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雲園萬燈齊映,輝煌如晝。(.好看的小說)年終會武到最後一關,移師五昊峰,層巒上下,密密麻麻皆是觀戰弟子。


    立於峰巒之間,雖不是每人皆望得見停雲樓那精采紛呈的武魁比試,消息卻不比輕捷的風聲傳遞更慢。舉園皆知,昔年決兵堂主張恒貞的獨子彭文煥,藝成下山,初展鋒芒,勝了去年武魁劉銀薔。


    最後一關乃是劍靈比試。此乃近十年來首次恢複劍靈比試,半多弟子不知其如何進行,焦急等待之中,停雲樓卻始終毫無動靜。人群中一鞍白馬,靈活穿行,馬上女子於燈火搖曳下雲鬟霧鬢,衣白勝雪,引來不少矚目。


    募地高樓燈火俱滅,觀戰弟子尚未回過神來,隻聽豁然一聲大響,半空之中,一條如紙鳧般的影子如彈丸流星般直墜而下!無數驚呼同時響起:“啊呀!墜樓了!”“有人跌下來了!”


    清雲女弟子極多,驚叫起來,聲勢也是不小。可墜樓之勢那樣猛烈,誰敢稍捋其鋒,圍在停雲樓下一圈眾人反而紛紛向後退開。


    白馬前蹄人立,希律律一聲長鳴,馬上人離鞍飛出,雪白衣袂如雲飄舞。迎著那墜樓人影橫推一掌,消去直墜的慣性,隨即閃電般現於一掌橫推的方向,伸手抱住墜樓孩子。


    驚呼猶未了,代之一陣長長的慶幸的舒緩如風卷過。幾乎差不多的時候,一條灰色身影亦從樓上躍下,粗眉大眼,略見稚氣,是那初得武魁的彭文煥。


    頂樓燈燭重新點亮,招呼白衣女子抱著渾身發抖的孩子上樓,眾人團團圍上。白衣女子一一見過,目光落於那熱鬧邊緣之外的疏淡人兒身上,淚盈雙睫,一屈膝跪下:“慧姨!”


    沈慧薇拉她起來,含笑低聲:“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不語猶可,白衣女子頓時失聲。


    “是啊,回來就好。”謝紅菁不動聲色,說,“雲兒,若非你在樓下,這孩子可就沒救了。”


    白衣女子拭淚微笑:“僅是巧合。”


    許綾顏抱著那一動不動的小孩,擔憂地說:“這孩子,太受驚嚇,這會子還不醒。”


    白衣女子移步近前,含笑說:“我來看看。”伸手在她腋下一拍,“再不醒我就撓癢癢啦。”她語音清柔,好聽已極,所使巧勁卻有些促狹,妍雪禁不住,咯咯直笑著從許綾顏懷中躥出:“我不過累了,想要綾夫人多抱一會。”


    沈慧薇摟住她,低聲笑道:“怎麽這樣無禮,快謝謝文大姐姐救你。”


    妍雪依在她懷中,神氣慵懶卻又靈動,笑道:“文大姐姐?就是慧姨先前知你回來,高興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穩,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文錦雲,文大姐姐?”


    沈慧薇失笑,無奈地道:“小壞蛋,隻管胡說八道。一句話到你嘴裏,必然變成十句來說。”


    華妍雪沒一刻閑得住,在沈慧薇懷裏呆了不久,又蹦蹦跳跳的去至層樓一邊,彎下腰細看。——一排朱紅柵欄,少了數根,剛才隨她一同墜下去。沈慧薇擔心道:“小妍,別在那邊。”不由分說將她扯了回來,“還嫌不足麽?你給我好生呆著。”


    妍雪笑道:“不怕,就那幾根是廢的。其它全是好的。真是想不到呢,這停雲樓是金玉其外中看不中用的,都成朽木了。方夫人,我猜這座樓定是你造的,偷懶失修哦。幸好是藏珠子的地方壞了,要是剛才我們看比賽的那一邊壞了,哈,劉師姐和彭師哥就不比登樓了,比在下麵救人,誰比文大姐姐更厲害些。”


