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妍雪舊傷複發,病勢洶洶。


    胸悶惡心,全身如炙,神智很清楚,就是迷迷糊糊地張不開眼。


    連謝紅菁都驚動了,搭著她手腕:“還好。誰叫她頑皮,該吃點苦頭。”


    許綾顏為之辯解:“這次她實在是被牽連。”


    “若她不鬧著出去,還能生出這場事來?你別跟我說是蕾兒要求的。”


    劉玉虹隻關心傷勢,出聲打斷兩人:“她這傷纏綿不絕,倒底幾時才能好徹,要不要請——”


    “你以為陰陽老人是什麽樣人?”謝紅菁冷笑,“若非倩珠替她擋過一大半去,此刻她小命早已不在。拖了這麽久能救回來,還算是奇跡。”


    “但這樣纏纏綿綿,非長久之計呀。”是方珂蘭。


    謝紅菁冷然道:“不用你們這樣擔心。這頑皮丫頭無法無天,總算沒拉下練文晗心法,照此以往,再過半年就能根除。隻是這半年內,不能大喜大悲,過於勞累。”


    許綾顏輕聲道:“原來如此。可是你沒說……當初你想要她進無名,我還以為好了,沒太注意她的身子。”


    “注意,你注意得了嗎?這丫頭哪一時哪一刻能坐得定,我們救她,也算仁至義盡,她自己的身子不知保養,也怪不了別人。”


    謝紅菁語聲極不耐煩,眾皆不語,她又道:“你們待她好,我也不很反對。隻是這孩子,性情頑劣如斯,玉不琢不以成器,恐礙將來呢。”


    劉玉虹道:“她要慧姐做師父,依我看,說不定也有些緣份,就把她送去如何?”


    一頓,謝紅菁答道:“如果有緣份,就讓緣份自然來罷,等著瞧。況且,那件東西是有點象,但並不見得——”冷笑兩聲,房中裙袂窸窣,逐漸失去了所有聲息。


    一隻溫暖的小手伸過來,輕輕握住昏沉女孩。


    “小妍,你怎麽總也好不了?我真是對不起你,累你受傷,這麽久了,還是沒好。小妍,……當日我以為你不成啦,我也不想活了。可是劉夫人說你還有救呢,我天天怕,天天擔心,以為那是劉夫人騙騙我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是低了下去,良久,才又接著說:“我總算見到了你,而且……還象從前一樣的沒有變。我有多開心呢。小妍,那時我就在心裏想,這輩子我就和你好了,我不要再和你分開。我們要永遠永遠守在一起。一起看書,一起遊玩,一起做事,我要一直一直看著你健健康康,永遠永遠的活潑、開心。小妍、小妍,你快快……快快地好起來吧,……小妍,我很難受。……是我害了你。”


    清涼的淚珠墜下,滴落在病中女孩的臉頰。


    妍雪不能動,神智卻是無比清晰。手指微微發顫,隻恨不聽指揮,沒法更緊的握住她。


    身體裏還是火燒火燎的難受,然而心裏的歡樂激蕩,如要衝出身體飛裂開來一般。


    芷蕾!芷蕾!這一刻,便要她去為芷蕾死,也是心甘情願!


    就在心潮澎湃難以抑製之時,丹田裏一股沁涼的氣息,動了一動。心裏募地一空,仿佛哪兒緊緊繃著、拉得渾身肌膚生痛的一根弦,鬆弛了下來。沁涼溫潤的氣流在體內緩緩流經八脈,回溯丹田,霎時胸口通泰不已。華妍雪手指輕輕一動,側轉了頭:“芷蕾……”


    施芷蕾又驚又喜的抬起臉,縱橫的淚水在她平常那張表情淡漠的小臉上,華妍雪笑了一笑,低聲道:“我也不離開你……”


    ※※※※※※※※


    謝紅菁所住的落葭庭內。


    除謝本人以外,隻有劉玉虹、趙雪萍、許綾顏和方珂蘭。


    趙、許主管下七堂,但每逢重大事件,身為“清雲十二姝”之列的她們總是聚集而議,無論其他人在幫內地位如何,這一點優先權還是搶不走的。唯有同屬雲姝的李盈柳,因她性情分外懦弱,往往商議大事時,也不算她入內。


    那雍容華貴之女子,即便在自己日常起居之處,依然精心修飾妝容,渾身上下挑不出一絲瑕疵。容止沉靜如水:“那批殺手是何來路?怎地竟無一個活口?”


