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四更天了。”


    沈慧薇靜靜數著遠處鍾樓裏傳來隱約的響聲。在靜室,在偏遠的連雲嶺深處,所有的世間響動,聽來都是模模糊糊的,仿佛已經隔開了生死兩界。


    她是多麽盼望連這點模糊的聲音都不必傾聽,然而,這一點微弱而可憐的願望並不被允許,她不得不去做一件事,――也許是最後一件事。


    她輕輕起身,雙足除去了多日鎖於她割裂腳筋的傷口的鎖鏈,一時反倒不能習慣,輕飄飄地站不穩。


    在她呈上“金鍾鳴冤”的血書請求以後,幫主沒有哪怕一個字的答複,更遑論是試圖挽回。唯一表示,是命人除下鐐銬,這個行為,等同於默認了她的請求。


    金鍾鳴冤,除死無他。自設金鍾以來,決無例外。謝幫主不置一辭地肯了她的請求,那也是因為,巴不得她早早死去,免得多生意外枝節罷?


    她淡然想著,眼睛裏甚至看不到一絲悲哀。她的同門師妹,究竟懷著何種心思,她一向是並不意外的。


    隻是,雖然是她提出金鍾鳴冤,謝幫主卻一定不會料到,她的意願,在於不死。


    以金鍾鳴冤來換取哪怕是一時半刻的自由,到了今天,怎麽也該是把最後真相合盤托出,把清白還給自己的時候了罷?


    清雲弟子九成不知金鍾藏於何處,那是因為金鍾雖負有替位卑鳴冤的聲名,但在進行過嚐試的幾位弟子無一例外死去以後,再也沒人敢於用生命的代價去換取一聲“冤枉”。鑒於它那樣特殊的建材,出的音波對人傷害力之大,也隻能將它藏在最隱秘的地方,生怕萬一它被扣動起來,會令無辜受到傷害。


    沈慧薇自然很清楚它的所在。因為這隻金鍾,正是由她從??幫跡的故鄉帶來,深藏於山腹,她為那個山洞取名為“定風波”,希望它永遠永遠,不需要出不平之鳴。


    她一步步走,雙足鑽心,回見草木灌叢血跡斑斑,心下恍若一夢。


    瑾郎自盡,她不在園內,隻事後聽說她回來的時候,已是僅存一息,流血不止。想象不出,以她廢了武功的孱弱體質,是如何能掙紮著走過坎坷崎嶇的漫漫山道?


    她在山石上坐下小歇,從袖中取出幾樣東西來,綢帶、絲棉、一塊足以護住心髒的銅箔,對著它們苦笑。


    雖然自恃內力深厚,仍是不敢想象金鍾被扣響以後,她所能抵受的痛楚。更無把握是否可以逃出性命,畢竟,那樣的音波,將會刺穿七竅,以及全身一百零八處大**。個人的力量,無論多麽強大,有時竟不能同一件小小的自然之物相比。


    “瑾郎,瑾郎,我若不能成功,便可以來陪你了啊。”


    她是這樣如癡如絕地想著她,以至於看到白衣女子狂奔而至,滿麵淚痕依稀,她竟有了一刹那間的恍惚。是瑾郎,是她來接她了啊?


    可是白衣女子痛哭著撲在她膝下,死死抱定她:“慧姨,不可以,你不可以上去!慧姨,我求求你……”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心裏竟是茫然若失:“雲兒……”


    “慧姨,我不能讓你扣鍾。我親眼看見我媽媽曾向這山裏走去,我也曾親耳聽見那鍾聲刺骨響起,奪去她性命。我當日不曾攔阻,今日再不能讓慧姨做同樣的事!”


    沈慧薇柔聲道:“不要這樣。我去扣鍾,可未必會死呀。”


    “可能嗎?”文錦雲哭道,“決不可能。慧姨,你是自欺欺人,你知道金鍾扣響,是絕無例外。”


    沈慧薇淡淡的笑,說:“到今天,連我的雲兒,都信不過我了麽?”


    “我不管你怎麽說,慧姨。”那一向溫和從容的女子,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堅決,“慧姨,我這就去把帳目之事稟知幫主,這效果是一樣的。無論如何,你不能扣鍾!不能自殘身體!”


    “隻是因為,不得不走這條路了啊……”


    待罪女子溫柔、然而無奈地微微笑起來,撫著她的頭:“別怕,雲兒。慧姨這一生別無所成,唯有歪門邪道的東西,學了不少,設置金鍾的人,也就是教我那些歪門邪道的人……”


    她說不下去了,眉眼間閃過一抹悲愴的灰瑟,那是她難以洗卻的恥辱啊……陡然間全身一顫,震驚的目光直視文錦雲。她一直死死地抱著她,而在她神思恍惚的那一刻,拿住了她腰間**道。


    身後閃出一個人來,不由分說,接二連三點中沈慧薇上下各處要**,估量她決計無法在片刻間自解**道而脫身,這才開了口:“慧姑娘請恕罪。”


    沈慧薇皺著眉,抬起目光。那是一個仆婦裝束的白老嫗,顫顫巍巍站在那裏,可她躲在後麵,自己竟是沒有現,出手之快,更是匪夷所思。


    那老嫗微笑著道:“奴婢變得太多了,慧姑娘,你至少還記得菊花這兩個字罷?”