    矛頭竟直指方珂蘭。隻因方珂蘭主管程事,雖不親自管到這些瑣碎細節,若論起“失修”的責任,的確屬於其職責範圍,臉色不禁微微一變。


    “一場虛驚,轉憂作喜。”


    謝紅菁不動聲色地道:“錦雲回園,武魁出選,小妍找到明珠藏處,無愧本年劍靈之首。來來,為錦雲洗塵,也給小妍壓驚,我們下樓去。”


    筵開錦繡,褥設芙蓉。通犀堂衣香鬢影,杯觴交錯,唯那女子文錦雲白衣素綾,在這金銀煥彩珠寶爭輝的環境裏,甚是矚目。人人都去抱抱她,問問她,示一示關切抑或別後情,她有問必答,不失卻任何禮數,卻也不見得有多少親熱。


    沈慧薇遠遠的癡癡的望著她,眼中悲欣交加,幾乎已將墜下淚來。這情形落在妍雪眼裏,直是驚心動魄。


    通犀堂外,火樹琪花,照徹連雲嶺半邊山廊,樂舞蹁躚,清歌細樂,處處點綴新奇,鋪列綺靡,在那熱鬧至極處的繁華裏,有人悄然隱立,遙望燈火闌珊處。那是個身披名貴狐裘的青年男子,俊眉斜飛,額覆一塊光華奪目的寶石,映襯得目光清亮而銳利,唇際笑意隱約,神色間卻有依稀的遲疑。


    席終人散,文錦雲伴沈慧薇回冰衍。而妍雪經適才墜樓之驚,頗有餘悸,就安排她跟著芷蕾重回闊別大半年之久的語鶯別院。


    華妍雪席間飲了兩杯酒,燭光下兩頰酡紅,燥熱難當,把臉頰挨著引枕以取其涼意,芷蕾也好不到哪裏去,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不覺提到那初來乍到的女子。自從慧姨生辰第一次聽聞那個名字,二人於她的身世、來曆,至今一無所知。從今天情形來看,她與清雲關係極深、且從前不無芥蒂是難免的了。她正年輕,比之謝劉等別多一樣風神,較之劉銀薔、宗琬潛等人,卻又似乎隔得極遠,淡如輕煙。妍雪懶洋洋地說:“芷蕾,清雲好似一個大湖,表麵風光旖旎,湖底下藏了許多暗流。我是順著湖水漂流的一片葉子,飄啊飄的不小心就飄到了漩渦之中,別人不說暗流危險,反而怪我你為何要到此地來?”


    芷蕾笑道:“你也是多心,並沒人這樣說你。”


    妍雪迷迷糊糊地道:“沒有麽?等著瞧罷了……”


    這一句話越說越低,終至杳無聲息,芷蕾答了一句,不聞她回音,乃探身來看,隻見呼吸細細,已然沉酣。她笑了笑,也就闔目而眠。


    被人推醒之時,恰好樵樓送出四更,妍雪把手指豎起置於她唇上,低笑:“去看看那道漩渦。”


    芷蕾不語,但知不依她是不成的,睡眼惺忪的爬起來,經冷水浸麵,方清醒了些,橫目視之:“好一個隨波漂流,好無辜的不小心啊。”妍雪嘻嘻而笑。


    悄悄來到冰衍院,等待著冰衍後門微開一線,兩條淡素的影子似兩片輕雲。後麵那年輕女子,更是一襲白得醒目,黑夜裏無需辨認,便可輕鬆跟上。


    渡清流,越石欄,涉水緣山,猛然間亭閣綽約,這所院子竟是倚山而建。施華詫異相望,若非有此機緣巧合,又怎能發現這個地點雖不隱秘,但有意被遮掩了起來的所在?內園東部繁勝地,更想不到有此孤清去處。


