響聲不停,隨時有大把房梁塵火落下,在此相鬥危險不言而喻,劉玉虹叫道:“綾兒,下去!”


    她懷抱芷蕾,紫塞劍灌以內力,取灰衣麵門,灰衣迫不得已,比她先一步穿出長窗,撲至樓下。未曾立穩,劉玉虹傾刻尾隨而至,竟是不容有半分遐隙,灰衣咬牙道:“耽誤一刻,小姑娘性命不保。”


    劉玉虹低頭看,芷蕾臉上黑氣騰騰,是中了劇毒的跡象,腰間有一大塊血漬,也凝成黑紫之色,劉玉虹冷道:“是你傷她?”


    灰衣道:“那又如何?”


    劉玉虹眼中忽透殺意,寒冷砭骨:“你就更得死!”


    灰衣隱身匿名已久,消息卻是靈通。無情劍劉玉虹動手不留活口,這一點早已聽說,但江湖上凶神惡煞的傳說總是難與清雲園豐神如畫的人物掛鉤,他想一個女子的厲害,總是有限。誰知劉玉虹劍如狂風雷卷,招招都是殺手,較許綾顏高出何止倍徙。灰衣隻憑聽風拆解,手忙腳亂。灰色眼睛裏轉過一片迷惘,二十年不出,江湖上已無他立足之所。劉玉虹一指戳去,正中他肩頭,鮮血噴湧,灰衣大叫逃去。


    劉玉虹欲追,忽聞酒樓上女孩子高叫:“喂,你快上來!”


    劉玉虹一驚,慌亂中她隻顧得施芷蕾,卻忘記了另外那個小女孩兒,回看身後空空如也,顯然是許綾顏和華妍雪兩人都沒下來。


    她再度躍上高樓。此時火勢愈加猛烈,頭上火頭不停落下,整座樓都在吱吱搖晃,仿佛隨時都會倒塌,煙火迷蒙中一時竟找不著許綾顏人在哪裏。劉玉虹焦急叫道:


    “綾兒!綾兒!你在哪裏?你怎麽樣?”


    便聽一個稚嫩清脆的聲音道:“在這裏呢。”


    火叢之後素衣女子斜身臥在地下,衣衫盡染,在她身邊,是那個女孩華妍雪。劉玉虹抱了許綾顏起來,見她雙目緊閉,嘴角邊沁出一道鮮血,喚了兩聲,也不聞回答,劉玉虹替她撲滅發上衣角沾到的火星,順手再抓起那調皮女孩,躍下危樓。


    遠遠離開火場,方才停下。握住許綾顏的脈搏,發覺跳動微弱但節奏不亂,雖然受了內傷,更重要的還是因脫力昏倒,暫無大礙,於是再看同樣昏迷不醒的施芷蕾,她的情況可不容輕忽,不由微微皺起了眉頭。


    華妍雪擔心道:“她怎麽樣?”


    劉玉虹沉吟不語,施芷蕾情形危急,所中毒掌若有貽誤,性命難保。論理該帶著芷蕾盡快取到解藥,隻是她又放不下另一個,如何同時帶兩名傷者行走?


    腳下衣襟微微牽動,許綾顏低聲道:“芷蕾是那……那個灰衣……所傷……”


    劉玉虹問:“灰衣是誰?”


    許綾顏道:“灰衣……謁金門……找謝師姐……”


    劉玉虹失聲道:“謁金門?”


    許綾顏點點頭,無力言語。劉玉虹與她手心相對,送了內力過去。


    許綾顏精神略複,道:“芷蕾的傷要緊,你別管我,快去快去!”


    謁金門和血魔影子紗,曾是江湖上人人聞風喪膽的殺手組織。圍殲金風堡失敗後風聞這個殺手組織歸順了朝廷,不過傷亡慘重的他們一直未曾得到重用,此次行動想必是蓄謀已久,務求一擊必中。但劉玉虹仍是猶豫:“你這個樣子,我……”


    許綾顏嗔道:“哎,我再不中用,哪裏就能夠死呢?”


