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天賜暫不與屬下聯係,他雖然收住屠殺,江湖中結下的冤仇已遠不為少,他的銀異相十分顯著,一旦失去保護落單於人,也就隨時陷入危險之中。(.)偏是這人高傲執拗,說甚麽都不肯稍作改裝,兩人隻得朝息夜行,這一來,反而被落後兩日尋找華妍雪無蹤的清雲一行人等追到了前頭去。


    天賜一向對旭藍頗有吃醋犯酸的戒備,但小妍生死茫然,他心中實有千言萬語欲待傾訴,難免便將眼前這人當成知己,行來無事,聽旭藍說起從前之事,說到她愛笑笑鬧,如何的頑皮生事,接連闖禍,講到在萬鬆林惡作劇,引誘數十劍靈一股腦兒跌下泥坑,忍不住哈哈大笑。


    旭藍唇間也漾起笑意,歎道:“隻可惜……隻可惜……”


    天賜心中泛起一絲古怪:“這人真是奇怪,若說他對小妍好,可是他對我和小妍的關係,似乎也不怎麽生氣失望。若說他無意,小妍有難,他卻是恨不得以身相代。”因說:“小妍一生遇到那些困厄,均能轉危為安,有驚無險,少時尚且如此,何況現在,我猜她一定安然無恙。”


    “可是為甚麽至今毫無音訊下落?”


    “要是換了我,大難不死,這當口也不敢貿然現身。平白無故,倒底是誰欲陷我於死地,這事自然得先查個清楚明白不可。”


    “可是……可是,”旭藍訥訥道,“她要是不現身,誰為我師父作證?”


    天賜臉色倏沉,冷冷道:“原來你擔心小妍,隻是為了這個。小妍性命與你師父相比,便是賤命不值一草?”


    旭藍一呆,道:“不是的。我自也掛念小妍,生不見人,死不……你隻憑一個感念,便能斷定她有驚無險,也未必,這個,也未必……”


    他想說“未必是真”,但這麽一說,倒象是咒華妍雪死一般,顛倒說了幾次,終究不曾出口。天賜冷峻的臉色漸緩:“不這樣想,又能怎麽樣?”


    兩人趕到期頤,旭藍雖知他母親怕事,隻是別處無可藏身,母親縱然怕事,總是愛兒心切,不會泄露自己行藏,帶著天賜共投裴宅。


    原以為要費無數唇舌才能勸得母親答應,豈知裴翠見了雲天賜,一聲驚呼:“你、你……莫不是……莫不是……鬼魂現身?!”


    天賜白白衣,半夜三更鬥然出現,確然頗有幾分詭譎之氣,氣惱地哼了一聲。旭藍尷尬笑道:“媽,你糊塗啦,雲公子是兒子的好朋友。”


    裴翠一雙眼睛盯住天賜不放,似已魂不守舍,怔怔道:“是,是,他是你的好朋友。她已死了,天下又怎麽會有鬼魂?唉,若是這世上當真有鬼魂之說,那才好呢。”


    天賜心下著惱,斥道:“瘋瘋癲癲,不知所謂!”


    旭藍以母親反映為異,但此時顧不得細思,隻說天賜是他好友,要在這裏住上幾天,這朋友脾氣古怪,無論如何請母親對外隱瞞。


    裴翠隻“嗯”了一聲,居然並不在意,歎道:“你念著華姑娘,當真什麽都不顧了,從園子裏偷偷跑出來。”


    旭藍奇道:“媽,你知道我是偷跑出來的?”


    裴翠眼圈一紅,道:“我若連這個也猜不出來,咱娘兒那十年相依為命,可不就是白過的麽?”


    旭藍笑道:“媽,你猜到了更好。若是清雲有人找來,你千萬說我沒來過。”


    裴翠白了他一眼:“你這個性格,見著女孩子便是好的,跟你父親是一模一樣。”


    旭藍從小沒有父親,聽母親每每提及,總是一派神往敬羨之色,以致他對父親也是一般的仰慕崇拜,頭一次聽她說出“見著女孩子便是好的”這種似貶不褒的話,甚覺有趣,笑道:“媽,怎麽說我和爹爹一樣?”


