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治喪。


    死本人並沒多少顯赫地位,但由於她兒子的緣故,這場喪事卻是風光無比,十分熱鬧。清雲弟子,包括上五級人物在內,隻要是鄰近期頤趕得過來的,大都親往吊唁。自然影響到其他不少武林人士,慕名前往。喪那天,連當地最高階武職提督金大人,也親設路祭。


    無數人前往的真意,隻是為了一個目睹那個近幾個月來,聲名鵲起,雖不如另一小女子華妍雪之盛,但無疑如影隨形密不可分的清雲新秀裴旭藍,那個俊美得比鑽石更加閃耀的少年。


    這個一向給人以溫暖、笑臉迎人的男孩,在此次喪事中卻表現出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態度。


    他沉著應對,先後拒絕了清雲數一數二人物方珂蘭、王晨彤等派人主持喪事的提議,堅持一切均由他親自操辦。


    他有條不紊地處理著所有繁務冗節,悲傷而不失禮地向每一位吊唁來答禮致意。罩在粗麻孝衣裏、身形尚未長成的美少年,似乎一下長大,成熟了起來。


    送殯出城,停靈的那晚,旭藍遲遲不去入睡,隻在如水的月色下,抱膝獨坐。


    風,吹過來,卷起落葉蕭蕭,是倦怠的秋冷。


    而這段日子,也是少年心中的深秋。


    師父遭遇再度問罪、重陷囹圄,耳鬢廝磨從小相伴的師姐遇難,下落不明,認了一個全然說不上是善良的生身母親,隨即迎來養母自縊悲劇……


    是老天在懲罰我了吧?上天在怪我,居然背負了這麽多的責任與隱秘,十四年來隻是渾渾噩噩如行夢中。


    他不無悲哀地想著。


    其實以他的聰敏,並不是所有蛛絲馬跡都不引起注意。比如以養母的地位和姿色,怎會獲得相傳是武林第一美男子的垂青?一介舊婢,那樣毫不出奇的身份,居然會引動十二雲姝之一的許綾顏月月探訪,風雨無阻,而雲姝對他的前途,又是那樣在意,千方百計將他送到很顯然是十分為難才收徒的沈慧薇門下。幾年來衣食寒暖,無微不至的嗬護關愛,大大超過了一個主人對婢女之子應持的界限。


    也許他一直都是有所察覺的,隻不過,在他看來,師父、雲姝、養母,同門的姊妹,每一個人都是可敬、可愛、可親,他置身其間,幸福而快活,那麽,又何必刻意去打破這種表麵維係著的平衡,就那樣享受每個人的愛,也付出自己的愛吧。


    終於到了這一刻,他品嚐不完懊悔的苦酒,有時候悲劇隻是生命拐一個彎,不小心滑入死胡同,本來,隻要做一點點、一點點的努力就可以改變了啊!


    他深深悲哀著,把頭放在膝蓋上,恨不得再象那兩天在靈堂之前,痛哭一場。


    一個十二三歲的大男孩跑過來,對著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旭藍起初隻道是農家孩子好奇而已,哪知男孩研究了半晌,開口詢問:“喂,你姓裴嗎?”


    旭藍一怔,點了點頭,心中黯然,想著自己並不能確定姓什麽。男孩道:“有人要我把這個給你。”


    那是一個小小的卷軸兒,展開看時,上麵用炭筆草草畫著一個簪花少女,臉帶病容,憔悴不勝,廖廖數筆傳神已極,旭藍猛然跳起:“她在哪裏?……她……她還好嗎?”


    那男孩說:“小姐姐讓我對你說,你要是記掛著她呢,今夜三更在山神廟見。若是存心害她,就給人帶路。”


    旭藍又悲又喜,抓著那卷軸的雙手不住抖。這麽蠻不講理的人斷然惟有小妍,既喜她大難得脫,卻又觸動心懷,這短短數日,對她,對他,都無異恍如隔世,顫聲道:“我明白啦,你叫她放心……她還好嗎?是不是病得厲害?”