    皺紋橫生的蒼老麵容,……可是那般熟悉的五官,以及桀驁不馴的表情,一點一滴拚湊起記憶的片斷。那是經曆了什麽樣的變故啊,讓眼前人的容顏變得如此蒼老,仿佛被光陰從中偷走了幾十年?沈慧薇眉目間閃過一縷明晰以後的駭然。


    那自稱菊花的老嫗嗬嗬大笑,近乎粗魯地說:“慧姑娘,你不敢認了吧?從前跟在我家姑娘後頭,隻會得吃飯睡覺、打架闖禍的傻丫頭,並沒有死在大漠呢。”


    ――冰雪神劍吳怡瑾的丫頭菊花,是同主人一樣出名,然而截然相反的人物,她的主人清雅慈和,她卻是粗魯火爆,雷霆萬鈞的性子。相傳少年時曾受刺激,腦子不是很清楚,奇怪的是極端愚駑的她卻在武學上有著特別的天賦,曾有過廣為流傳的說法,天下第一幫,武功最高的並非清雲十二姝中任何一人,而是傻丫頭菊花。菊花對吳怡瑾忠心不二,十多年前她被吳怡瑾派出之後未曾回轉,傳聞在大漠逃亡遇難,不想會在這個當口現身!


    沈慧薇作不得聲,隻微微頷,然而變得焦灼,極力地看向她和文錦雲,流露出質詢之意。


    菊花了解她的意思,道:“慧姑娘,你可別怪我,也別怪大小姐。是我再三叫大小姐按這個法子做的,唯有行此下策,才能讓奴婢代你去叩響金鍾。”


    沈慧薇眉尖一聳,轉眸凝視文錦雲,隱有責備之色。文錦雲又將哭了出來,咬牙低頭不見。


    “你全無把握,不是嗎?”菊花冷笑,大膽而無忌地指著那箔片、絲棉,“否則,又何必帶上那些?可這個究竟能幫你多少?你既全無把握,就是拿自己性命去扣了金鍾,到頭來一句話也說不上,我想,你隻是拿扣金鍾來作為你逃避事實的借口吧?”


    仿佛是被刺中了內心最深的隱痛,沈慧薇微微難堪的垂下眸光。


    菊花歎了口氣,桀驁凶惡的神情裏,閃現出幾分溫柔:“慧姑娘,菊花奉命保護呂月穎呂姑娘,結果,蠢人做不了大事,弄到兩敗俱傷,連我自己都變成這個樣子。我這十幾年看管呂姑娘,防止她瘋鬧事,唉,也給她逃脫了,終於給你帶來這麽大的麻煩。所以這個鍾,理該是我去扣的。”


    “啊……”沈慧薇隻應出了這樣單調的字音,然而眼中的焦急和阻止之意愈來愈甚。


    菊花不再多說,幹脆俐落的找到沈慧薇放在身邊血書,胡亂塞在懷中:“慧姑娘,大小姐,我這就去了,你們多保重。”


    “菊花阿姨!”文錦雲募地叫住,臉色變幻,將沈慧薇準備之物雙手捧給她,“你……帶上這個去吧。”


    “這個?”白盈然的女子睥睨掃過那些備用之物,笑起來,“我不需要它們!”


    看著文錦雲楚楚可憐的容顏,終於不忍,接了過來,順便拍拍她肩膀,目中閃過一縷笑意:“老實說,你這個法子不錯!”


    文錦雲如五雷轟頂,細細玩味她這句話,頓時隻覺天下漫漫,無處可逃,自己一陷再陷,終無可自拔。


    原來,她全明白的!


    在得悉沈慧薇執意金鍾鳴冤後,一籌莫展的許綾顏找到文錦雲,然而,文錦雲明知決計無力阻止。思慮終宵,終於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了一直住在山洞裏、不聞世事的亡母舊婢。……可是這看似愚魯的女子,她其實什麽都知道!


    “菊花的命是她救的,她最關心的隻有慧姑娘,可是她不在了,我就代她來做這件事,還她一條命,理所應當啊!”


    “菊花阿姨!”文錦雲驟然間淚如雨下,“對不起……菊花阿姨……不要去了……我們逃吧,帶慧姨逃!逃出這裏就是了!”


    聽她說出那樣臨陣退縮的話來,那蒼老、然而並不年邁的女子雙眉一軒,不耐煩的表情幾乎顯得猙獰了,倒底隱忍下來,慢慢地說:“逃?……大小姐,你媽媽是永遠不會說出‘逃’這個字眼的。”


    大笑中把文錦雲塞給她的物事擲出,揚長而去。


    文錦雲掩麵跪著,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隻是跪在山中碎石道上的兩個膝蓋,密密麻麻地灼灼燃燒,宛似割裂了開來。募地全身一震,一縷悠悠的響聲自天外蕩來。


    那起先隻是細細微微的一縷,倏忽間音波旋轉著擴大,終至山搖地裂,驚天動地。如亂雪,如囂塵,如張牙舞爪的人世,把人生生吞噬進去!