    裴翠一時錯口,笑道:“我說著玩呢。你爹爹人稱武林第一美男子,自然是有很多女孩兒爭著搶著去喜歡他。”


    旭藍心中一動,想道:“以我媽的才色,自然算不上一等一的姿色。爹爹卻怎地和她成了親?嗯,我從來沒見過他,難道說、難道說爹爹並不喜歡我媽媽,也不要認我?”


    他長到十幾歲,還是頭次想到這個問題,不由得怔忡出神,卻聽裴翠在問:“那個少年,他是哪裏來的?”


    旭藍瞿然一省,微笑道:“媽,你別問這個。這位雲公子曾救過我性命,他是個好人,隻是脾氣有點古怪,不喜歡多說話,你讓他一個兒住著便好。”


    裴翠低低歎道:“你的朋友……唉,剛才真把我嚇了一跳,這個世上,怎會有人與她如此相像?”


    這是她第二次提起,旭藍大奇,問道:“他和誰相像?”


    裴翠搖頭道:“我在瞎想呢。你朋友是個男的,頭全白,並不是很象,大概天色晚了,我沒看清楚。”


    她神色間有些慌亂,怕兒子追問不休,急忙用別話扯過,隻問他們要湯要水,又吩咐廚下安排晚餐。


    忽聽得門外不急不徐敲了兩下門,母子倆為之一驚,麵麵相覷。旭藍吹滅燈燭,向母親打了個手勢,鑽入雲天賜同一間房中。


    裴翠走出屋外,應聲問道:“是誰?”


    門外朗朗回道:“清雲方珂蘭來訪。”


    裴翠驚叫:“啊!”急忙奔出開門,駭得臉都白了,隻是叫:“姑娘……方姑娘!”


    黃衣女子站在門外,微有不悅:“還不是很晚,你已睡下了不成?”


    “不……不不不是。”裴翠稍微定了定神,打起笑臉,“實是想不到姑娘會來,倒把婢子嚇了一大跳。”


    裴翠在期頤賃屋置產,一住經年,在從前旭藍未進園時,倒是常常有人前來探訪,方珂蘭卻從未來過。旭藍入園以後,她這裏也就分外孤寂了下去。她曾是方珂蘭貼身婢女,向以言語伶俐、善能察顏觀色而討得歡心,連哄帶捧的說來,引得方珂蘭一笑:“你早就不是我的侍女了,不用這樣自稱。”


    裴翠把方珂蘭迎至廳中,親自獻茶,方珂蘭道:“我什麽也不要,你隻管坐下,我……我有話和你說。”


    裴翠依言坐下,一時滿廳寂然,方珂蘭神色變幻不定,可始終沒有開口說上一句話。裴翠心虛,隻想著她為甚麽今夜忽然來到,偏偏那屋子裏藏著兩個冤家,旭藍倒也罷了,那個白衣白的少年……她激伶伶打了個冷顫,周身說不出的寒意。


    方珂蘭並未留神,心事如潮,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重現出來。


    十三歲上因故與??失去聯絡,欲報仇不得反被仇敵追殺,誤入山穀之中,見到了那個俊美如天神下凡的少年,再不料那人成了她一生的冤孽。


    怎奈少年情性,幾番重合,幾番誤會,兩人愈行愈遠。成湘從來是那個來不拒,視天下女子有若珍寶明珠的風流性格,清雲好女如雲,成湘更在其間流連不去。她一怒之下,嫁給了後來的丈夫馬睿策。


    嫁了以後,反覺與那人恩愛勝前。兩人心中皆生懊悔。那一年成湘遇險,幾乎失了性命,輾轉由她相救照顧,意亂情迷,終於鑄成大錯。


    此後為瞞真情一錯再錯,最終雷雨夜,亂墳崗,親手殺害自己丈夫……


    眼前火光跳躍,宛若便似當夜的閃電雪亮,清清楚楚照出了她內心的恐懼、陰暗與冰冷,她倏然站起身來,冷冷道:“裴翠,你這些年來養尊處優,倒是一點兒沒見老呢。我可老了,不複當年了。”


    裴翠一怔,驚道:“哪裏,姑娘……你風采……”


    方珂蘭淡淡截住她的話頭:“再不然是這些年住下來,早就習慣了貪圖享受安逸,可是也不是?”