    他一迭聲問來,男孩做個怪臉笑道:“我不知道啊,小姐姐給我錢,我幫她送信。”


    旭藍這才覺失態,訕訕道:“是,是。小兄弟,謝謝你,多謝你了。”那男孩笑道:“不用謝啦,我幫小姐姐跑跑腿而已。”轉身跑開。


    這裏旭藍略為冷靜,暗自後悔:“我做事便是不思量。小妍明明懷疑清雲的人,不讓別人知曉,我悲喜如此,莫要給人留上了心。”細察無人跟隨,便隻身上山。


    山神廟荒落已久,破敗不堪。小妍居然選在這樣的地方,她現今處境倒底如何?他不禁又起一層擔憂,緩緩推門而進,慘白月光瀉進半扇坍塌的廟門,淒冷冷冷清清。


    殿中到處蛛網塵結,並無半個人影。她還沒到。隻有高大的神像金身脫落,藏在陰影裏居高臨下。


    旭藍垂頭默立,暗自祝告。抬起頭來,忽然覺得麵前的神像活了。――仍舊是全身藏在陰影裏,凝立在高高神座之上,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射出刀子般的冷芒。


    旭藍心中一寒,這個人是早就隱身在廟中,還是趁他低頭時進來的?無論怎樣,此人總是非常可怕。


    他下意識向身後摸去,摸了個空,重孝之際,當然不會隨身帶刀劍。


    神座上的人冷冷看了他一會,忽地開口:“你在祝告什麽?”


    聲音嘶啞難聽,隱在黑暗中的身子微微一動,半張焦灼的臉緩緩浮出在廟門射入的一道亮光內,旭藍登時記了起來。――正是那夜受雲天賜之命,出手格殺自己生身母親的醜臉怪人。


    “怎麽是你?你來幹什麽?”


    醜臉怪人一步步走下神壇,他身形高大,平地相對,依舊比十四歲的裴旭藍高出一肩,裂嘴一笑:“裴旭藍,清雲婢女的兒子,感恩、乖巧的少年,什麽時候說話這麽衝人了?”


    就象一枚毒箭直刺少年心房,瞬間痛得幾乎站立不穩。怪人道:“怎麽,知道真正的身世了,以養母為恥了?”


    血色衝上旭藍頭臉,他激怒得渾身顫,大聲道:“不是!――你究竟是誰?胡言亂語,你想做什麽?!”


    醜臉怪人胸腔內出一記古怪而低啞的聲息,朝著廟門以外背轉身去,緩緩道:“曾是年少無知,總負平生薄幸。我是個罪人。”


    這樣的話,若是個儒雅風流的男子說出來,比如宗質潛,才是合情合理,但這個奇醜無比、冷厲粗莽的人,和“無知”、“薄幸”全然搭不上半點關係,可隨口道出,理所當然,淒愴可感。是他的罪,他的往昔,他一世的沉重。


    旭藍先前激昂的憤怒,因為這簡簡單單一句話而平息下去。他向那怪人走近了兩步,仰頭注視著怪人的後背,高大的身形幾乎擋住整個廟門,山風拂起衫角獵獵作響,隻不過是行走江湖常穿的黑色夜行衣,飄飄的衣角裏卻似乎浸透著說不盡的蘊藉風流。一種奇異的感情在心底流轉起來,一點點纏綿的柔軟,牽扯出不絕的血脈相切似的溫暖。


    “你是誰?”旭藍再次問道,這次卻是不由自主地問出來,冥冥中似受著何種神秘力量的牽引,讓他覺著與眼前這人千絲萬縷的關係,非要問個清楚不可。


    醜臉怪人搖了搖頭,重複一遍:“你在祝告什麽?”他的聲音雖還是象木炭燒在火上的難聽,語氣卻也悄然溫柔下來,不再是質詢或逼問,倒象是長輩對晚輩的關心。


    旭藍紅著臉道:“小子不諳人情的私念,前輩何必定要知曉?”


    醜臉怪人道:“隻是你這個年齡的願望最真。不能說給我聽聽嗎?”