    即使隔著半山的距離,文錦雲也是心頭急劇的跳,幾乎不能忍受,抬起頭來,迎著沈慧薇的目光。


    她目中已沒有了令她難堪的譴責之意,取而代之,是那深重的悲涼,在那一陣又一陣,此起彼落,狂風疾雷般的鍾聲裏,那曾是至美、至清、至純善的雙目之中,流下兩行淡淡的血淚!


    清雲園整個的被震動。各色人影奔逃疾走,莫衷一是。――即使是十六年前的老人,曾經親耳所聞,親眼目睹彼時彼況,對於那樣具有無限殺傷力的鍾聲,也還是消受不起。


    鍾聲停下之後盞茶時分,趕往“定風波”山洞查看的弟子,用擔架抬著一個軀體下山。一片遮擋屍身的白布,被淅瀝而下的鮮血染得通紅。


    謝紅菁在山下候著,用她慣常聲色不驚的態度,漠然挑開白布瞧了一眼,嘴角一動,挑出一絲絲笑意:


    “慧姐,你果然毫無傷,得償所願。”


    雖然不曾親自扣響金鍾,沈慧薇卻在相隔半山之遠的鍾聲裏受到極大損傷,竟至雙目流下血淚。照她這種狀態,即使謝紅菁在死身上拿到血書,亦無法立即接受審理,仍然是將她帶回靜室。


    一向人跡冷落,乏人問津的靜室,此時的氣氛,也大不相同。平空添了好些人出來,在那院子裏列隊站著。間或有人行跡匆匆,來去捧著一些物事。


    沈慧薇起先以為容她歇過一會,就會正式傳她。豈知一整個白天過去了,她還在原來那間房裏,無人理會。隔牆聽出去那些人聲響動,心下無端怔忡起來。


    直至上夜挑燈,清雲園主管事務的總管迎楓,過來打開了門:“慧姑娘,幫主請你到那邊去。”


    靜室的設置,大半是供人休息,也在其間挑了一間較大的屋子,偶然有事商量,就於中集合,不曾為之命名,提起來總是說到“那邊”去。


    這實在是於理不合的。金鍾叩響,按照幫規所定,理應向全幫公開審理上訴案情;即使從前因為叩鍾人無一幸存,而不曾按此辦理,卻不應無端改變規矩。


    “這是為何?”


    迎楓從小在清雲,與她也是多年舊識,低眉不忍瞧她,隻答:“幫主在那邊了,劉姑娘她們很多人在。你快去吧。”


    沈慧薇隻得不問。站了起來,隻是顫抖,全身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迎楓扶著她,慢慢走了過去。


    那邊房間燈火通明,從窗戶裏映出好幾個人影,外麵立定數名流影級以上弟子。一扇門卻是半闔著,無從看到裏麵的光景。


    “啟幫主,慧……沈慧薇帶到了。”


    不聞回答,那扇門悄然打開。


    沈慧薇陡然臉色似雪,踉蹌著後退,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進來吧。”謝紅菁聲音平靜。


    沈慧薇怔怔地站了一會,那震驚的神色,一點一點收斂起來,茫然跪地。


    謝紅菁冷冷道:“為什麽不進來?你金鍾也扣得,又怕什麽?”


    沈慧薇張了張口,然而現自己陡然失聲,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心裏宛似一刀一刀地割開,可是仿佛也不覺得怎麽樣痛。


    定定地抬起流血的眼睛,望著裏麵。


    謝紅菁。劉玉虹。趙雪萍。許綾顏。方珂蘭。李盈柳。


    共是六人。便是她們所謂“清雲十二姝”,十二個女孩兒一同出道,一同闖蕩江湖,一同生生死死曆練過來的幸存的人。


    牛油巨燭烈烈燃燒,滋滋輕響,冒出的嫋娜輕煙,遮迷了正中懸掛的一幅畫像。


    隻是,透過那輕煙,穿過那數十年來無時或忘的噩夢,她仍是輕輕易易一眼認出,那個青袍蕭疏的男子。方正的麵孔,冷銳的眉峰,堅挺的鷹鼻,那裏麵所含的無限猙獰與邪欲!


    她募地俯身大吐。整日不曾進水食,吐出的一口口,隻是瘀積的血塊。


    “怎麽?”謝紅菁神情淡定,微微冷笑著,“見不得祖師爺了麽?――你又有何麵目見他?!”


    沈慧薇閉目不答。


    許綾顏無法忍耐地搶身欲出。“回來!”謝紅菁厲聲喝,“不許你再這樣糊塗下去!這欺師背祖、忘廉鮮恥之人,早就該做了斷,我悔不該留她到今天!終於出了今天這樣的大笑話!”


    “不……師姐!”許綾顏急切分辯,淚水涔涔而下。然而謝紅菁振臂,白練自她袖中射出,急電般射至院落中那嘔血不止的女子身上。


    “自我了斷吧!”