    許綾顏低聲道:“很慚愧,我竟不知。清雲一開始未曾防備,被攻了個手忙腳亂,後來阿蘭趕到,他們自知無法走脫,義無反顧服毒自殺。不過這些人招式奇詭,似非中土武功……”


    謝紅菁聽到這,眉尖微微一聳。方珂蘭極注意她神情,微笑著道:“你想到什麽了?”


    謝紅菁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回答:“江湖中武功名目繁多,你們親身目睹尚且說不出所以然來,我一眼都沒見著,又說得出個什麽所以然來?”


    方珂蘭受了她數落,漫不在乎的笑笑,轉身去桌上斟一杯茶,就到唇邊。


    眼睛裏,瞬間有種釋然。


    “服飾、外貌方麵,大概也沒任何異樣了?”


    方珂蘭身不動,道:“自然。”


    耳聽得劉玉虹有些不滿意地說:“你又不當她一回事,又總是拿出來看做什麽?”


    謝紅菁寶光瑩動的指間,無意識揉搓著一襲月白袍料,那是女子所穿的式樣,居中撕開,左下角缺了一塊,因歲月日久,而略泛掖黃。神色裏略有怔忡,歎氣道:“誰說我不當她一回事?總得確定了身份才行,都象你那般莽莽撞撞,有十個孩子都好認下來了。”


    劉玉虹不以為然,道:“玉佩你說象者甚多,這麽一件袍子,你又說未必見得是她所穿。照此看來,隻除非她地下複生,才能確定了。”


    “那麽時間呢?”謝紅菁隨口反問,立使劉玉虹見漲的火氣落下,“華家在洪荒深嶺撿到這孩子時,已在八月間。而她……是五月間便過世的了。”


    “雖然這樣說……可哪有這樣巧法?就在洪荒山裏,出事地點附近,而且那女孩子人亦出挑,隻是性格不合些。”許綾顏輕聲說著,接過那襲袍子料,不住摩挲,滴下淚來。


    “唉,何必如此。”謝紅菁有點無可奈何,“如是故人之女,這是喜事;就不是呢,也不謂悲,用不著哭啊。既存了這份心,日後慢慢查訪,總有線索可循的。”


    許綾顏忍淚道:“我何曾為那個哭?——隻不明白,小妍的身份,雖未能十分確定,倒底有**分的,你為何不肯讓慧姐見她?”


    又是舊話重題,謝紅菁不耐煩地皺眉,克製著不曾發作。


    許綾顏道:“慧姐在那裏,已經八年了。這八年來孤苦寂寞,任何不是都可抵了罷?”


    “我從未想困她一生一世。(.)”謝紅菁冷然:“若沒有芷蕾,則也罷了,但現在有了那孩子……”


    “她深懼你,必不違你。蕾兒不過是你借口罷了。”許綾顏又泫然,“她淒涼無靠,小妍聰明機靈,說不定可為她慰藉。”


    “得了吧,那孩子不讓她頭痛才怪。簡直好笑,你們見那玉,人人將這頑劣孩子當起寶來了!”


    謝紅菁不肯再提這事,道:“我還是那句話,若是緣份到時,我不硬反對。別說這個了,關於那些殺手,不會無故冒了出來,隻怕這兩天還會有不知死活的往清雲園來,吩咐各處小心。”


    劉玉虹笑道:“這是最奇怪的一點。我們自從歸園後,江湖上原已傳得風風雨雨,卻是一向安然無事。這批殺手的出現,竟象是憑空冒出來的。”她篤篤定定地坐著,大異往日之急燥,一字一句,“我倒疑心,對方此次主要目的,不是為芷蕾。”


    “不為芷蕾?”方珂蘭接口,“那麽為誰?”


    “華妍雪。”


    一室之人都靜了靜,趙雪萍笑道:“這從何說起?連我也忍不住了——你真是越發多疑了。”


    “當華妍雪是華妍雪的時候,我不該多疑。”劉玉虹語氣沉沉,“當華妍雪不止是華妍雪的時候,任何意外便都成為可能。”


    “不會!”方珂蘭幾乎想也不想的反對,“我不會讓她有任何意外!”