    旭藍猶豫了一下,不知何以覺得這人願望不可違悖,終於低聲道:“希望得到的,我能一一珍惜,不再失去。”


    醜臉怪人身子微微一震,倏然回頭,直視旭藍,好一會神情略略緩和:“沒想到……的兒子竟是這樣。”


    旭藍沒有聽清,問道:“什麽?”


    醜臉怪人並不回答,卻突然問:“你喜歡華妍雪,是麽?”


    旭藍大為尷尬,同時又不免淡淡的疑心湧起:“雲天賜什麽都告訴你啦?”


    醜臉怪人眼中精芒大盛,道:“你方才的祝禱若是真心,我作主今夜你便娶了她!”


    裴旭藍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道:“你……前輩,你在開玩笑麽?”


    醜臉怪人森然道:“你看我象在開玩笑嗎?”


    他灼灼的目光逼視裴旭藍,迫得少年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兩步,腦中紊亂不已,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小妍……她在哪裏?你把她怎麽了?”


    醜臉怪人冷冷道:“她在我手上,現今還無妨。不過,裴旭藍,你今晚若不娶她,我就隻好殺了她!”


    旭藍再好的涵養也是按捺不住,不由搶白道:“我娶誰不娶誰,輪不上前輩作主。你若敢犯小妍秋毫,請先問過你主子!”――這醜臉怪人一開口就恥笑他是婢女之子的身份,雖然不很在意,但臨到頭來,搶白的話自然而然突口而出,言下之意你這醜八怪也不過是個奴才而已。


    醜臉怪人目光咄咄,低頭俯視這素裳白衣裏裹著的極致的風流俊俏,一十四歲的明朗少年,眼睛裏一派純淨,藏不下過往歲月的痕跡。忽然起手,一股大力向旭藍擊了過去:“看招!”


    這一掌力量極大,且事先毫無征兆,旭藍一驚之下,幾乎躲不開去。但幸好他來勢不快,旭藍猶有餘暇向後如電閃開,才退得兩步,醜臉怪人如影隨形跟上前來,雙臂緩緩張開了,沉沉地壓迫過去,旭藍隻覺得壓力無處不在,登時氣息不暢。


    醜臉怪人身子一側,在那種包容一切的力場裏露出一點空隙,旭藍覷得時機,從那空隙裏斜穿而過,有件什麽東西自他耳邊呼嘯而過,不假思索接在手中,卻是神像上拔下來的鐵槍,在手裏拈了拈,約有二十來斤份量,是沉重了一些,他握緊長槍,睜大眼睛望著對方,卻不進逼。


    醜臉怪人把兵器扔給他以後,本要繼續出招,見他反而停下來,嘶聲道:“傻小子,動手哪!”


    裴旭藍搖頭,凝然將長槍舉在胸前,道:“前輩不是真心想動手,我也打不過你,不必打了。”


    醜臉怪人又好氣又好笑,喝道:“打架就是打架,哪有打了一半說停就停的,你如這樣行走江湖,百死而有餘,你師父是怎麽教你的!”


    似乎是很隨意的一句話,卻是旭藍最怕聽到的,他窒得一窒,滿腔淚意湧了上來,索性手一鬆,連槍都墜落在地,顫聲道:“師父教我正直做人,從來不教我以強淩弱,欺善怕惡。”


    醜臉怪人啼笑皆非,喃喃道:“囂塵清客沈慧薇……果然是清心寡欲,嚴正持身,再不想教了個小和尚出來。”


    旭藍聽他提到師父十分自然,言語親昵,似是熟人:“前輩,你認得我師父?”


    醜臉怪人嘿的一聲,半晌才答:“不認識,但二十年前的沈慧薇有誰不聞哪個不曉?”


    旭藍失望地歎了口氣,聽得醜臉怪人緩緩說:“你方才言道,希望得到的能夠一一珍惜,不再失去。可要是自己不夠強,你永遠保不住你希望珍惜的東西。你親眼見著養母自盡,親眼見著師父被拿在獄,親眼見著你一同長大的師姐被人迫下江水,你對此一無能為,所做唯有對神像祝禱。你上不能孝順母親報答師父,下不能保護同門以盡手足,枉為男子漢大丈夫,卻將願望建立在虛無縹緲的信念之上,豈不教天下人恥笑?”