    沈慧薇看著那條白綾,悠長悠長的,千層萬重,好象鋪天蓋地的白雪,把她掩埋起來。


    然而那蒼茫的、散漫的、幾近垂死的目光,卻慢慢寧定,而清澈起來。


    “我不認這個罪。”


    她低聲說,


    “那是個該死之人。我不認這個罪。”


    “他該死?”謝紅菁冷笑,“他該死,傳你一身武功,就連清雲封鎖功力的手法對你都不起效用,任你橫行胡為。他該死,把你從活埋的土坑裏搶救出來,留你到三年後一把大火燒毀他身家性命。他該死,造這??的基業,以容你有立身的根本,幾乎做了皇後、王妃的驕奢跋扈。”


    沈慧薇淡然笑了起來,卻沒有與之爭辯的意氣,微微搖著頭:“你不過是要我死。紅菁,我不明白,就是死了也不明白,你為甚麽――這樣的不容我說最後一句話?”


    謝紅菁沉默了一會,鎮定地說:“你的話我全都知道。”


    沈慧薇幽涼微笑:“也許吧……不管怎樣,我是盡力了……”


    俯下身去,把白綾一截截收起來,臉上神情是那麽的奇怪,仿佛有一種最後解脫的釋然。……終於,這世上什麽事都和她無關了呢。……她所執著的,所著急的,為清雲日夜謀思的,人家一點也不要,一點也不要。


    “我如今一死,不能算是違背答應你的諾言了吧?”


    瑾郎臨終囑咐,便是要她把清雲內奸找出來。她確實有所把握可以找出來了,但是幾次皆為謝紅菁明擋暗阻。起先她不明白,直至此時方才恍然,隻恨自己太執著,太不知進退,枉自廢了菊花一條性命。而錦雲……她會待錦雲如何?!


    她不由抬頭望著謝紅菁,後孰視無睹,不願意給她任何承諾,她心內如煎,猛然又是一大口鮮血在地。


    謝紅菁冷漠如冰的目光一瞬不瞬在她身上,擺頭示意:“助她一臂之力。”


    兩名弟子有些膽怯地走上前去,庭院中那個說著令人不解的話、不停吐著鮮血的囚衣女子,她的神情是這樣奇特,仿佛已經一無所戀的空空洞洞,又仿佛有千萬重人世糾葛,壓得她重重地喘不過氣來。――即使是死,也解脫不下重負。


    “不可以!絕不可以!”


    許綾顏掙脫謝紅菁的控製,瘋狂一般衝出來,白綾在劍氣下撕裂成片,她抱住了沈慧薇,痛哭失聲,“慧姐,我對不起你!我錯了,錯了……”


    置謝紅菁厲聲嗬斥於不顧,她失控地一迭聲叫出來:“是我!是我殺的李長老!是我嫁禍給慧姐!一切都是我做的!”


    謝紅菁淡然的笑意凝結在嘴角,眸光募地雪亮,極其淩厲地掃過那患了失心瘋一樣的女子,半晌,說了兩個字:“很好。”


    那房裏的雲姝,至今為止除了謝紅菁,沒有一個正式開口,仿佛在此之前無不默認了那樣一種事實。然而在許綾顏衝口而出那句話以後,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了一些改變。


    趙雪萍歎了口氣,李盈柳差愕難言。方珂蘭頓覺轟然一聲,滾滾響雷在她頭上炸開,默念:“報應,報應終於來了!”


    唯獨劉玉虹鎮靜如初,目光中依然有著有三分笑意,從室內到室外,又從室外到室內,鎖定於??第五代幫主身上。


    殺害李長老,也就是十多年前沈慧薇正式被判有罪,囚入幽絕穀的由來。她一切的罪名,皆是因此而起。如果這件事情從根本上不成立,那麽後來接連生的一連串,都不能追究。――至於堂中所掛的那張畫像,那隻是特意用來羞辱沈慧薇、逼迫她作決斷的,沈慧薇固然不敢說明,謝紅菁也不敢在這一點上過份逼迫,誰都不願意把那裏麵齷齪的真相公諸於眾。


    “李長老是你殺的?”


    良久,謝紅菁又問了一句。


    “是的。是我殺!”許綾顏咬牙一字字承認,仿佛在堅定自己的意誌。


    “為什麽?”


    “是因為、是因為……”許綾顏哪有心情去找借口,“時隔太久,我都忘了。總之人是我殺的。和別人都無關。”


    謝紅菁笑了,笑容裏似乎夾雜一絲苦澀:“綾兒,我千思萬慮,什麽都算計到了,隻少算了一樣,就是你的良心。”


    轉過頭來,瞧著劉玉虹。後微微欠身,笑道:“聽從幫主吩咐。”


    謝紅菁點點頭:“這倒了合了你的心願。”


    劉玉虹道:“我沒有左右過幫主的意旨。”


    謝紅菁不理會她,微一凝思,出一連串指令:“玉虹,你去把晨彤帶來,不管用何方法,若她走失你就別再回來。倩珠,你把夢雲叫來,把她管轄的這八年來的帳冊,最重要的收支簿一齊帶來。”


    陳倩珠並非清雲十二姝中人,剛才並不在那房裏,而是守候於門前站著,似乎也在候著隨時生的突變,躬身應命。


    方珂蘭從恍惚中驚醒回來,身子方動,謝紅菁冷笑:“站著。”


    方珂蘭尷尬不已,滿臉通紅地笑道:“這都什麽事……紅菁,我被你鬧糊塗了。好端端的逼慧姐死,這會子雷厲風行的又搞什麽?”