    青苔小徑直通院門,庭前無人,顯然已經進去了。施華隻得躲在外邊,天冷露重,兩人衣裙很快為露水浸濕,瑟瑟而抖。曙色微透,兩人見到了寂寂長門之上,落著一具重鎖,在晨曦中冷光閃爍;視線上移,高懸三字:“蕭鴻院。”


    進去的兩人始終沒有出來。施華不敢輕舉妄動,天亮以前,又悄悄溜回了語鶯院。


    華妍雪受了昨日一場驚嚇,大早起又冷到了,當時就有些不受用,體溫不很正常。芷蕾要她歇一天,她不肯,草草用了些點心,回藤陰學苑去了。芷蕾百無聊賴,和衣倒回床上。


    上午日光晴好,透過綠窗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意識迷糊,半夢半醒,直至一股冰冷突然裹住了她的身體。


    好冷。


    天色竟爾變了。陰雲密布,朔風挾著雨雪的凜冽卷地而來。但覺手足似冰。


    補睡了半日,這時再也躺不住。想了想,把年來貼身所掛的玉璧取下,係在衣襟外麵的絲絛之上,打個丁香活結。套上一件銀鼠皮襖,丫環玲瓏見她有出門的意思,拿了衣雪鬥篷過來替她穿上,道:“外麵下起雪珠來了呢。”


    果然。寒流挾帶著雨雪,風卷殘雲。施芷蕾先到藤陰學苑,問知妍雪早和旭藍出去了,似乎是和那個武魁彭文煥在一起。她想了想,閑閑笑道:“這早晚還不回來,也許直接去冰衍院了?”


    她再向冰衍院而來。在外徘徊了一下,忽聽內間響動,見一個著杏子紅衫的女郎衝出,一隻手半掩臉龐,頭也不抬地往前疾奔。在她後麵,緊隨一白衣貂裘的青年,步致是緊跟著的,神情卻不見得如何緊張,電光般的眼睛在芷蕾身上一掃,也匆匆過去了。芷蕾認得前麵一個,正是停雲樓上爭奪武魁的劉銀薔,昨日是那般風光,輸了陣亦自滿麵春風,為何今日如此失常?


    在門口稍一留佇,便教翠合見著了,忙笑打簾子招呼進來:“施姑娘。”


    芷蕾問:“小妍在不在?”


    “華姑娘?……她不在啊?”


    芷蕾正想著如何答言,忽見偏廳開了門,藍裳女子倚門而站:“芷蕾,小妍沒來。下雨了,進來暖暖身子罷。”


    芷蕾微微笑了笑,依言走入。室內光線昏暗,臨近榻前,已生起火爐。淡淡熏香溢出,散去煙味。她隨口解釋不請自來的緣由:“小妍有點發燒,我不放心,去學苑找她,可聽說她到這裏來了。”


    沈慧薇扶著門我也是聽說她病了,今兒不來了。連阿藍也沒來。”


    芷蕾貝齒輕輕一咬下唇,淺淺笑道:“阿藍確也不在。這兩個人,必定是找了借口溜到哪裏去玩了,碰上雨雪,活該凍他們一凍。”


    說著低頭去解身上鬥篷的扣子,一邊的文錦雲起身替她解下鶴氅雪帽,裏麵的銀鼠皮襖,也幫她脫去,皮襖很緊身,掣住袖子向外拉了兩下,就聽“當”的一聲,她身上掛著的一物掉落在地。


    文錦雲俯身撿起,盯著玉璧瞧了一會。——那是一方望之極端華貴的圓形玉璧,光華瑩潤,若有寶光護身流動,上麵刻有龍鳳花紋。玉璧正麵,映著爐火的光,清清楚楚地映出兩個字來:“冰衍。”


    芷蕾問道:“文大姐姐,你是否見過這塊玉?”


    文錦雲微笑:“沒有。”


    芷蕾把玉璧接了過來,說道:“可我一直很奇怪。”


    其勢使沈慧薇不能不開口了,問道:“芷蕾,奇怪什麽?”