    劉玉虹微笑著無視她反常的激動:“那最好。”


    兩人彼此對視,笑容之下,各懷心事。外界傳聞如手足、如棠棣般親密和睦的雲姝,似乎彼此之間,各自有著不盡相同的立場。


    “好了。”最終仍是謝紅菁破除這一點尷尬,這嚴厲非常的幫主此刻並沒擺出幫主的架子,反而息事寧人道,“小虹,往事不可追。那件事亦非我們所願,不論是誰都有一定責任,你也不要耿耿於懷,過多苛求了。為了那事,我們之間多少年來不無裂痕,好容易開始破冰,相信大家都會小心翼翼,不使舊事複萌。”


    紫衣女子沉重地歎了口氣,眼內略現迷惘,喃喃道:“我哪裏是過多苛求,我隻是恨不能……能彌補一點點……”


    ※※※※※※※


    華妍雪傷勢發作得凶猛,去得也快。雲姝亦覺大奇,想是因華妍雪修練文晗心法有了一定內力底子,進境比預想中的更快。


    病痊後,迎楓照常帶她們遊逛。照她的說法,清雲園的每條道上,每個岔口,都有弟子執勤把守,為了保持園子景象,著意安排得不易發覺,等於是暗中有著無數雙眼睛,可不知道究竟在哪兒。清雲園其實人不少,因為規矩太嚴,縱有幾十上百個人在一處,也靜悄悄不大聽到人聲。園子裏住得久了,華妍雪真是無比想念外麵的囂鬧嘈雜,撒開了腳丫子漫山遍野跑的舊時光景,也因此更加記掛那鑽石般閃亮的少年,記得他抱著自己躍馬風馳,他的呼吸咫尺可感。清雲救援趕來,帶她回園之時,裴旭藍抓著她戀戀難舍,“小妍,等你好轉,別忘了再出來看我。”那黑寶石般的眼睛在深邃幽遠的黑暗,笑意盈然,一顆顆的黑寶石閃閃爍爍,化作星空燦爛。


    然而再要出去談何容易。謝紅菁關照過半年內,妍雪不得大喜大憂,激烈運動,眾人都怕又生意外,對她處處限製,芷蕾也管頭管腳,更沒人再提一字“出園”。


    但也明白了一點,雲姝對她優待,不僅僅是由於芷蕾,她們所說的“那件東西”,當指那枚玉珞。如果不是那天摘了下來讓雲姝見到,或許也不會如此用心來救她。難道自己竟會與清雲有著關聯?


    蟬噪無眠。把玉珞拿在手裏反複地看,從小到大,刻不離身的陪伴,最熟悉,也最陌生。養父常說起在深山叢林中撿到她的經過,彼時身上裹一襲月白色的綢緞袍子,唯一的表記就是這塊玉。它呈星形,通體翠綠,通透明淨,無一絲雜色,觸手生溫。它或者是一塊不錯的玉,但也決非什麽世上獨一無二的罕見東西。因而謝紅菁說是“有點象”,但“並不見得”。


    隔壁幽幽閃著一點火光。華妍雪披衣而起。


    施芷蕾在燈下,一隻手拿著什麽東西,另一隻手支著下頷,怔怔出神。


    “芷蕾。”


    房門虛掩著,妍雪推開走了進去:“怎麽了?你有心事麽?”


    芷蕾低頭一笑,攤開手掌:“你看!”


    那是一塊白玉,圓形,龍鳳紋纏護,燈光下,瑩潤的珠光變幻流動,麵上刻著有字,妍雪拿起來看:“冰衍。”


    “這是什麽?”妍雪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玉珞,這塊玉,一看就比她那塊更加名貴。


    “我不知道。義父從沒向我說過。惟知這玉非尋常之物。我出山之日他方給我戴上,他要我愛護這玉,如同愛惜我自己的生命。”芷蕾淡淡細細的長眉蹙起,聲音恍惚,“小妍,他們瞞我的事情太多了。義父和叔父什麽都不肯說,到了這裏,還是沒人肯告訴我什麽。我從哪裏來,我是何處人,小妍,你糊塗,可知我比你更糊塗?”


    “你的義父……他知道的?”


    “也許。我問他我生身父母究竟是誰,他不肯講,隻告訴我母親姓施,為避難暫從母姓。”


    “嗯,那你還是比我好呢。你知道自己母親的姓,想來隻是暫時瞞著你,自然將來有一天會明白一切的。我可是……”妍雪酸溜溜地說,“被他們拋棄了,不要我了。”


    “那也未必。”芷蕾反過來安慰她,“你別多心,也許你父母也是無奈拋下你,留下這個玉珞就不是為了留一個相認的表記嗎?”