    謝紅菁隻是冷笑,並不答她,頷笑道:“是麽,我都被人蒙在鼓裏十幾年啦,你索性糊塗一會不遲。”


    方珂蘭不敢作聲。細細玩味她的話,一陣陣冷汗珠子,便從額上沁出,隻聽謝紅菁溫言道:“綾兒,不必這樣。這些事情和你根本沒有關係。”


    許綾顏哭道:“姐姐……我……”


    “也和慧姐沒有關係。”謝紅菁閉了閉眼,頭痛如裂似的撫著自己額角,吩咐,“你把慧姐扶起來吧。”


    沈慧薇不曾從眼前倏忽的變化裏回過神來,怔怔落了座,這麽一坐,反而是雙足鑽心的疼痛吸引了她部分注意力。她微微皺著眉,身子有些抽搐,許綾顏跪著替她輕輕揉搓,隻是落淚,卻也不說什麽,對於謝紅菁態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她亦是糊塗。


    一院之人靜靜地等,傾聽微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陳倩珠出了靜室,帶上數十人,向何夢雲所住煙嵐樓而來。


    其時夜深,何夢雲卻未就寢。


    陳倩珠不告破門而入,她也並不意外,兩人相互凝視許久,她終於開口:“師妹此來,是為日間金鍾鳴冤之事麽?”


    陳倩珠頷:“正是。請師姐往靜室走一趟。”


    何夢雲不語。


    “幫主另外吩咐,要請你把這十二年來的重要帳冊挑幾本帶去。”


    何夢雲眼瞼微垂,默然想了一會,清冷的顏色之中,緩緩浮起一縷不可捉摸的愴然微笑:“是。我這是已經換上了夜間安寢的衣服了呢,師妹稍待,容我換件衣裳。”


    陳倩珠不曾阻她,悄然站在那扇無聲闔上的門扉之前。


    不多片刻,鮮血,從關閉不嚴的門底下蜿蜒流出,陳倩珠袖風拂出,房門大開。


    正陽堂堂主何夢雲正容豔服,刎頸於室。


    陳倩珠趕回靜室,其時王晨彤早已到了,大家等有些不耐煩。王晨彤慵懶地伸著懶腰:“這是怎麽一回事?半夜三更把人家叫來,又不講什麽,大年夜守夜麽?”


    謝紅菁聽取陳倩珠在耳邊說了一句,看看天時,笑道:“是半夜三更了,我也不等夢雲了。這就長話短說吧。”


    王晨彤被叫來,原有兩三分不安,待聽見“夢雲”兩個字,更是為之一凜。冷銳的目光,在方珂蘭身上霎時轉了兩轉。


    待要說時,那一向雍容冷淡的謝幫主,也似乎有了一絲猶豫,側了頭,再三躊躇,忽道:“慧姐,你還記得秀苓嗎?”


    “秀苓?”沈慧薇反映不過來,“你姐姐?”


    “不是親生姐姐,我們是堂係姊妹。但是因為??幫中我們兩個既有親緣關係,自然從小極好。”謝紅菁淒然微笑,“慧姐,你不出時,她是??最有前途之人,集各方寵愛於一身。若是這世上沒有你,有我姐姐,或依然可以造成清雲今日之一切。可惜,她死得早……”


    沈慧薇輕聲道:“她是罪有應得。她串通徐夫人,意圖顛覆??,難道你忘了不成?”


    “不錯。我都知道。”謝紅菁眼裏泛起痛苦的漣漪,“我原知她是自作自受,下場自取。但我總是難受。……她原不會走這條路。……沒有你的話。”


    沈慧薇不語,然而眼裏有了一絲恍然。


    “不可能!”劉玉虹忽道,“幫主,你想得她太好了!我告訴你,其一,她沒有慧姐這樣的能耐,慧姐要的是大家都好,但她容得自己容不下第二人,有她在的話,清雲一早便四分五裂。我並非當麵奉承,但她實是連你的容量都不如,甚至會不會重用你還未可知。其二,一個人走上什麽路,不是因為別人逼的,如果她自己心誌不堅,心地不潔,不是這個人這個情況,也會生出別的什麽例外把她引上歧路。你這完全是找借口。”


    謝紅菁眼內一陣黯然:“沒錯,是借口。我知道,是借口。”


    她突然好似意興闌珊,慢慢地說:“反正重點也不是在我姐姐身上,是那位徐夫人。”


    說到“徐夫人”這三個字,她目光如電,就向王晨彤望去。


    王晨彤早知大事不好,聽著她們說了一會,反倒鎮靜下來,笑道:“那位女伯樂徐夫人麽,一直想要入主清雲,當初她號稱江湖盟,實力雄厚,想要投靠她的,可不止你姐姐一個人。你姐姐雖然判罪而死,也隻是成王敗寇而已。”


    謝紅菁微微頷表示同意,同時以漫不經心的表情問出:“晨彤,既這麽說,我倒要請教,你是王還是寇呢?”