    芷蕾微笑著雙手奉上:“你看看。”


    沈慧薇不接,反而向後退了一步。


    芷蕾並不相強,道:“慧夫人,我原先就想問,可老是忘記。玉上的字,和你冰衍院的題匾,是一個人寫的麽?”


    沈慧薇臉色變得蒼白,苦笑道:“是。”


    “是誰寫的?”


    “是我的筆跡,自然是我寫的。”艱難吐出這一句話,沈慧薇全身力氣似已用完,頹然跌坐。


    芷蕾目不稍瞬地盯住她,分明還有許多疑問,神情卻緩緩鬆弛下來,輕輕一笑,簡單地說:“哦,原來如此。”


    在文錦雲雙手微微發顫替芷蕾打上丁香結係上玉佩之時,年少的女孩歪過頭,臉上複現淡漠而又稚氣的表情,說:“是了,慧夫人,那夜蒙你相救,我還未專程道謝呢。”


    沈慧薇泥塑木雕一般的坐著,恍若全未聽到這句話,隻看著那方玉璧,半晌,澀聲低語:“芷蕾,玉和璧,乃是不世奇珍,你需得好好保管,切莫再輕易掉落。”


    “玉和璧?明白啦……”雖然是答非所問,芷蕾也不意外,淡淡地答應下來。


    沈慧薇不再說什麽,向那小女孩怔怔而望,眼裏,翻湧著極其複雜的神色,有淡淡的驚,淡淡的恐,淡淡的悲,又有淡淡的喜。室內悄無人語,恍惚間驚雷滾滾,陣陣轟鳴,透不過氣的壓抑。


    文錦雲見勢,默默無語的起身告辭,並送那個以一二句言語成功挑起無邊愁黯與波瀾的小姑娘回去。


    人散盡,房裏更靜得可怕。林穀間飆風盤旋,鬆濤呼嘯,一陣陣緊扣門環。沈慧薇緩緩地靠在斜榻之上,閉上了眼睛,在這短短霎那間,顯得疲累不堪,心力交瘁。


    她靜靜躺著,身邊火光微弱下去,一點點殘餘火星爆起來,映照到她臉上,早是淚水潸潸。


    “芷蕾……芷蕾……蕾兒……”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把這銘心刻骨的小名兒喚了出來,隻是在榻上莫名地蜷縮、發抖,手握胸膛,仿佛熬不住那裏疼痛如沸。她劇烈咳喘起來,急把手絹捂著嘴,防止被外麵聽到生出其他事來。


    “瑾郎啊……”


    模模糊糊地,極其痛楚地,她突又喚起了另一個名字。


    這個名字帶來如此強大的平和,與溫暖,她逐漸鎮定下來,把帶著血漬的手絹藏好,又緩緩拭去略顯狼藉的淚痕。


    ※※※※※※※※


    嘉覃五年經覆朝之禍,由此連累到的朝廷大臣、家族宗親,乃至江湖幫派皆不計其數。清雲素與前朝相親,受到牽連打壓不在話下,十年來偃旗息鼓,低調行事,清雲人物絕足江湖。


    隨著時間的推移,對立的局麵悄然發生轉變。


    清雲不乏出身顯貴者。比如出於大富之家的劉玉虹,嫁為宗家婦。宗家乃世代皇商,控管河運,掌握整個江南的經濟命脈。又如謝紅菁,師從“南道北醫”中的北醫淳於極。淳於極名滿天下,禦醫苑幾乎九成以上的太醫,都甘於自承為淳於極後學末進,作為他唯一衣缽傳人的謝紅菁由此在國內醫學界享有極高聲譽,達官貴族乃至宮廷若逢疑難雜症,少不得是要向她請教的。