    華妍雪在旁邊,隻約略明白芷蕾受傷急需醫治,便拉拉劉玉虹的衣襟:“我陪阿姨去個地方,包管是又偏僻,又安靜的,沒人找得到。”


    劉玉虹眼看這邊兩個傷者,其勢非得拋下一個不可。她和許綾顏數十年同門,情感非同一般的深厚,自是不肯中途就棄的,偏生芷蕾的身份又決定了她的重要性。此刻整條街看起來,除了她們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影。但這隻是暴風雨來臨前的短暫平靜,敵人必定卷土重來,己方援助遲遲不來,若是隻管在這裏耗下去,說不定真被困死在此地,自己帶最重要的人離開,相對的把大部分注意力吸引過去,許綾顏反而倒能因此脫困。


    她本是當機立斷之人,當下拍拍華妍雪肩膀,道:“小孩兒,有勞你了。綾兒,我去找幫主,找不到就追灰衣。你們千萬小心。”


    紫色身影絕塵而去,華妍雪吐舌笑道:“叔叔真的好厲害!”


    許綾顏微微一笑,勉強支持站起,道:“好孩子,如今的情勢,不是我非要你跟著不可,隻怕也是我們連累了你,你也且別離開我了。”


    華妍雪嘻嘻一笑:“我明白的。他們要找的本是芷蕾,但現在突然有了兩個人,我們年齡都差不多,就讓人糊塗了,對不對?”


    許綾顏微驚,這女孩兒的精靈狡黠遠非常人可比,竟不知她是否洞察了自己早些時候有嫁禍意圖,可是華妍雪軟軟的小手拉住了她,若不經意地說:“這樣也好,芷蕾少點危險麽!阿姨,跟我走吧。”


    許綾顏在首次同灰衣交手,已受了傷,不然也不會任由妍雪強出頭去胡鬧,後來更是中了一記毒掌,毒氣侵入肺腑。此時但覺胸口血氣翻騰,那毒氣升騰而起,委實支持不住,便隨著她向城外方向走去。走了一陣,全是偏僻狹窄的阡陌巷道,曲曲折折,複雜異常,隨口問:“我們去哪裏?”


    華妍雪得意洋洋,笑道:“你受了傷,總該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吧。我這樣走法,管教有人想跟蹤都不行!”


    江湖上講跟蹤,可從來不講認路,憑的是路途經下的各種氣息。——但小小的孩子,有這般膽色,究竟是不容易了,許綾顏隻是微笑,不和她辯。


    這條路頗不近,兩人腳下不慢,走了有大半個時辰,眼見日薄黃昏,大山的輪廊清晰照人,華妍雪才指著一條崎嶇山路,兩旁雜樹叢生,隱約透出一角屋頂,道:“就是那邊了!”


    許綾顏推開泥磚小屋前圍的竹籬笆牆,清冷之氣撲麵而來,微笑道:“這兒確實清靜,可怎麽說是你的家?難道除了你沒人住在這兒了?”


    華妍雪甚是得意,笑道:“是呀,我跟芷蕾說的,有個屋子,就是這兒了。靠著大山,早先死過人,大家都說是鬼屋,就算我死扯別人,也沒人敢來。”


    許綾顏道:“嗯,鬼屋。你這孩子倒是大膽呀?”


    華妍雪撇撇嘴,道:“什麽鬼屋,都是自己嚇自己,私塾先生講山鬼,還是挺美的鬼呢。我住在山裏,老要出來玩,不太方便,所以就把這裏當成歇腳地兒了,住了兩夜,才發現是一窩肥大的田老鼠而已。”


    她挺奇怪的看到許綾顏皺皺眉,臉上有種異常的表情,似乎對“田老鼠”這種詞匯很有些敏感,拍手笑道:“阿姨,你是怕鬼還是怕老鼠?”


    許綾顏抿嘴笑道:“鬼也怕,老鼠也怕。你這孩子,大膽的可以,真是個小小人精。”


    危機未除,禍福難知。許綾顏內傷不輕,當下盤膝而坐,打坐運功。


    華妍雪望著這女子絕美無瑕的麵龐,忽然湧起一陣近乎不真實的感覺。


    清雲園不僅僅是個江湖幫派,在民間亦是舉世聞名,清雲十二姝的名氣更是如日中天。即使是十歲的女孩兒,也早已聞之。


    但等相逢,雖然人是美,本領也是高,也還是見麵不如聞名,不如傳說裏的驚神絕豔。


    隻是心裏仍然是喜歡的,不止是幾句話即與芷蕾親厚得熱火朝天,也因為象這樣畫圖中才有的人兒,在自己長大的這個小山城裏,終究是難得一見,天生見麵便有幾分親睦。


    胡思亂想,過不多久,募見許綾顏起身,低聲道:“好孩子,隻怕被你不幸言中,我們真見了鬼了。”


    “什、什麽?”