    方珂蘭再也坐不定,驟然欲奪門而出。謝紅菁冰冷的手伸來,限定了她行動。


    “珂蘭啊。”她慢慢的道,“咱們兩個,就不說是同門之誼吧,私下交情而言,我自以為稱得上是無話不談的知己。不料你瞞得我可緊,晨彤是你同胞妹妹,是江湖盟徐夫人嫡傳弟子――或說是她為害人間的寵物吧,徐夫人死了,單單留下這個餘孽,這種種事實,你一向是半點不吐,幾十年來,我都做了夢中之人。”


    庭院無聲,除了謝紅菁異常理智、冷漠的聲音一字字陳述事實外,連些微呼吸都不聞。燈光從門裏泄出來,映照在地下一片金黃,卻襯著各人臉色青白,似乎突然之間,都變成夜間淒冷遊魂。


    “妹妹……”方珂蘭掩麵,囈語般喚出,“她是我的親妹妹呀……”


    王晨彤嘴角邊浮起笑意,斜眼睨視:“枉我自作聰明,原來幫主早就運籌於帷幄,卻為何一直隱忍不?”


    “你掩藏得很好。”謝紅菁短促地說了一句。然而,似乎有所為難,久久地不聞下文。


    劉玉虹接口道:“我來說罷。慧姐那件案子,你們做得確乎天衣無縫。可疑點恰恰也在此處,證人太多,十大星瀚占了三席,還加一個丁長老。所以當時盡管是迫於壓力匆匆結案,但我們的懷疑自始至終不曾打消,最初留意的是夢雲和綾顏。夢雲有在場的嫌疑,綾顏則有毀滅證據的動機。”


    十餘年來,第一次,從當年主審案子的人口中,吐出了“匆匆結案”這四個字,許綾顏明顯感覺沈慧薇手足一顫,不由握住了她,滿懷羞慚。


    “綾兒素來尊敬慧姐,要叫她做出毀證的事來,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為了珂蘭,肯定替她遮掩什麽。患難之交,過命交情,倒底慧姐是比不上的。而幫主對慧姐處分之重,大概也出於你意料之外。”


    王晨彤不耐煩地打斷她們:“這種替人開脫的油詞以後有得是機會說,我等著聽我們聰明睿智的幫主如何進一步現真相的呢?緣何直到今天才說?難道也是因為幫主,要護著我那親生的姐姐不成?”


    劉玉虹冷笑:“單為了珂蘭一人,那也不見得。幫主通得過,我可通不過!隻因那時我無意中現夢雲財政上出了問題。”


    那至今仍是一派肆意嘲弄神氣的女子眉尖一跳,破天荒不曾開口,臉色也隨之凝重起來了。


    縱然劉玉虹一向是滿不在乎的神氣,說到這裏,亦是凝重:“那幾年清雲處境艱難,有點兒虧空本是尋常。可是細細往下查,那個虧空竟不是一點點可以補下的,每年流出的金額,足以養活一支萬人軍隊!奇怪之處還在於,因為虧空大了,夢雲當然到處找補缺,每年都有一筆來曆不明的金額流進來,剛巧可以補上最急用的口子。嗬嗬,夢雲做帳的手段實在太也高明,我整整的查了幾年,就是現不了這筆金額是從自己家裏過來的,若非後來從我家帳麵上露出破綻,恐怕直到現在也不會顯山露水。我宗家年年替何夢雲出力補空,我都還在夢裏呢!”


    謝紅菁到這裏,仿佛恢複一點精力,接著道:“雖然查不到她補帳的手段,清雲大筆虧空的流向,卻早在十年以前就查清楚了。夢雲一身一家都在清雲,何必需要這麽大一筆款子?當然是因為她背後有一個組織等她來養。一來兩去,就現晨彤你和夢雲走得極近,甚至於半夜三更還會來往。你兩人的性格一向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處,是幾時變得這樣親密?從這裏慢慢查明你身世,於是一切真相大白。原來夢雲才是殺李長老的凶手,不敢自承,由此被你玩於股掌之間。而珂蘭,念著同胞手足之情,也是早早的下了泥坑。嘿嘿……晨彤,我可還真是沒料到,你的神通廣大,徐夫人勢力早就翦除幹淨,你卻能守著那一團死灰,撥出一點餘燼來,以至燎原。――你年年拿了清雲的錢,去貼補瑞芒在大離境內所設的秘密聯絡中心。嗬嗬,了不起!了不起啊!”


    王晨彤臉色終於變了,尖聲道:“你全都知道了!可為何總是不說!”