    並非雲姝,但身為十大星瀚之一的楊若華,與皇族關係尤為密切。廢帝的父親德宗皇帝,先立皇後楊氏,楊若華即楊皇後之侄女,嫁給宗室子鍾羽稽,也是皇室嫡係。


    以上家族均與清雲無形中命脈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遑論清雲還與朝廷中許多其他勢力關係緊密。僵持十年,靉靆固然是元氣大傷,朝廷出於各方利益的考慮,亦是急欲於靉靆修好,從而使一係列的關係都連帶恢複正常。


    冰山解凍,氣象複蘇,因而清雲這一年歡慶春節的富貴綺靡,遠勝往常。年後,更是傳出了楊若華、宗質潛、文錦雲和彭文煥受帝命入京晉見的佳音。


    彭文煥係秦州總兵彭嶽勖之子,成宣二年與瑞芒交戰,彭總兵兵敗身亡。這些年其父一直是被朝廷視為叛軍敗將,不正名譽。而文錦雲的父親文愷之係前朝狀元,兵部尚書,力保玉成而故。此次入京,文錦雲的身份並不是其間最為顯赫的,但實是極為重要的關鍵人物,因為靉靆重新得到受朝廷許可的幫派地位,其中提出一項單獨要求,便是要求文錦雲上京。清雲力邀錦雲歸園,一方麵是心係故人之女,一則也是由於朝廷提出這項要求。


    這些事並不向劍靈明言,一開始劍靈僅是道聽途說,傳言於私底下以各種渠道流傳著。直至華妍雪從她新近結拜的大哥彭文煥口中得知詳實的消息,事由真相才算確定下來。


    這麽多紛至遝來的訊息,清雲有這樣多錯綜複雜的勢力背景,關聯網絡,是妍雪之前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她雙手托著下巴,聽彭文煥講得口幹舌燥,停下來喝水,禁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彭文煥朗聲大笑,相交以來,但見這丫頭脫跳靈動,沒一刻安靜的下來,居然會無緣無故歎氣。


    華妍雪給他一個大白眼:“有什麽好笑的?”


    彭文煥笑道:“你又歎什麽氣?”


    “哼!”華妍雪好不鄙視他,“男人隻會打打殺殺,橫衝直撞,會不會用腦子想問題?”


    彭文煥不住點頭:“是是,你真聰明,就知道你大哥我從來不用腦子,最多隻會動動腳趾頭,我是個大傻瓜,大笨蛋,大白癡,……倒底歎什麽氣?”


    妍雪咯咯直笑,卻避而不談,歪著頭,手指在桌上畫著沒有章法的紋路,忽道:“文大姐姐的媽媽,也是清雲十二姝之一,慧姨怪想她的,何以之前我總沒聽人提起過?”


    彭文煥收斂了笑容,濃眉一皺。華妍雪驚異地叫:“大哥?”


    彭文煥躊躇再三,沉聲道:“其實我也不大懂,但這個名字是咱們清雲的忌諱,你以後不要再提。”


    “為什麽?”妍雪緊追不放,“我不向別人提也就是了。彭大哥,你告訴我嘛!”


    彭文煥受不了她的糾纏,道:“她去世時,我還小。有次聽到我母親和爹爹談起,說她死得不清白,可是母親提及這事,哭得很傷心,說是大家把她逼成那樣的。爹爹本在勸她,發現我就在附近,就不講了。母親是慣於嘻嘻哈哈,天掉下來都不覺其憂的人,這件事給我印象很深。”


    他陷於沉思,妍雪也難得的並不追問,過了好久才又說:“我長大了,才又聽說了一點。這位瑾姨,她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本是要處死的,但她至死不肯認罪,慧姨又不惜自免幫主來保她,終究還是逐出了清雲。後來,落到敵人手裏,吃盡苦頭,救回來以後,就叩響金鍾而死。”


    “金鍾,那是什麽東西?”