    妍雪不置可否,把那玉翻來覆去細細再看。芷蕾取回那玉,手指緊握,直捏到指關節發白,妍雪奇道:“你幹什麽?想捏碎它不成?”


    “你看它很硬是不是?”芷蕾微笑,“但並非如此,它很奇怪,有時竟可柔若無物。”


    “怎麽會呢?”妍雪大為好奇,忙劈手奪過,左捏捏,右掐掐,那玉在燈下毫無異狀,反倒是自己的手指隱隱發痛。


    芷蕾仰頭側思,眼睛裏有一絲困惑:“我便是記不起,我明明記得它能化為繞指柔。但我無論試多少遍,都偏偏難能。”


    妍雪摸摸她額頭:“你記不起,你又記得。天,芷蕾,你該不是想得走火入魔了?”


    “胡說!”芷蕾笑啐,旋即又深深迷惑,“那天,我是說你受傷的那天,我見到父叔之墳,然而此外,似還發生一些事,和我身世有關,恐怕也和這玉有關。(.好看的小說)為什麽我抵死記不起?”


    妍雪一笑:“這我可幫不上你,那天我真是什麽也不知道,差點做了屈死鬼。”


    她看著芷蕾流露出的歉疚之意,忙著岔開去,“即便如此,你今晚偏又怎麽想到這些,至於半夜三更睡不著?”


    “不。小妍……”芷蕾低聲,眼中募然有了光采,指住玉璧上“冰洐”二字,“那天師父帶我們出園,我看到這兩個字了!”


    “什麽?”妍雪一呆,看她。出園的那天,因妍雪這一病,不知不覺過去多日了。她深藏著這一件秘密在心,素日卻與常人無異。


    芷蕾語氣肯定:“雖然隱在蒼鬆翠竹之後,車子很快過去了,但我看得很清楚,不會有錯。是一塊指示作用的石碑,上麵寫著的,就是這兩個字!”


    “嗯。”妍雪應了一聲,瞧著那兩個字,隱約浮起某種奇特之感,隻是沉吟,“冰衍、冰衍……”


    “怎麽?”芷蕾緊張起來,“你也見過它的?”


    “不是……也許……”妍雪努力想著,“好熟悉呀,真的好熟悉!”


    芷蕾倏然立起,語音微微顫抖地追問:“什麽熟悉?熟悉什麽?小妍,你在講什麽?”


    “文晗心法!文晗心法!”華妍雪豁然想通,大叫,“這兩個字,和文晗心法的筆跡是一樣的!”


    芷蕾臉色蒼白:“是麽,你能確定?就這兩個字呀,你能確定?你的心法呢?”


    “文晗心法”焚毀大半以後,妍雪反而更加愛護,遷到語鶯院,也帶了過來,文晗心法的字跡早已深鐫於腦海。“冰衍”這兩個字,因是題名,筆力意境開拓,心法則匆匆草就,略見散亂,可那靈雋清逸的筆意,無疑如出一轍。


    兩人奔至妍雪房中,找出那本心法,再三核準,確信無誤,兩個孩子激動得雙手發抖。


    寫書人,不知姓名與身份,劉玉虹等人幾次提到,都隻稱“慧姐”。隻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人決非尋常人,劉玉虹說過,隻要她肯收為徒,這徒兒亦不必從無名弟子做起。


    “我的傷連謝幫主都束手無策,卻求助於她,我瞧她多半是清雲十二姝之一。”妍雪思緒飛轉,“為何從不露麵?”


    芷蕾想了想道:“我拜師時,正副幫主,十大星瀚都出來過,名字裏並無一個慧字。”


    “也許清雲十二姝並不就全是星瀚級以上人物,要不問問綾夫人。”


    “不要!”芷蕾斷然否定,“師父有意隱瞞,問了她,非但不會知道什麽,反而令她們以後更加注意。再想追究原因,更加不能了。”


    妍雪笑道:“你放心,我必不令她起疑,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天氣越發炎熱,晚飯後,施華與許綾顏三人在院中納涼。流螢小扇,明滅點點。華妍雪有一句沒一句的閑扯,話題漸漸扯到文晗心法上去,說:“最近練的,我有些看不懂呢。”


    許綾顏意態悠閑,懶懶散散斜倚竹榻:“哪裏不懂,念給我聽罷。”


    妍雪笑道:“我真奇怪,救我的那人,難道人間蒸發了?她撂下一本書,我看不明白,豈不是救人隻救了一半,卻要別人來收拾場子。這人做事,怎地那樣不道地?”