    裴旭藍怔怔聽著,神情隨之變換不定,不自覺地輕聲道:“那我該怎麽做?師父……師父被她們關將起來,可她們原本是師出同門,理該親如手足。我一個後生晚輩,又能做什麽?”


    他不曾注意到醜臉怪人憐憫而複雜莫測的眼神,是那一種深深蘊含的痛切,仿佛看見了前世魔劫,活生生的在這個孩子身上重現。卻原來,經曆過這許多,他的關心,最終惟一的付出給自己的師父。而很顯然的,沈慧薇身上所特有的門第之見,那樣循規蹈矩的觀念,也傳給了這質樸純真的少年。這使他想起了另外那個同樣固執己見的女子,縱令自己九死一生,她仍執意無悔地走入冰火九重,永不回頭。多少年來,決裂時的那份絕望,依然就象當初把炭火硬生生卡入咽喉的熾烈的劇痛。


    “你應該變強。”他強自收束銀瓶乍破般迸裂的心緒,“一個有愛的人,應當是堅強而不懦弱,是勇敢而不是退縮。你現今十四歲,也快成年了,你不能替她應愁解難,難道倒指望再讓她來安慰你,把你一生一世當後生晚輩來寵待麽?那是沒出息的人才會這樣做!”


    這一席話,是旭藍從未聽過,也從未想過的,但一句句竟似是黃鍾大呂,當頭棒喝,又覺字字句句掏心挖肺,非深諳他性情態度的人,說不出來。少年全身劇震:“前輩!”


    然而怪人不容他更多思考,再度喝道:“接著!”足尖一挑,將那柄長槍挑了起來,快捷無倫地塞入旭藍手中,隨後掌力催動,如狂風暴雨般席卷而起。


    盡管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麽,少年對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法仍然不能適應,他幾乎是狼狽不堪地跳起來,用極不趁手的長槍勉力去阻擋水銀泄地般的力量,自己卻又並不以全力對付。醜臉怪人以極其輕微的聲息略略歎息了一聲,隻得容他在激戰中笨拙地調整自己。


    山神廟擁促狹小,旭藍本是退到了神廟的最裏端,無有回轉餘地了,卻因為醜臉怪人有意無意露出的間隙,從中閃了過去,漸漸邊打邊退來到廟外,半山腰上。


    出至外麵,大有騰挪的空間,旭藍找到一些感覺,手上長槍,也運用得比較純熟了。他用沈慧薇所教的劍法,一劍劍使將出去,笨重生鏽的槍杆,竟也化出變化萬端的流麗。


    怪人相應加強掌與掌之間的銜接,使掌風形成的範圍以內,不再有涉及不到的空間以供旭藍騰挪,但他每一掌出勢總是極為緩慢,雙臂橫張,行動間全無身法招式,僅以肘間的細微變化,控製全身力量及攻擊。旭藍劍法一變再變,始終到不了他近身之處,每被他掌風掃到,總要一陣麻木。


    旭藍忽地脫口驚呼:“你是那夜江邊的鳥人!”


    無招式可言,但兩次對招,猶有痕跡可循,上次那人身著羽衣,雙臂間都有如翼支撐,所到之處,翼風更甚於掌風。而現在,醜臉怪人雙臂橫張,無論姿勢抑或攻擊方位,都是一模一樣,沒了那件羽衣,姿態顯得甚為可笑。最可怖的,以掌風**的力道,毫不遜於那晚鳥人雙翼奇大無比的力道,這股真力可是雄渾多了。旭藍心中轉過一念:可是上一回那鳥人難道還未竟全力?