    彭文煥天不怕地不怕的臉上突然流出數分懼色,夾雜著厭惡:“那是從靉靆立幫起便以有之。創派的祖師為人嚴苛,等級分明,他認為上下有別,若是位尊者認為你犯下了過錯,你就算不承認,也不能自行翻案。唯一表示清白的途徑,便是叩響金鍾。那隻鍾藏於密處,係用特殊材質建成,凡敢於叩動它的人,無不被其穿透一切的音波刺穿七竅,及全身一百零八處大**,叩鍾人受此重傷,必全身滲血經脈俱斷而亡,死狀慘不可言。拚一死隻說出‘冤枉’兩字,卻無法進一步陳述下文,由於位尊者之前既認定了其人有罪,這案子多半也就不了了之,並不認真給叩鍾人平冤的。所以這隻金鍾,除了最早有二三人抱著僥幸心理一試,直到瑾姨去叩響它,整整的沉默半個甲子之久了。”


    “她……叩響金鍾,那豈不是死得很慘?”


    “……”彭文煥默默搖頭,有不忍之色,“可是她人既死了,也沒法解釋她之前的案子,究竟有何冤枉?她逐出清雲,照理不能歸葬,謝幫主憐她死得可憐,把她殘骨葬於後山禁地,那裏是幫內曆代落罪弟子所葬之亂墳崗。唉,雖然又承認了她清雲弟子的身份,可仍然視她有罪。”


    華妍雪隻覺心頭撲通撲通的猛跳,又怕又驚,不確定臉上可曾變了顏色,意念中力持平靜,問道:“既然認為她有罪,為什麽對文大姐姐,那罪人的女兒這樣好法?”


    彭文煥苦笑:“這是所謂公私分明。瑾姨有罪當究,但是清雲十二姝師出同門,曆來如手足相親,把文大姐姐看作是親人的遺孤,這樣一想,當然好得不得了。”


    他言之無意,華妍雪聽來字字驚魂。


    不由自主,又提起她念茲在茲的那人:“那麽慧姨,又是犯下什麽過錯啊?就因為自免幫主?——就算她自免了幫主,可也曾經是幫主,前一天那個什麽白老夫人來,當眾給予慧姨難堪,太過份了罷?”


    她口中所說的白老夫人,乃靉靆第三代幫主白若素,卸任後極少露麵,卻於年前毫沒征兆的來到清雲園。盛傳她是為了給自己孫子宗質潛和文錦雲婚事來的,說也奇怪,這白老夫人對著任何人都是樂嗬嗬的不擺尊者架子,唯獨對著沈慧薇,嚴厲苛刻,百般刁難,當眾令她久跪不起,此事遍傳清雲,華妍雪自是耿耿於懷。


    輪到彭文煥歎口氣,揉揉她的頭發,笑道:“小丫頭,你還真是無時不刻用腦子想問題的人。隻是你這樣小,我對你口沒遮攔,未必是好事。”


    妍雪嘟囔道:“我好奇,好奇還不行嗎?”


    彭文煥深深凝視,意味深長地笑容浮現於嘴角,緩緩地道:“白老夫人對她並無偏見,慧姨昔年的幫主之位,甚至還是她一意讓賢。隻是後來……糾葛較多。自免幫主是其中一個原因。在誰都認為瑾姨有罪的情況下,惟慧姨不予承認,自是眾怒難犯。但她當真落罪,卻是在瑾姨亡故以後,那個時候我隨父母在軍中,具體情況不很了解,是聽說她殺害了一位長老,並有意加害證人……”


    本欲說下去,看到妍雪變臉變色,氣沮神喪的激烈反映,嚇得不敢再說:“怎麽啦?”


    妍雪於瞬間恢複平定如初,但一張小臉,兩頰仍是紅通通的,氣息也稍顯渾重,笑道:“是驚訝。大哥,我不想聽了。”


    彭文煥如釋重負,笑道:“反正是過去的事啦!現在慧姨好好的,正是謝天謝地。”


    妍雪撲哧笑道:“謝天謝地?還是謝幫主吧?”


    正取笑間,有人慌慌張張跑來,大呼:“不得了!不得了!文煥少爺你快到前頭去看看,梅苑出事啦!”