    謝紅菁冰冷的眼睛裏微露嘲諷:“我何必要說?晨彤,你再仔細想想,縱然你年年替瑞芒貼錢,至今為止,可曾有施展過一點半星作為?”


    王晨彤怔住。


    “菁姐!”許綾顏募然顫聲叫了出來,“你在說什麽?!這話――是什麽意思?”


    “清雲這些年來內外交困,所受的壓力,一般人是想象不到的。”劉玉虹伸手過來,仿佛對??第五代幫主示以安慰,和同盟的安定,“菁子是在最困難的時候即位幫主。在外,新朝立舊朝廢,清雲一朝之內幾乎數十年功業化為流水;在內,慧姐仍有無限影響力。在外,政敵無數,咄咄逼人,迫清雲交出慧姐以承河山破裂之罪;在內,十萬弟子以為幫主無能,呼籲前幫主重握權柄。無論哪一條,菁子都不願意去遷就,她盡力想在險象環生的交集中找到平衡點。――可這些為難之事,就連慧姐,也不曾替她想一想啊。”


    謝紅菁淡淡微笑,有微弱的柔和光芒在她眼底一閃,瞬間消失:“而且當時,清雲甚至沒有找到芷蕾,我唯一可行的辦法,倒就是把晨彤贍養的那個聯絡中心收編過來,取得瑞芒支持。不過,也非容易之事,因為晨彤實是太精明,一不小心,那就魚死網破,我們兩敗俱傷。唉,哪怕我再三小心翼翼,該生的還是會生,綾兒終究不忍眼睜睜看著慧姐死,不惜冒認罪名,你忍得,我卻不忍把你也拖著陷進來,於是一概計劃打亂。到今天,在這方麵的數年辛苦可就付於流水了啊。”


    “收編瑞芒在大離的聯絡中心……”沈慧薇慢慢抬頭,那流過血淚的雙眼,煙籠似的迷蒙,“紅菁,為了你在幫中的威信,為了清雲可能會失去的權勢,你是這樣想的嗎?”


    原來,並非一味的縱容,而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就是有意的姑息!用意隻在於,為清雲排一條後路!――先求新朝的承認,安排施芷蕾上京,如為她爭取到皇位今後清雲不可動搖;這一步若不成功,轉而可與瑞芒聯係。無所不用其極的目的隻有一個,保住清雲,保住清雲!這事情尚未成功,且也不可對外宣揚,於是搶在沈慧薇說出她所了解的真相之前,唯一快刀斬亂麻的方法,便是叫她死。


    劉玉虹歎了口氣:“紅菁要做這件事,我也不是特別讚成。但在她這樣困難的時候,我不能不幫助她,總是先應付了一部分難關再說。剛才逼慧姐過甚,我也十分……”她躊躇了片刻,道,“抱歉。”


    王晨彤已一步步向後退開,直至院中假山石邊,笑道:“收編瑞芒那個聯絡中心麽,其實也很簡單,你為何不與我商量呢?”


    劉玉虹怒道:“似你這等奸邪小人,豈可合作!無論事情如何,你總是非死不可!何夢雲已畏罪自盡,你也納命來吧!”她踏步向前,殺氣烈烈而起,庭院中俱是流影級以上弟子,審時而動,呈半圓形圍住了王晨彤。


    那女子左右看看,銀鈴般清脆笑聲了出來,拔身而起,嫣紅衣袖間光芒連閃,猝然連成一條弧形光線,向著院子左側假山石後與山崖相連的一株大樹上閃電襲去。在那光弧堪堪撞擊到目標點的瞬間,許綾顏翠華翎無弓而射,後先至,與那數點光芒碰撞在一起,擊起耀眼的火花。與此同時,劉玉虹強大的勁力洶湧而至,隨著轟然巨響,一條身影流星般的拋飛了出去,噴出滿天鮮血。


    “阿蘭!”謝紅菁和許綾顏的驚叫之聲同時響起,不約而同向那邊奔了過去。


    紅裳的女子人在半空,看也不曾朝那人影看上一眼,身形一旋,毫不停留地越牆而去。


    劉玉虹看看院子裏,又瞧瞧那株大樹,那般剛決立斷的脾氣也有了些遲疑,並沒立刻追了出去:“小丫頭,還不給我出來!”


    她作勢欲擊,大樹濃蔭裏怯生生探出來一顆腦袋,流徠生色的眼眸在場中各人身上打了一個來回:“謝幫主不會一時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吧?”


    “呸!”劉玉虹罵道,“滾下來!不然我宰了你!”


    於是那小姑娘懶懶散散的笑著,一躍而下。


    劉玉虹雖然想問問她如何闖進這清雲園最為神秘的地方來,又如何破除靜室外麵三重禁製,躲在大樹上麵。――雲姝一早就已現,卻是誰都懶得來搭理著這刁鑽成性的促狹精靈。而到了這時,劉玉虹卻也無心再問。


    謝紅菁壓根兒不曾留意小丫頭語半帶刺的取鬧,抱住鮮血狂湧的那人兒,半是責備,半是痛楚:“阿蘭,你、你是為什麽?”