    說時,拚命遞著無聲的眼色,芷蕾會意,微笑問:“師父,我也奇怪,那文晗心法是誰寫的?小妍是她救的?怎地從不出來呢?”


    許綾顏沉默了一會,慢慢地說:“小丫頭不必攛掇蕾兒了,其實不必瞞你。她叫沈慧薇。你的傷是經脈受損,非有人有這份功力打通經脈不可。你昏迷以後,劉師姐連夜帶你趕回清雲,請她出手療傷。”


    “她也是清雲十二姝之一麽?她住在哪?為什麽總不出來?”


    “慧姐是本幫第四代幫主,可是獲罪罷黜。困居幽絕穀,迄今已有八年。唉,冰衍沈慧薇,就此……”許綾顏忽的住口,臉色微微變了,仿佛懊悔自己說的太多。


    冰衍!這兩個字落在施芷蕾耳中,隆隆猶如滾雷。那個人,果然和“冰衍”有關係!她神色立時變了,身體僵直。


    華妍雪卻隻顧震驚。——沈慧薇,有那樣一份深厚內力救她的人,竟然會是一個囚犯?!“困居幽絕穀”,換言之,便是貶黜以後囚禁在那兒的!


    她顫聲問:“我能去看看她嗎?”


    “別胡說了。”許綾顏蹙眉道,“蕾兒?”


    芷蕾淡淡應了一聲:“師父。”


    “夜深了,你乏了麽?我不聽見你說話。”


    “我在聽你們說啊,師父,小妍要去看她呢。”


    “不成!”許綾顏斷然,“小妍,那兒是不能去的,聽到了嗎?”


    施華從未看過她有如此不容半點玩笑的凜冽,當下都不再言語。


    那晚是個例外,之後任憑如何轉彎抹角,旁敲側擊,許綾顏堅不多說其人一字。


    又到月初,許綾顏出園的日子,兩人按照計劃,遣開他人,順利溜出語鶯院。


    許綾顏不小心說了五個字,“冰衍沈慧薇”,而正是這“冰衍”兩字,明確無誤地將芷蕾那塊玉和清雲園掛上了聯係。


    這兩個字,可能是江湖綽號,便如“無情劍”,也可能是清雲前幫主昔日居住之地,就象語鶯院。但可以確定的是,沈慧薇目下是個囚人,住在一個叫“幽絕穀”的地方,那自然是在山裏。兩人直接朝山裏出發,且為避開清雲弟子監視,有意偏抄小路,進入連雲嶺山麓。


    走了一陣,便發現,她們已經迷路。——就是想回轉語鶯院,也不可能。她們從前跟著迎楓遊玩,有人帶領亦未用心,萬料不到清雲園是這樣的寥闊深遠,道路穿插錯綜複雜。這才隱約後悔,連雲嶺縱橫八百裏,萬一那“幽絕穀”並不是在清雲內部,這樣盲盲無從的找法,直是海裏撈針。


    “有致亭。”華妍雪念道。她精神總不能持得長久,頂著炎炎烈日走了許久,早是汗下如雨,氣喘如牛,“有致亭,去坐坐吧。”


    那是一個斜坡上的亭子,四角飛翼,方位極佳,可遙勘全景,遠處山穀青巒,清雲數條大道恍在腳下。不過大道看似極近,當真要走過去,卻還有一大段距離,更兼支路斜出不計其數,不是對這一帶胸有成府,繞上一圈仍得迷路。


    芷蕾擔心她的狀況,道:“你覺得怎樣?我們已經迷路了,若是你很累,我們回去罷。”


    “回去?”妍雪向來的脾氣,不肯半途而廢,“當然不可以。況且,迷路了又怎樣回去?”


    芷蕾似笑非笑橫了她一眼,徐徐打量周圍景色,除了草蟲鳴啾以外,看不到附近有人執守,但必定是在某些路口,有著她們看不到的人。


    “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我們走到現在,並沒脫離清雲的眼線吧,自然一呼即應。不過,這一次既不成功,我想,師父她們一定會猜到我們想做什麽了。”


    “那還不至於。”妍雪指住自己鼻尖,“別忘了有我在你身邊,都是我慫恿你去找幽絕穀呢。”


    芷蕾搖頭:“哪會?你想問那人所在,這在你完全是理直氣壯的,師父都說到點了,你要問必定早就直截了當問了。她無意中透出過兩字,本就不免疑惑,眼下不問而尋,自然不是你的事而是我的事。”


    妍雪無語可對,隻有佩服她心思縝密,甘拜下風。


    芷蕾神情恍惚,注視著山巒起伏,沉默了一會,突然道:“她們什麽事都瞞著……小妍,你說清雲園倒底是否好意?”