    梅苑是雲姝子女棲居之處,在外園。彭文煥聽她語無倫次,斥道:“倒底何事?想清楚了再說!”


    那侍女大慚,定了定神道:“是文姑娘出事了,幫主把她的、她的……逼走了,這會子隻是哭鬧,怕要尋死覓活呢!劉夫人吩咐我來找各位少爺小姐,見機行事哄她分心。”


    彭文煥著實一驚,匆匆欲行,華妍雪說什麽也要同去,隻得攜她同行。一麵把他所知的事由和妍雪談及,劉玉虹一心求文錦雲為宗家媳,前一天甚至已經氣走了和自己兒子交好、許綾顏的獨生女兒劉銀薔。但文錦雲自己也對婚姻有了安排,此次與一名男子辛詠剛同歸,人皆以為不配,再沒想到做出強行逐客之事。


    直到梅苑附近,發覺情形與往常大異。


    梅苑由於是雲姝子女群聚之地,可算得上清雲園內最鬆弛、最自由的所在,無論主仆、上下級別的弟子,熙來攘往,笑喧語嚷,非為異事,而現在,十餘名弟子分兩列,肅容靜立,又見粉牆矮垣以內,花樹之中,回欄左右,都有人影晃動,偌大的場合寂無人聲,可那一股子悲傷冷銳之氣,忽在原處彌漫開來。


    “不會的,不會的,你們騙人。”梅苑裏傳出的話聲顫抖,猶帶嗚咽,“你們騙人,我不相信!”


    那是文錦雲。她象春日白桃花一般的爛漫和嫻雅,此時不複半分從容,淚落如雨,氣急交加。她把手中一卷什麽冊子用力擲出,扔在地下,七零八落的飛了一地,如飛花殘葉,更仿佛不堪收拾的心情,掩麵急奔。幾乎和匆匆趕來的彭文煥和華妍雪撞了個滿懷,她全不理會,自顧衝出梅苑而去,撇下一大群清雲園德高望隆之人,麵麵相覷。妍雪甚覺有趣,哈哈笑出了聲。


    謝紅菁本已震怒,待見這專門惹事生非的小東西,倍添百倍惱火:“頑皮的丫頭,誰叫你來的?”轉目卻視廊下悄立的一人。——原來一向深居簡出的沈慧薇亦在此地,聞得此言,微微苦笑。


    彭文煥忙道:“菁姨,是我帶她出來的。弟子不對,這就送她回去。”


    謝紅菁怒道:“她無法無天,恃寵驕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頑劣孩童!怎麽你們就都順著她性兒?!慧姐,你的課也任她停很久了吧?”


    華妍雪靠近沈慧薇,笑道:“因為文大姐姐救過我性命,聽說她有事,我心裏不安,糾纏彭大哥出來的。謝夫人,我知錯啦,這就跟慧姨回去上課。”


    謝紅菁往常聽人提起,那頑劣丫頭為她慧姨,極肯將就,她隻不信,這才是頭次看到,暗中納罕,這丫頭當真認錯,她也不能把十分雷霆不管不顧地落上去,那邊許綾顏輕輕跌足:“這如何是好?你也別管這些小事了,雲兒萬一想不開……”


    謝紅菁道:“慧姐,於今之勢,隻有請你出麵了。”


    沈慧薇福了一福,轉身向外走出,妍雪跟在她後麵,她道:“小妍,你先回去,等我。”


    語聲輕柔,有不可抗拒之威嚴,然意態間若有疲憊,妍雪怔了怔,竟不敢拗她。


    午後下起雪珠,一陣陣飄得天地間霧靄茫茫,沈慧薇直至雨暮殘霞方自回轉冰衍,她帶著寒流入室,猛然間受火氣一熏,當即嗆咳起來,捂著帕子不放。妍雪急起,令翠合熄了火盆,向榻上墊兩條皮毛氈子,鋪上極厚實的撒花閃緞坐褥,另取手爐置於懷中,翠合又送了一鍾熱茶進來,沈慧薇取過漱了口,漸漸緩過氣來,微笑道:“好了好了,這樣大鬧,叨登的大發了。”


    妍雪坐在腳踏子上,將臉伏著她膝,輾輾側側的,不說話。沈慧薇拍拍她臉蛋,笑道:“過完年了,你大了一歲,怎麽倒顯得縮回去了呢?”