    裴翠遍體冷汗,急忙跪下:“奴婢豈敢。姑娘……”


    方珂蘭利如刀鋒、冷於冰雪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轉,淡淡笑了起來:“我和你閑話家常而已,何必這麽害怕,起來,起來。”


    裴翠不敢有違,隻得站了起來,心中戰栗。燈光下但見方珂蘭容色美極,隻是臉上無悲無喜,眼波沉沉,瞧不出半點端倪。


    “裴翠,這些年來,多虧全心全意你照料撫育阿藍,他若知道了,必定感激不已。”


    裴翠道:“這是奴婢應該做的。況且、況且小少爺他那麽聰明可喜,婢子能有這般福氣,不知是幾生修來。”


    方珂蘭微笑道:“你本來該有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家庭,兒女成群,享天倫之樂,因我之故,連累你以未嫁之身,拖兒挈帶,十年間流離顛沛,難道竟無怨恨嗎?”


    裴翠急道:“婢子對姑娘一片忠心,唯天可表!若有半分怨恨,管教天打雷劈!”


    方珂蘭朗朗地笑出聲來,道:“你又來了,我隻是隨口一說,以表謝忱,你就急成這樣。裴翠,他是你的兒子,今後永遠是你的兒子,你可別因我這番話,心裏存了芥蒂。”


    裴翠眼淚奪眶而出,心道:“你前不挑後不挑,偏偏這幾年他不在家,你都不來,今晚說這一篇話,怎知那孩子就在隔壁房中,我和他母子情份,止於今朝而已。”


    方珂蘭輕輕歎息:“這孩子最乖最懂事,他對母親也孝順得很,溜出園子來玩,還想到來看看你。我日想夜想,盼他和我親熱一刻,怎奈他即使和我走在一起,心中也隻是念著他人,多一刻也不得。”


    裴翠一凜,見她神色悵惘,帶著一點點憂鬱哀傷,恍然大悟。方珂蘭並不為今夜裴旭藍躲入家中而來,隻是因為那一晚旭藍探母為她所知,她母子之情生生割斷,眼看著兒子把一片孝心對著另一個並非生母的女子,怎不耿耿於懷?!


    方珂蘭正是為此事而來。她從那天得知裴旭藍私出探訪以後,暗自誓,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們這對有名無實的“母子”繼續親熱下去。隻是盤算良久,無有妥計,清雲方珂蘭有個私生兒子,這麽大的醜事,她對外不敢直承,謝紅菁對於這一點看管猶緊,即使裴旭藍進了園子,也時刻嚴命她不許過分親近。但是眼見得親生兒子咫尺天涯不得相認,眼見得他和自己的師父親熱,和養母親熱,偏偏待她不離不即,若遠若近,心內煎熬可想而知。


    這番清雲一出期頤,就聽說江湖群豪爭往清雲尋事,起初謝紅菁也不放在心上,哪知後來事情越鬧越大,金風堡堡主應邀出麵,又得到沈慧薇私逃訊息,且指其再度犯下命案。


    方珂蘭先沉不住氣,群豪意指疏影劍後人,按其形貌猜想起來,十之便是那愛鬧事的華妍雪。華妍雪一旦牽扯了進去,裴旭藍必定不肯坐以旁觀,加上文錦雲執意要求回轉清雲,兩人於是搭伴趕了回來。


    一進期頤,方珂蘭托辭另有要事,要在外耽留一夜。兩人分手,方珂蘭即往裴宅而來。


    這時見到裴翠憂懼不已,戰戰兢兢,在提起旭藍之時,臉上那種愛憐橫溢的神情決計假裝不來。裴翠於危難之急挺身而出,甘願以未嫁之身替她承認這個兒子,以保自己聲名不失,這十餘年來受苦受屈委實不少,難道自己便不能容她?但隨即想起:“她有了兒子,我卻沒有,即使兒子好好的在眼前,是她裴翠之樂,我有何樂趣可言?哼,我做下的錯事本多,也不在乎多此一樁。(.無彈窗廣告)縱是死……也必得要做下了這件事!”


    “那一年,阿藍生了重病,我不忍心他小小年紀流離飄泊,把你們接了回來。”


    裴翠道:“是,這是姑娘一片慈愛之心。”


    方珂蘭冷笑,聲色漸轉嚴厲:“但我並不希望阿藍就此成為一個沒有父親,或得不到父親承認的孩子!裴翠,這幾年,你不斷在找他的父親罷?難道,一點兒有關他的消息也有沒有嗎?”