    方珂蘭呼吸細微,滿身是血,方才劉玉虹那一掌集雷霆之力而,她和身撲上,卻沒有以內力相抵,五髒六腑已裂,當真不存半分生機,掙紮著喚道:“慧姐……慧姐……”


    沈慧薇坐著,不應聲。謝紅菁對這兩個的反映都無可奈何,隻得抱起垂危女子,稍一移動,又使她噴出數口血來。


    “慧姐,我想贖罪,我一直也做不到。但我……真的是想贖罪啊。”


    “……我很難,很難……我沒法子。”


    沈慧薇兩眼空茫,無論她說什麽,始終不應。看她的狀態,似乎神魂渺渺,已經離她而去,就連妍雪抓住她的手不住墜淚,她手心裏,也並沒生出半分溫度。妍雪一顆心,晃晃悠悠沉入深淵之底。


    方珂蘭輕聲歎息,放棄了求她諒解的指望。謝紅菁道:“你別再說什麽,歇一歇吧。”


    方珂蘭搖頭,喘息了片刻,說道:“她是我妹妹,她從小……就很苦。大家都說她身有血咒,是不祥之物。隻有徐夫人、徐夫人……收留她,喂食,教養……對她好。……因此,徐夫人死在三姐……三姐和慧姐手上,她……一刻也不能忘懷。……我知道,她太偏激,做錯了很多很多事,害了好多人。……我不能求幫主赦免她,隻是求……求你……給她一個簡單的了結。”


    謝紅菁心下沉吟,那女子逃了出去,之後必然是下全力搜捕,至於怎樣的結果,她這時如何能來保證?方珂蘭見她不允,微微焦灼:“她……本性其實不壞,因為有那個血咒,……會害死所有血親,她一直都不肯認我。幫主……”


    謝紅菁咬咬牙,道:“好。我盡量給她一個痛快。”


    方珂蘭臉上露出些許歡喜之色,向許綾顏招了招手,微笑道:“綾兒,咱們是最早碰到一起的。你還記得嗎?那時我被仇家追殺,你什麽也沒鬧清楚,就跟著我一起跑,我還記得你跑得臉紅紅的,額上全是汗,笑嘻嘻的對我說:我們跑了很遠很遠了吧?在山那邊了啊!還不夠遠嗎?我們再跑啊,跑到天涯海角去,那些討厭的人就不見了。我很想、跟你一起跑到天涯海角啊……”


    這段話她說得異常的口齒清楚,也不喘氣了,眼前已不視物,嘴角卻是掛著甜甜笑意,越說聲音越低,終至於無。


    許綾顏默然聽著,伏在她身上,慢慢的哭出來:“我們一起跑到天涯海角。阿蘭,你帶著我。我什麽也看不見了,你要一直帶著我呢。”


    謝紅菁輕輕地走開。以手壓著額角,仿佛痛楚已極,半晌,問了一句:“你來幹什麽?”


    她麵無表情,可是那一股子冰冷,直浸肌骨。華妍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有些退縮,昂了昂頭,道:“幫主,你不要難為我慧姨。你不過就是想和瑞芒交好麽,我有辦法的。”


    謝紅菁眼裏募地閃過一縷殺機:“你說什麽?”


    “哎,小姑娘口不擇言,你也當真。”劉玉虹皺著眉頂了回去,“小妍不許胡說,這個時候大家心情都不好,你少來搗蛋了。”


    妍雪道:“我不是胡說。幫主,芷蕾上京,眼下還不曾承認她的皇嫡身份。我想要是有瑞芒相助,也許更容易吧?”


    謝紅菁沉默。


    “等慧姨傷勢一好,我這就動身。一來,芷蕾是我的好朋友,我怎麽幫她都應該的。二來,”妍雪咬了咬牙,“我去找我親生父母。”


    “找你親生父母?”


    妍雪淚光一閃:“隻可惜我不夠爭氣,不能如慧姨的意。”


    沈慧薇這才仿佛提起了注意,向她看過來,想說什麽,忽然就向後倒了下去。


    昏沉中,全不知身之所在。眼底裏一陣灼熱,一陣痛楚,天旋地轉式的漆黑一團,又象是一團團黑色的霧。黑霧裏漸漸的有了一點影子顯現出來,閃閃煥著極耀眼的光芒,似乎是一個人,又似乎是一口鍾,她不能分辨。莫不是黑白無常來勾命了麽?那多好啊,就這樣去了,永遠不必睜眼,永遠不必痛楚,永遠不必掙紮。可是那影子又淡去了,淡得宛如風一樣的輕歎:“唉……”一雙即使流淚,也清瑩得勝似璀璨星光的眸子溫柔注視著她,“勇敢一些。別逃避,別逃避。”她悚然而驚,“瑾郎!”


    隻見到茫茫原野,伶仃孤單的影子,煢煢獨立。漫天劫灰冉冉升起,一片一片灰色的迷蒙,恍若烈火燃燒的餘燼,半空中飛舞席卷,將那襲淡色的影子湮沒在內,隻餘下失去色彩、失去人聲、失去一切的蒼茫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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