    妍雪把臉藏著,笑道:“哪裏是縮回去了呢?”又問,“文大姐姐還好嗎?”


    沈慧薇微笑:“沒事。”


    “慧姨,我明天起來上課好不好?”


    “那自然好。”


    “慧姨……”妍雪叫了聲,沒抬起頭來,聲音裏帶著了哭腔,“小妍任性得很,對不起,對不起。”


    沈慧薇低頭撫慰,嘴角邊浮起淡淡笑意,眼中的光柔和而溫暖,師徒兩個相對無言。房中隻點了一根蠟燭,四周的牆壁、家俱落下濃重的暮影,燭光投射在她含著一縷清和之極笑容的麵龐上,也是一般的安靜謐然。


    一時翠合進來報飯,沈慧薇教送上來,多添一份碗筷,她也就湯澆了半碗飯相陪,四壁點起燈火。妍雪反而吃得很香,一麵吃,慢慢的恢複了活潑,和沈慧薇嘰嘰呱呱說些連日來和彭文煥結拜玩耍的瑣碎小事。沈慧薇微笑道:“你也真是能耐,這才幾天的功夫,怕是把那些個難得回來的哥哥姐姐都混熟了罷?”


    妍雪笑道:“哪裏能夠呢。劉夫人家大少爺,我們看見了,都怕他那張凍僵茄子臉,早遠遠躲開了。”


    沈慧薇嗤的一笑,責道:“別那樣刁鑽。”


    她這半日溫言和語,終不脫鬱鬱之色,妍雪好容易逗得她開顏,心喜不已,笑道:“彭大哥很有趣,慧姨你定然喜歡的,趕明兒我帶他來玩。”


    沈慧薇笑道:“我見過的了。”


    妍雪道:“慧姨,你和他媽媽好不好?”


    沈慧薇出了神,注視著燭光焰焰,顧左右而言他:“他和他媽媽性格很象。”


    妍雪見她又有恍惚之色,不敢再問下去,沈慧薇看了看她,她招呼她來,本是有話交代,但這小丫頭無緣無故的撒了回嬌,滿腹的言語一句都說不出了,這時提及文煥,便斟酌言語,慢慢道:“清雲子弟和睦交好,往來從密,固是極好,且跟著他們見識見識,也非壞事。隻是你尚未滿師,行動多招人見,我也聽說你這兩日隨文煥出過園子,是麽?”


    妍雪一驚:“慧姨都知道啦?”


    沈慧薇微笑道:“我既聽說了,是無人不知了。”


    妍雪有所不悅,忍氣道:“我明白了。慧姨,我自明日起,每天過來練武,再不起貪玩的念頭了。”


    沈慧薇心下感動,低低道:“多謝。”


    妍雪眼圈兒一紅,險些墜下淚來,強笑道:“慧姨真是的,越發客氣了。怪道我和你在一起,說話也越來越斯文了。”總是打起百倍精神,打疊了無數言語,引得沈慧薇解頤歡笑,眼見天時已晚,方回學苑去。


    沈慧薇在燈下看著她淺綠的衣裳裹著嬌小的身子,一蹦一跳的走了,笑容就有些維持不住,心頭空落落的,忽如失去了整個世界一般。那次幽絕穀她闖進來的時候,至今那小小女孩兒晶瑩的麵龐,清澈的笑聲,好象還在心間縈繞,可是自己明白,這樣的日子隻怕維持不了多久。危險便象那燈影下重重疊疊的陰影,一步步的逼上來了,自己雖不能確切知道那是哪一重危機,可是卻總有一種預感,這平平安安的日子,屈指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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