    妍雪被問住,結結巴巴地說:“隻怕、隻怕沒有惡意吧?她們可是一路保護你來的。”


    “我義父和叔叔為此而死。”芷蕾平淡的語氣下麵,藏著危險的味道,“清雲園來接我之時,故作神秘,遮遮掩掩,行動殊非光彩。”


    妍雪震驚地看著她,這個女孩兒,一天到晚一聲不響的,可她心裏倒底在想些什麽?——突然之間,似乎兩人之間十分遙遠,她和她坐在一起,走在一起,分分時時不離分,可她真的了解她麽?


    歇息片刻,繼續出發。


    這一程盡向偏僻中行,沒多久隻見四圍青山,充盈清森冷鬱之氣。一條砌石山徑赫然呈現,向兩個地方分別延伸。無論向著哪一邊看,都是草木深茂,似往連雲嶺山腹深處而去,兩人饒是大膽,麵對深不可測的延綿山嶺,也不覺害怕。


    山路幽僻,落了滿滿一層木葉,風兒卷起那些顏色尚自青翠的落葉,寂寞地翻卷。


    一聲鳥鳴,一隻小鳥衝出林梢飛出,帶著十幾片木葉飄落,同時聽到“砰”的一聲,一塊石子落在厚厚的落葉地上。


    兩人互視一眼,心頭砰砰直跳,這粒小石子的出現,決計不是湊巧!無遐多思,就按著那石子所指向右邊疾行。


    這條小路彎彎曲曲,不時有岔道斜出,每到分歧路口,她們微一猶豫,就會有石子指路。明知這事透著蹊蹺,但想雲姝做事的風格,一向喜歡故弄玄虛,就象上次被她們客棧逃脫那樣,不到緊要關頭,是不露麵的。不妨就按照這指示走下去,看一看到底是誰,在玩什麽花樣。


    約摸一盞茶時分,迎麵一大片竹林,疏煙如織。竹林前麵,醒目的立著一塊石碑,施華不約而同輕輕叫了一聲。——石碑上赫然三個紅色大字:幽絕穀!斜陽夕照,“幽絕穀”三字色跡鮮紅,使人不寒而栗。


    指路之人,竟把她們引來幽絕穀。兩人倏然轉身,身後隻有小道蜿蜓,落葉積寸,風響沙沙,哪有半個人影?


    妍雪問:“進去麽?”


    施芷蕾微微一笑:“當然沒有過門不入之理。”


    妍雪反有些遲疑。一刻之前,她想找到幽絕穀、想見那人的**或比芷蕾還要強烈,但見到了這麽一個意在警示的石碑之後,心情卻複雜起來。


    無法解釋那紛亂的心緒,隻是說不出的心煩意亂,心頭砰砰作跳,緊張不已。——幽絕穀中的沈幫主,倒底是怎樣一個人?她救了她性命,已影響到一生。但是,自己會喜歡她麽?她又會喜歡自己麽?她們之間,果如劉玉虹所言“有緣”麽?


    她又怎會獲罪?她是個好人,抑或是個十惡不赦之人?


    這些問題,從來沒有仔細考慮過,在這一霎那間,潮水般紛至遝來,從極細小放至極大,占據了整個腦海。


    芷蕾低聲說:“要是你不願意,那麽,就算了。”


    暮色逐漸掩來,昏暗的顏色重重疊疊地堆在身上。


    妍雪打起精神,笑道:“進,當然進!這麽好的機會,怎麽舍得放棄?再說,天也晚了,咱們看樣子是回不去的了,隻能求幽絕穀留咱們住一宿啦。”


    向內隻走了十來步,就發現不對。林子內的道路隱含陣法,看似美麗修長的竹影暗藏凶險,隻走了十來步,便已暈頭轉向,幽絕穀口在竹林後麵若隱若現,看去僅有百米之遙,又象是隔著千峰萬壑那麽可望不可及。


    她們等了許久,悄沒半點聲息,指路石子不複再現。妍雪咬咬牙,跺足道:“既闖進來了,那就沒有回頭路。不管它,我們走!”