    這一念轉電而過,不及細思,醜臉怪人對於他的失聲指控並未作任何表示,隻是攻勢卻在瞬息之間提高加強了。如果說他方才出招還有所緩和,等待著旭藍設法解招應對的話,這時可是不留下半分餘地。


    旭藍額頭見汗,急思應對。師父曾說人有慧拙之分,武功一道,領悟快慢固影響進境,唯內力來不得半點虛假,隻待與年俱增。但對敵之際,武功高下並非判敵我優劣唯一標準,深諳韜略,料人先機,方為上策。沈慧薇多年困頓,於動武實戰,實是提不起半些興致,說到這些僅是輕描淡寫,一帶而過,旭藍是根本沒想著和人打架,妍雪有心,卻也不敢隨意動問,如何才能先製勝。此時招架得左支右絀,氣喘籲籲之際,曾經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便上了心。


    看這情形,若不給這怪人一個較為滿意的答案,決計過不了關,隻是眼前這醜臉怪人,自己輸他不止一籌,卻又用甚麽方法才能搶得主動。


    心裏微微一動。這怪人並不和他真打,就是要看看他的真實本領而已,聽其語氣,還大是關切,既不真打,“關切”二字便是弱點,也是他料敵的先機了。


    他這時現那奇怪的招勢看起來雖無章法,其實還是有一定規律,比如一定是先從左臂橫掃,跨出一步時,也先出左足,來來回回變化不多,表麵看隻是勝在內力,然而每一稍動,均搶占攻擊位置上的強勢所在,腳下步法大有玄機。


    交手以來,裴旭藍一直攻少防多,當下不管不顧搶攻上去,疏於防守,忽的肩頭被袖風掃過,他一記踉蹌,往那根槍柄上撲跌。怪人瞧得真切,急忙反手去抓。


    堪堪抓著槍尾,怪人陡地頓住,喝道:“是誰?”旭藍額頭撲到那根槍柄上,連身跌出,人槍一體,竟若流星曳空,向那怪人當胸直刺。


    雙方相差懸殊,這一招原是不虞那怪人躲不過,是以旭藍出盡全力,誰知那怪人突然轉頭瞧向夜色茫茫的深處,待覺胸口強風而至,不及躲避,未假思索橫掌拍出,驚見旭藍幾乎是一個身子撲在槍上,這一掌倘若拍開了槍,便避不開那個人,硬生生地收掌回勢。


    半山那邊一道黃色人影電似掠至,急叫:“不要!他是你爹爹呀!”


    旭藍呆了一呆,眼睜睜看著自己手裏的鐵槍,重重撞在怪人胸口,鮮血噴出,他腦子裏轟然作響,隻回旋著兩個字:“爹爹!爹爹!……”


    手裏一空,鐵槍被奪,方珂蘭又急又痛,一記耳光甩手打去:“小畜牲!”回身抱住那怪人的身子,“你怎麽樣?你怎麽樣?”


    那怪人前襟上點點都是鮮血,勉強抬手:“別怪他……”


    方珂蘭痛哭失聲:“你為什麽?……傻瓜,為什麽成了這個樣子?你……好狠心,你把我們娘兒倆拋撇得好苦!”


    怪人微微一笑,道:“阿藍,你過來。”


    旭藍兩手握成空拳,神魂俱失,聽得對方稱呼小名,反向後退了一步。天地巨變,狂雷一個接一個,再不是他熟識的喜愛的感恩的那個世界,遍地汙濁,崩飛成塵。他不屬於那單純真樸,他不屬於幻想中的天地世界。


    怪人大咳幾聲,又是點點鮮血噴出,沙啞著嗓子安慰道:“不要怕。你這一槍撞不死我,阿藍,你且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方珂蘭感到天旋地轉。雖是抱著他,他卻孰視無睹,――他眼裏心裏,倒底是否曾有過她?


    旭藍固執地站在原地,低聲說道:“打傷了你,很是抱歉。請你告訴我,小妍在哪裏?”


    “阿藍……”


    成湘與方珂蘭一同出聲,旭藍猛地扭頭,嫌惡的不看他們:“別的話,恕我不想聽。”


    淡淡淚光自眼底浮起,性情柔和的少年,第一次說出傷著別人也傷著自己的話來。


    他不要他們。他不要這一對父母,這近在咫尺而又遠在天涯,看似關切實則冷漠,從天而降的擾亂他一切正常生活的父親和母親!


    “阿藍。”果不出所料,這孩子明白了真相,縱然是那樣的溫文乖巧,也原諒不了父母,成湘毀傷的臉上微露苦澀,“那位華姑娘,千萬莫再讓她和世子見麵……為著她性命著想……切記!切記!”