    “姑娘……”


    裴翠聽到這裏,隱隱明白了方珂蘭將要說些什麽,不由得擔心起來,要知道旭藍就在隔壁,方珂蘭今天來此,豈是希望她的一言一語都被她親生兒子聽了去的!


    方珂蘭毫不放鬆,臉上淡淡的浮起一層笑意,繼續說道:“唉,中原不見,也許他又回去了,在沙漠裏,在深山裏,他喜歡在那些個地方和人捉迷藏的。你忘了麽?”


    裴翠額上冷汗不絕沁出,急急道:“是了,姑娘,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她拔腳就向門外走,方珂蘭含著笑意喚住了她:“不用那麽急的。盤纏夠嗎?回頭我打人送來給你,順便叫阿藍來與你道別,可別不明不白甩下了他。”


    “是……是……”裴翠硬生生在門邊收住了腳,呆呆地望住了一個方向。


    突然之間,方珂蘭就象看到了最不能想象的事物,一步步踉蹌倒退,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長窗大開處,少年靜靜站著,露出一種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奇特表情。


    孤孤單單地站著。


    方珂蘭腦間瞬時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張開雙臂,隱瞞了多少年的事實真相啊!一千遍,一萬遍,在她舌尖上打轉,要想認回這個乖巧的、懂事的、柔順的孩兒,直到這一天,雖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兩人見麵,她心裏的渴望仍舊難以抑製地撐破了滿懷期翼的心房。


    但他隻看了她一眼,隻看了方珂蘭一眼,迅速地轉移目光,冷冷投注於地下。


    方珂蘭一顆心,隨之蕩悠悠落到穀底。


    “姑娘!”裴翠返身奔到方珂蘭之前,撲地跪下,“姑娘!”


    方珂蘭長長籲一口氣,微笑道:“裴翠,你好,你很好呀。”


    裴翠哭道:“不,我不是有意瞞著姑娘的!阿藍今晚回來,我事先也不知情,他、他……他是逃出來的,剛才不敢出來見您!”


    方珂蘭仍舊是那麽淡淡的一句話:“你好,你很好。”


    她的手不經意間舉起,仿佛要掠拂自己的頭,但手勢微轉,又仿佛要去扶裴翠起身。手在顫抖。


    裴翠愣愣地看著她,猛地在地下叩了個頭,大聲道:“姑娘,裴翠從小跟著你,忠心耿耿,無有二意!請姑娘放心!”


    她徑自爬起來,衝過去拉住旭藍,叫道:“阿藍,方夫人是你生身母親,你可明白了麽?你認母親啊,快認啊!”


    旭藍搖頭,頻頻搖頭:“不是!她不是!你要她走,趕明兒我陪她一起走!深山,荒漠,任由去處,我去找我的父親,再也不回來!”


    方珂蘭頹然坐倒在椅中,終開始痛哭:“裴翠,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我見你和阿藍親熱,我……心中的煎熬,真是度日如年,我真不是有意逼你走啊!”


    裴翠哭道:“是的。姑娘,我知道的,婢子鳩占鵲巢,本就不應該,婢子早年過誓,定要把成相公找回來的。都是我的罪,我貪圖享受,這些年都圖了安逸,把姑娘的囑托拋到了九霄雲外!”


    方珂蘭哭道:“我哪有資格怪你?我不敢認兒子,你幫我領,幫我養,我害得你一生都沒有婚嫁,居然還會吃醋!唉,裴翠,我真是患了失心瘋,我居然這樣不知好歹!”


    旭藍漸漸動容。


    他生性柔和,起初在聽見方珂蘭透出她才是他的親生母親之時,心中隻有狂喜,對他而言,每一個親人都是值得親近、值得尊重。再未料到情形急轉而直下,他的生身母親,居然不動聲色在趕養母走,而且,用心險惡,要讓她自己提出來走,以斷絕他對養母的思念和牽掛。他一生之中,從未想到過世上竟有如此險惡深沉的用心。


    方珂蘭委委哭訴,每一字每一句都打中他心坎,那般思念,那般痛苦,真切可感,教他不由得不心軟,霎時忘懷了前一刻痛如刀割的感受,恨意如同秋風過身。


    他咬咬唇,猶豫不決的視線,從一個母親身上,遊移到另外一個母親身上。


    眼內好似吹進了一把灰塵,他霎了霎眼,伸手揉揉雙目,這一揉,淚水便衝出眼簾。


    “媽媽……”


    方珂蘭難以置信地抬頭:“阿藍?”