    “慢著。”芷蕾彎腰湊到一棵竹子底下仔細瞧著,抬起身來,臉露喜色,“你看!”


    妍雪按照她指的方向看去,見那棵竹子的根部,極不顯眼地貼著一瓣紫色的竹葉,把手指去碰了碰,它不掉下來,指尖微感刺痛,那竟是用鬆針釘在竹上的。再看其它的竹子根部,也有幾棵釘著這種紫色的竹葉。顯然是有人特意用鬆針釘上去的。——竹葉還是新鮮的,釘上竹子的時間當在不久之前。


    “就是那人留的罷?可這是什麽意思?”


    “我猜還是指路。估計那人十分小心,在這裏不方便露麵,因此采取這種方法。”


    “要是我們粗心一些,發現不了這竹葉,就發現不了這個暗示了。”


    “嗯,……”芷蕾沉吟,“明知很難發現,還是做得如此隱蔽,就是說那人寧可我們找不到入穀的進口,也不打算進一步指示的了。”


    “別管那人打什麽主意了。”妍雪不耐煩,思索這竹葉的含義,“竹葉是紫色的,紫止同音,意味著死門,那麽走沒有紫葉的路,就走的是生門。”


    芷蕾同意:“我也這麽想。”


    且行且認,一路順利。不過百來步,兩人輕呼一聲,驚喜交集:已經出了竹林,轉過山坳口,景物再變。


    清雲園精致典雅,美奐美侖,小至一亭一廊,不失豪門名園風範。可這裏,全然一派鄉間氣息,幾分花田,兩椽茅屋,花影搖曳,流泉潺潺,此情此景,清幽欲絕。


    茅屋前後左右皆種滿鮮花,晚風中清香四溢。兩人到了這裏,忽然屏聲懾氣起來,連走得一步,都盡量避免弄出聲音。還沒走近花圃,茅屋門呀然開了,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青衣小鬟,滿麵訝異之色,道:“你們是什麽人,何故擅闖禁地?”


    一見有人,妍雪故態複萌,方才的小心翼翼一掃而空,抬眉笑道:“我們啊,嗯,是見這裏風光甚好,進來玩玩,順道兒歇歇腳,別那麽大驚小怪的,怠慢客人喲。”


    那青衣小鬟大概是做夢都想不到有人說出這麽憊賴的話來,更加吃驚,道:“這裏非尋常之地,兩位既非許可而來,那就請回吧。”


    “哈!”妍雪正要胡鬧,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耳邊說:“傳聞前任沈幫主待罪而居,原來在此休生養息,真是聞名不如所見。”


    說話的是芷蕾!不但那那青衣小鬟,就連妍雪都嚇了一跳。芷蕾說話,從不稍逾分寸,極有法度。這麽肆意放誕的冷嘲熱諷,倒象她華妍雪的風格。


    “你……你們是什麽人?”青衣小鬟更加戒備了,聲音也嚴厲起來,“膽敢無禮!”


    她忽然把眼光定在妍雪身上,認了出來:“啊,原來是你!”


    “謝夫人到!”


    一對紗燈,照著謝紅菁行色匆匆。她來得好快,妍雪又意外又失望,負氣別過臉去。


    謝紅菁自來不帶感情的語音:“通報慧夫人,這兩個女孩人都來了,施姑娘是故人之後,就請慧夫人出來見一麵不妨。”


    妍雪一怔,這冰雪女子居然肯從她心願,但隨即見她轉過頭來,在妍雪臉上打了個轉,麵色之中,透出雷霆之怒:“你好大的膽子,必是你慫恿芷蕾擅闖禁地。”


    妍雪心下大怒,明白她不過是為了順從芷蕾意願,而言下之意,更是指她為那害群之馬,造禍的主兒!表麵上,隻是歪了歪頭,漫不在乎地笑道:“我們進來瞧瞧有沒有蝴蝶可抓,嘻嘻,謝幫主這麽快就趕到啦,是舍不得我們抓走蝴蝶?”


    謝紅菁怒道:“住口,不許你和我油嘴滑舌!華妍雪,我不給你些教訓,你真不知規矩!”