    旭藍大睜雙眼看向他,欲待細問,又生生把話吞下,隻道:“她在哪裏?”


    成湘待要回答,但覺全身血脈賁張,手足卻漸漸麻木冰冷下去,自知方才長槍那一撞,雖非致命之傷,臨時撤回內力,才是真正受了嚴重的內傷,待要打起精神運功療傷,隻是心事如沸,熱血激蕩,又哪裏靜得下心來。


    “啪。啪。啪。”


    廟門無門而自開,一條嬌小的身影懶洋洋拍著手走了出來。


    那尚略帶稚氣的如畫麵龐,那嘴角掛著的略帶三分狡黠的笑容,眉宇間一分清愁一絲倔傲。月光清輝,輕輕灑向一身淡藍衣裳,衣帶迎風飄動,恍若瑤華仙子,再世驚塵。


    成湘大驚:“你……你……”


    這小姑娘明明被他製住了困在殿後,怎地又會突然現身於此,是誰解開她的**道?!忍不住眼光瞥向方珂蘭,見她一般怔愕莫名,不由心內一沉。


    旭藍大喜地撲上前去:“小妍!”將她一把抱住,激動之下語無倫次,“小妍,你不曾死!你在這裏,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清若秋水的目光分明在旭藍臉上打了個轉,卻輕輕推開他,一些兒不掩飾的鄙夷地視向兩個成年人,唇角嘲諷意味的笑意莫名深了。


    “方夫人,我要恭喜你了呢!”


    簡簡單單一句話,方珂蘭聽著臉上可有些色變,勉強笑道:“你這孩子真太胡鬧,我聽說你失蹤,急得什麽似的,派人到處找。卻原來躲起來,這會子來嚇我們一跳。”


    妍雪聽得“我們”二字,抿嘴微微一笑:“這話不確。我是幹什麽失蹤了,憑別人猜不到,方夫人你這位――”她待說“情郎”,究竟女孩兒家麵薄,說不出口,隻將手一指成湘,“這位瑞芒大紅人可不能不告訴你吧。”


    她言下是指方珂蘭串通了成湘,兩人合計起來害她,方珂蘭見旭藍神情間變得又悲又氣,心下一涼,知他已信了這話。成湘沉默著,一語不。


    妍雪歪了頭,向旭藍道:“節哀保重,恭喜恭喜!”


    旭藍苦笑:“這又算什麽菩薩話,就有這樣的好心情挖苦我。你過來些,我……”


    他正待問別後情形,也把這劍拔弩張的情形緩和下來,豈知妍雪並不聽他說,自顧自地道:“裴家伯母雖非你生身母親,倒底養了你十來年,突然去了,你是難免傷心,我自要勸一勸你。但沒了養母,憑空認回這樣一對神通廣大權高位重的父母親,卻又是可喜之事,我不能不恭喜一下。”


    旭藍皺眉,他無法製止這小丫頭那些綿裏藏針的言語,隻得牢牢地抓著她的手,有意無意攔在她麵前。


    方珂蘭出神地瞧著這兩個少年人,妍雪說那種尖酸的話,她大概也想得到,雖有些難堪,但並不意外,隻看著旭藍的舉動,一顆心早是灰了,把臉微微側轉,便有幾滴淚水墜入塵埃。


    妍雪歎道:“隻不過,方夫人可也真大膽。眼下盛傳我大離和瑞芒勢如水火,將要開戰,不料方夫人竟仍與這位瑞芒特使過從甚密,難怪這麽些年來朝廷不信任清雲,原來不無所謂,就怕謝幫主一腔心思,都白廢了。”


    方珂蘭漸漸一腔怒火湧上心來,這小姑娘才隻一十四歲,平日裏便極不好惹,也是大家都為著一個暗暗的緣故由著她,倒如今真是放開膽子豁了出來的說話,再不能忍:“你這是存心威脅呢,還是欲加之罪呀?”


    “噯喲!”妍雪格格地笑起來,“我白說了玩呢,方夫人真的惱了麽?你平常也愛開玩笑的,不見得把小孩兒話當真吧?”