    旭藍再叫:“媽媽!”


    方珂蘭再度張開雙臂,裴旭藍沒有猶豫,從窗外跳了進來,投入這幾年來對他關愛勝過其他人的慈母兼師長懷中。


    “媽媽,媽媽,你一向都待我――很好。”


    裴翠也在哭,忽然之間,天地之大,隻剩下她杳然一人。她足下悄悄移動,慢慢退出。相擁的母子並未覺,或,方珂蘭雖然瞥見了,可決計不想另生枝節。


    方珂蘭捧起兒子的臉,癡癡看著,心花怒放,眉花眼笑,看不夠,愛不夠:“好孩子,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裴翠。你放心,我以後決不會虧待她,我把她接進園住好不好?我們三個快快活活一起住著。”


    旭藍身軀微微一震,忽然語音急促地問:“媽媽,你能不能救救師父?”


    “什麽?”


    “救師父!隻有你才能救她!”旭藍眼裏燃起無限期翼,“她被人冤枉,被人誣陷,但那是假的,師父講不清楚,媽媽你若是出麵幫她來查,就可以幫她查明白!”


    方珂蘭好似一盆涼水從頭頂潑下,冷到腳底:“你認我……是為了……”餘下的話說不出口,旭藍懇切而熱烈地望著她。


    廳上的兩扇長窗被旭藍激動之際大大打開,因風吹動,一下下的搖擺。


    右長窗的窗紙之中,緩緩滑過了一個人臉的影。


    燭光自室內照出,清清楚楚映現了那個影子。


    是一張臉。一張五官清清楚楚被映現出來的人臉。


    絕美無瑕的五官,眉、眼、鼻、口,完美臻至極致,同時熟悉得驚心動魄,長披肩,憑風舞動,透過窗紗,似乎接觸到那溫柔而淒惋的眼波,微含譴責。


    “鬼……”方珂蘭臉上頓然一絲顏色也無,“三姐!三姐!”


    影子倏地消失。


    方珂蘭定了定神,冷笑起來:“是小妍吧?你又玩什麽花樣?”


    揮手向長窗擊出,旭藍大驚:“不要!”


    一麵長窗在方珂蘭勁氣之下轟然碎裂,千千萬萬片碎片蓬然炸開,燭光映成千千萬萬點流麗的虹光,紛紛落到長窗後麵的那個人影的身上、臉上、上。


    方珂蘭倒抽了一口涼氣,颼颼涼意自背心湧出:“你――是誰?”


    那人麵容可怖之極,大大小小布滿了一塊塊不規則形狀烙燒焦黑的痕跡,一縷縷焦灼的臉頰肌肉向外翻出,隻餘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閃著淩厲莫名的光輝,冷冷盯視著她,長披麵,臉無表情,長窗碎片細雨般在他身上落下,兀自一動不動地佇立。


    在這黑夜裏,猙獰的人麵,宛如地獄深處冒出的鬼。


    方珂蘭盯住那一雙深黑的眼睛,渾身劇烈地抖。


    “你是誰?”輕輕再度問出,卻從方才的害怕和吃驚,轉變成刻骨銘心的痛,來自深心內處的痛,怕觸及了那樣無可名狀的痛,她頓了頓,一霎時屏住了所有呼吸。


    那人冷漠地看著她。


    “擒住她!”自黑暗中傳出低低斷喝。


    佇立的身形忽然動了。


    在裴旭藍眼中,那人化作一道黑色殘影,完全分辨不清來勢和方向的壓迫力,從四麵八方逼了過來,把他和母親兩個人裹入其中。


    如此強勁的壓迫力,他的母親卻象是出了神似的,對之不聞不顧,不躲不閃,隻是直愣愣地盯住對方。


    旭藍顧不得提醒,搶先一步就攔在方珂蘭身前,壓迫感突然之間形成一股大力,排山倒海的直擊過來,旭藍如同驚濤駭浪中一葉扁舟,驟然飄蕩起來。那股力道募地一收,便在此時,他被人拉住衣領,往後退出數尺。


    方珂蘭麵對那人站著,直到這時,她猶在鍥而不舍地問:“你是誰?”