    便在此時,小鬟扶著一個女子緩步走出,突然之間,華妍雪好似傻了一般,渾忘了鬥口使氣,目瞪口呆地望著走出來的人。


    那女子穿一件湖水藍的家常舊衣,渾身上下毫無妝飾,扶牆站定,淡定氣質登時籠罩全場。她明明已不再年輕,可是絕世風華超過了任何一個清雲園中年輕美貌的女子;她麵色蒼白,容色間頗有幾分憔悴,可是相比之下,那雍容華貴的謝幫主、神采飛揚的劉玉虹、溫柔若春水的許綾顏等也隻得黯然失色。


    她襝衽施禮,喚了聲:“夫人。”謝紅菁還了一禮,道:“慧姐,這兩個孩子擅入幽絕穀,雖然無禮,但人已來了,因一個是故人之後,一個你也見過了,因此我冒昧請你出來。”


    她點頭不語,眼光掃過兩個孩子,目光清柔如純和之月色。


    妍雪腦海中一片空白。沈慧薇……她就是沈慧薇,她就是那個救她的人!瞬間心跳加快,呼吸停滯,胸口堵著幾乎便要哭出聲來,卻有異樣的歡喜升騰而起。


    謝紅菁突然變得遙遠無比的聲音在說:“芷蕾的父母……都已過世,清雲接了她來,眼下隨著綾兒。”


    那女子微笑頷首,青衣小鬟搬了一張竹凳出來,她欠身道:“夫人,屬下告罪。”坐了下來。——這不合規矩,在任何場合,隻要這位清雲園內尊貴無雙的謝幫主不落座,是沒有人敢於當麵坐下的。但看兩人表情,似覺此事再尋常不過。


    妍雪搶上一步,叫道:“師父!”


    這句話收到效果,那女子莫名其妙地朝小女孩看過來,謝紅菁聲色俱厲:“妍雪,你胡言亂語些什麽?”


    妍雪兩頰通紅,眼睛亮的出奇,笑道:“你們好羅嗦,整天要我拜這個做師父,認那個做師父,我一個也不要,早晚給你們煩死,這樣罷,就讓慧夫人做我師父算了!”


    那女子有些兒不知所措,隻得看著謝紅菁。


    謝紅菁臉色變幻,一開始是震怒,甚至有懷疑之色,逐漸收回那樣的震怒,轉為莫測高深,末了,僅是負手而立,默不作聲,表示置身事外。


    她竟無意過問!妍雪一樂,忙自我介紹:“師父,我叫華妍雪,今年十歲,我是很喜歡你呢,今後一定會聽你的話,好好學武。”


    一麵說,伸手拉住她湖水色的袖子。那女子動了動,似想推開,最終沒這樣做,咬著下唇,尷尬的道:“可是、可是我不收徒弟。”


    妍雪腦子裏轟然一響,怔住:“你不收徒弟?……為什麽?”


    那女子再次求救的朝謝紅菁看,後者隻如不見。她似被激怒,輕輕推開十歲女孩的手,站了起來:“我發過了誓,今生不再收徒,你不用叫這樣一個孩子來糾纏於我!”


    她的聲音一直很溫和,此時帶上了兩分慍色。妍雪心裏一動:她誤會了,她大約也想到了幽絕穀外的竹林奇陣,兩個小孩自然靠著指點才能進來。


    謝紅菁道:“慧姐請留步!”她一震,停下腳步,扶住茅屋門,淡淡道:“幫主有何吩咐?”


    華妍雪跑了上去,拉住她,嚷道:“為什麽你不肯收我做徒弟?師父,我喜歡你,我也不是來糾纏你的,你不喜歡我麽?我可以改的,我可以叫你喜歡我的!”翻來覆去是這樣一句話,不禁氣惱於平時的靈活機變都到哪去了,心頭一急,兩行淚水順頰滾落。


    藍裳女子微微笑了起來,拭去女孩臉上淚痕,柔聲道:“你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可是我發過了誓的,我……”


    謝紅菁皺了皺眉頭,不客氣地打斷她:“不,慧姐,我不允許你發的那個誓言。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可那不是你一生不收徒弟的充足理由。你要做任何事,我不敢來管你,比方說你執意住在這與世隔絕的幽絕穀。”


    那女子一直沒什麽反映,妍雪注意到,隻有說到此處,她才飛快看了謝紅菁一眼,接下來仍然保持著溫和如水的表情。謝紅菁續道:“但收徒,今天這丫頭是第一個,她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你執意不收,在很大程度上就關係到清雲園未來的發展,我絕不可以答應你!”


    那女子臉上僵住了表情,低下頭,半晌,緩緩說道:“請恕屬下違命,幫主可以責罰,但恕我不會改變心思。”


    她慢慢走了進去,門在華妍雪眼前無聲無息的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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