    許綾顏微笑:“別怕,還有些距離的。咱們不必同他打,先躲起來再說。”


    華妍雪這才明白,她口中的“鬼”,是街上那些敵人,陰魂不散又跟來了,眼珠子一轉,笑咪咪道:“這是我家,既是惡客來了,不教訓教訓怎麽行呢?”


    一溜煙跑沒了人影,許綾顏又好氣又好笑,但知這女孩子隻怕不會做無謂之事,且在門邊候著。


    華妍雪提著兩個上下封口的竹簍狀的東西回來,一個掛到門背後,一個放在窗台薄紗紙後麵,不管來人是推門橫衝而進,抑或故技重施,一箭射來,都必然碰到這兩個簍子,隨後緊閉門窗。許綾顏候她久久不出,鼻端聞著一縷甜美酣暢的馨香,自崎嶇小道沿路傳來,奇道:“你在做什麽?”


    華妍雪掩嘴吃吃笑道:“阿姨,你從沒見過蜂巢麽?”


    許綾顏道:“蜂巢?”


    華妍雪笑靨如花,極是得意:“我這些蜂子,可是寶貝……阿姨,我們在這林子邊上等看好戲就是了。”


    許綾顏將信將疑,覺這女孩子膽大得出奇,她調養了一會,精神大見好轉,卻也並不怕事。兩人找了個僻靜的角落,躲藏起來。


    小屋背倚峭壁,隻有一條通路,來人越來越近,估計也是聞到了小路上傳出的那陣異香,行動越發小心。遲疑了一陣子,見屋內始終毫無響動,於是一擁而上,人未至,箭先發。窗門洞穿,自屋內陡然響起一陣“嗡嗡”的聲響,湧出一大片黑雲。有人猝不及防,被那黑雲飛到頭頂,立時仆地大叫:“蜜蜂!蜜蜂!”聲音異常慘厲。武林人刀尖舔血,什麽痛苦受不下,但這窩野蜂似非尋常,每一隻身子極大,通體赭黑,螫一口奇痛奇癢,難熬已極。


    亂了一陣之後,發現蜂子隻向預先灑過花香的小徑上飛去,除了正巧是擋在它前麵以外,並不主動蟄人。來人一麵揮袖急擋,折下樹枝來點了火把,蜂子受到驅趕,逐漸向遠處飛去。


    華妍雪微微冷笑,把一片木葉就到唇邊嗚嗚的吹響,這木葉哨聲也不是多麽特別,但那群蜂子聽了,竟折將回來,不計生死沒頭沒腦衝上前去,原先不怎麽亂咬人的,這時近乎瘋狂,見人便撲,附體即咬。那群人霎時十個裏倒下五六個,陣勢大亂。許綾顏知這樣一來,形藏已露,她發現灰衣不在其間,餘人雖有幾個武功不弱,毫不足慮,搶先一步躍了出來。


    她號稱“散花天女”,除箭法以外,其他暗器功夫也甚是厲害。長袖揮舞,無數暗器繞她周身飛出,眾人一時也不及看清何物,前有強兵,後有惡蜂,無不大駭。


    其實以清雲園的陣仗威勢,許綾顏一向極少親自與人動手,何況她頗是自許,哪裏就會攜了許多暗器隨身行走了?隻因翠華翎數量有限,全靠內力收放自如,此刻她受了傷,發揮不出原有弓箭的威力,隨意折了許多枝葉野果,認**而出,每擊必中,倒下的人越來越多。蜂子不分敵我,有飛到她身前的,她長袖飛舞,竟是一隻也飛不進去。


    暮藹沉沉,在西邊染紅大片天空,許綾顏袖隨人轉,舉袂飄飄,姿勢美妙已極,刻在雲蒸霞蔚之中,宛然若畫。華妍雪看得目眩神迷,又喜又笑,心想:“我常見街上混小子打架,最是惡作。打架要打到這份上,連鎮上演戲也沒這好看。”隻是被許綾顏點中**道的人倒在地下不能動彈,被蜂狂螫,慘厲叫聲大作,未免有煞風景。


    遠處忽有呼哨馬蹄疾至,許綾顏心中一寒,想道:“莫非又有強敵?”隨即化驚為喜,嫣然笑道:“我清雲的人來啦,小妍,你快驅散這些蜂子。”


    華妍雪木葉嗚嗚吹了兩記短音,群蜂疾向四麵八方散開,那群敵人瞧勢不對,抽身欲逃,來路道上,當先一騎快若輕煙,冷笑道:“一個也別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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