    那人不語,緩緩亮出一把弧形雪亮的刀。


    方珂蘭的眼神卻是微微放鬆,――她記得,那人是用劍的啊!


    旭藍稍一定神,回想起剛才黑暗中冒出的那聲命令,叫道:“天賜!別打!這是我母親!”


    那人忽地向他望去,眼內淩厲的寒芒閃過,隻是,不易察覺的一刹那間,那冷厲之中卻摻入了一分溫柔!


    方珂蘭的劍,已迅捷地和弧形彎刀交織到了一處,叮叮密響,接連響了十幾下。


    每一交響,方珂蘭的臉色就蒼白一分,麵上神色,更加不可思議的神不守舍了一分。


    她隻是隨手揮灑長劍,仿佛是在享受、回味著對方的光芒、力道、招式。


    那是千百次對招拆解以後的純熟,完全不必用眼睛去看,隻用心,就可清清楚楚地看到對方的每一個刁鑽奇詭的角度和力方向。


    但那人的力道並未因她的隨手拆解減輕半分,方珂蘭緩緩向後退去,十幾步退過,唇角已然見血。


    “你的臉……為什麽?”她喃喃說著,任由鮮血流下嘴角,“你為什麽不說話?”


    “抓住她!”這一次的命令帶著明顯的怒意。


    那人一咬牙,一刀自頭頂劈下,掃出無與倫比的光芒,絕世美麗中卻帶著死亡的冰冷。


    方珂蘭淒然笑了起來,輕輕道:“是你!真的是你啊?”她竟然不再試圖躲閃,用身體去等待那道疾如閃電的光芒。


    光芒突在頭頂一頓,又迅若奔雷的劈下。


    “我作孽太多,這是早晚逃不過的懲罰。”


    腦海裏最後一個恍惚轉念。


    熾亮的光芒裏,她忽然睜開了眼睛,向他微微一笑。


    就象當年,她也是十四歲的小姑娘,花樹底下,燦爛似錦,她的臉,比那漫山遍野的鮮花更美上三分,她的笑容,比山中涓涓流冽的清泉更甜上三分。


    刀光再次停滯。


    一隻手伸了過來,抓住了她肩頭。


    旭藍奮不顧身搶下自己的母親,奪門而走。


    那人若有所思地望著少年背影,沒有追出。


    天賜自黑暗中走出,臉帶不滿:“啞叔叔,怎麽不抓住她?”


    那人微微欠身,道:“世子也沒有攔住那個少年。”這是那人現身以後的第一句話,聲音嘶啞難聽,宛若一塊木炭,放置在火爐上滋滋燒烤。


    天賜冷冷道:“你存心放人,我就算攔住了也沒用。”


    那人道:“世子,那個少年和你是朋友罷?”


    天賜冷冷地道:“那又怎樣?”


    那人輕微地歎了口氣:“你們原該是朋友。”


    “為什麽?”


    “不為什麽。”那人說,“世子,你沒有覺得你們容貌相似?”


    “容貌相似?”天賜大奇,幾乎合不攏嘴。自打見到裴旭藍以來,彼此雙方都有的共識,無非是覺得對方那絕無罕有的俊美。事實上,兩人色相異,神情、氣質乃是性格脾氣更是相差十萬八千裏,這使得兩人看來迥然不同,就連對兩人都無比熟悉的妍雪也從未覺雙方有何共同之處。


    聽那人說了,天賜低頭想了想,裴旭藍輕言緩笑的模樣、他溫和淳厚的眼耳唇鼻,一一浮現於心,他微微倒抽了口冷氣。


    “怎麽會……怎麽可能相像?”


    那人看著他,態度溫和,仿佛雲天賜不是他主人而是他一心一意去關愛的兒輩:“這可是人生難得的緣份。世子,請珍惜。”


    天賜陡然眉毛一揚,眼底露出狠色:“什麽緣份!裴旭藍的生母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用心險惡,有可能是害小妍的凶手,他若幫她,就也該死!”


    “小……妍?”那人重複一遍這個名字,“我來的時候,已經聽說了有這樣一位姑娘。世子,你喜歡她麽?”


    天賜咬牙道:“可惜她生死難測。若是小妍果真不測,我要整個清雲園為她殉葬!”


    “世子,你殺虐越來越重了。”


    天賜道:“啞叔叔,你教過我自保的。你說我隨處都是危險,若學不會自保,我不殺人,人必殺我。”


    那人喉嚨口響了一下,混沌不清,也不知道他是歎息,還是反對。


    天賜忽地想起,問道:“啞叔叔,你什麽時候到的?”


    “你們一進期頤,我就跟上來了。”


    天賜看了看他,那人似知他心中懷疑,補充道:“大批瑞芒侍衛橫死,我自然是要查的。世子突然失去了聯係,一定和那個清雲的姑娘有關,所以我就先到這邊來等你。我奉大公之命,請世子盡快回國。”


    天賜冷冷道:“啞叔叔,你不用勸我,不得小妍下落,我決不回去。”


    “不行。”那人微微搖頭,“你非回去不可。情況又有變動,皇帝病危。”


    天賜唇邊勾起一抹譏嘲般的笑容,手指扣著弦窗,道:“他經常性病危,從我九歲起就開始常常反複的了,到現在也活得好好的沒有死。”


    “他燈盡油枯,這是早晚的一天。現在隻不過是還操著一份心思,強撐著而已。”


    “什麽心思?”


    “不把國家給你。”


    天賜皺眉:“啞叔叔,你老愛用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刺激我,為什麽?我是他親侄子惟一一個兒子。其他還有人比我更有資格嗎?”


    那人靜靜看著他,深黑色的眼眸鋒銳全然不見,隻是閃動著一片柔和光芒,緩緩說道:“世子,請你相信我,我是盡一切力量來幫助你的。”


    天賜和這個怪人從小相處,由於交談的毫無顧忌,彼此間情感倒比父子之間更為深厚,對他的話並不懷疑,道:“可是……”


    那人迅即打斷了他,道:“你不能為一個姑娘壞去大公十數年苦心經營的大計。”


    天賜重重咬住下唇,在窗外呆立著。


    一時無語。


    這所宅院,由於雲裴這兩個不速之客的來到,裴翠先自遣開了下人,後來一連串的意外風波,那些下人更加害怕得躲著不敢出來。又打又說的鬧了半天,忽然沒有人說話,這院子就如同黑夜拉過麵紗,立時沉寂下來。


    無邊的寂靜裏,傳來咿呀輕響。


    仿佛是風扣門扉,啟合的聲音。


    院子裏,除了被打碎的兩扇長窗和裴旭藍奪門而出的大門以外,其他窗戶都是緊緊關閉著,這啟合之音,卻非來自大門。


    那人微微一驚,想到裴翠方才奔出廳堂,奔入自己的房間,此後不管怎麽天翻地覆,也未有再出來。


    他掠身至裴翠房前,那門隻是虛掩。一手搭在門環上,手指輕輕力,把門向後推開。


    房內,隻是一截裙擺。


    裙下一雙繡花鞋。


    裴翠死了。


    臨死的淚痕掛在臉上未幹。


    那人將她解下,抱在懷中,久久地望著。


    天賜眉心皺起,道:“啞叔叔,你今晚怪得很,這個女子你也關心不成?”


    那人站著,筆直的身體漸漸成了一條彎曲的物體,歎息地低聲說了一句:“我就是那個人,她要找到荒漠裏,深山裏的那個人。”


    雲天賜微微動容。


    “原來你是裴旭藍生父?!”


    那人不答,隻啞聲道:“每一個人在生,我都不知珍惜。每一個人死去,我才試圖挽留。”


    天賜看到他的悲傷,有些好笑:“啞叔叔,你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這個女人是為了對方珂蘭忠心,才認你的兒子,才去找你。方珂蘭不過一句話,就把她逼得自殺了。”


    那人看著懷中的裴翠,不加辯解:“也許是吧?”


    他是個任性的,高傲的,飄泊無定性的人,到處留情,一生害了多少女子?甚至,連珂蘭也是不應當怪的,她的錯,都是他的錯吧?


    天賜大感興味,這十餘年來,頭一次現這個來路不明、由他父親在途中救起卻武功奇高的半殘人,竟然深深埋藏著無數晦澀往事。


    “啞叔叔,小時候我看見你躲在角落裏哭,給我逼得急了,你說那天是你心慕女子的忌日。”


    怪人猛地抬頭盯著天賜,目中光芒複雜莫測,半晌道:“過去很久了,我都忘啦。世子,你不必有那麽好的記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紫玉成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錦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錦城並收藏紫玉成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