    方珂蘭也笑道:“你這丫頭什麽都好,便隻心太重。若論你還是小孩子,這世上的人都長不大了。”


    妍雪笑道:“我明白了,成大人一個漢人,跑去瑞芒當差,當然不能是無緣無故的,方夫人和成大人是早就過了明路的,我這可全猜反啦。”


    她前一句話說方珂蘭與瑞芒暗通消息,這會子又指成湘做了底線伏到瑞芒,來來去去,總把他們本就嫌私密的關係,更往國事上頭去牽涉。無論在清雲拆穿了也好,還是瑞芒得知了消息也好,都是極為不妥,尤其是方珂蘭本不知道成湘這些年躲在瑞芒,他的用意更無從猜起,華妍雪這個猜測,也不免說中她的心事,倒真疑惑起來。


    再一想,想到了那夜看到幽靈般的麵龐,加倍惶惑,倒覺重重疑雲慢慢的撥開,有些清楚了,對著成湘隻是呆望,見他一張臉毀得一塌糊塗,分明是被火燒焦了的,低聲道:“你去找她,沒找到,然後便自己毀成了這樣,是麽?”


    成湘嘿嘿不置,卻緩緩道:“華姑娘,你不必多這個心,非要害我才能出氣。我雖然製住了你,可決無惡意,實在你是去不得瑞芒。今夜既已如此,煩勞你請世子出來,我和他說個明白。”


    妍雪俏臉生暈,冷笑道:“特使大人真會做戲,他早被你騙回去了,便是我一人在這裏,成大人就沒興趣和我說個明白了?”


    成湘不信,心下隻是沉吟,那個緣故,說起來實是牽涉甚廣,禍福難料,當真雲天賜在此,他也未必就敢當場明說,必須另外想出言辭搪塞。但華妍雪約了裴旭藍在此相會,被他覷得出手製住,若不是雲天賜其實沒走,暗中趁機救人,還有誰在保護這小女孩?


    妍雪回過身來,向廟門裏探頭笑道:“楊伯伯,我是個撒謊孩子,他們那些堂皇人信不過我,還是請你出來見個證吧。也省得以後三番兩次找我麻煩,你跟在後麵光是搭救可解決不了。”


    隻聽廟門裏微微一聲咳嗽,有人走了出來,月光清清楚楚地照著他修長的身形,那溫雅端和的麵容裏,可透著三分不怒之威,目光銳利無比地朝成湘一晃:“二弟,久違。”


    成湘大是尷尬,又覺驚畏,這一場天大的誤會不知當如何拆解。他和楊獨翎相識,皆因清雲雲姝而起,彼時兩個都是失意人,由此一見如故。楊獨翎對沈慧薇一點說不得的心事,自是瞞不過他,這人向有君子之風,沈慧薇不許他多介清雲內亂,他當真袖手旁觀,並不如成湘那樣了解底細。這一晚向妍雪動手,雖是不得已,在楊獨翎看來,對沈慧薇的徒弟不好,當然就是對沈慧薇不好了。成湘心裏一急,大口大口地咳出血來。


    楊獨翎無動於衷,冷笑著道:“你真是越來越出息了,居然暗中對一個小姑娘出手。”


    方珂蘭扶成湘倚靠一顆老樹樹幹,站起身來,向楊獨翎福了一福:“楊盟主,我知道你很怪清雲,我也知道我大錯而特謬,你放心,方珂蘭在此保證,今後一切風波平息,決然償你所願。”說著,又福了一福,神色慘然的,眼光卻向著旭藍溜過去。


    旭藍隻想多聽兩句,忽覺妍雪老是扯著他,慢慢向後退去。直下了個斜坡,才悄悄問道:“方夫人那是說師父的事呢,怎麽不聽了?”


    妍雪笑了笑,道:“你當真鐵了心,不肯認她了?”


    旭藍低頭躊躇半晌,道:“早兩天,我已認了的。可是她轉眼又不認,又加這許多事情,我心裏亂得很,半點主意也沒有。”


    妍雪低笑道:“我隻問你,你以為師父更好些呢,還是她更好些?”


    旭藍怔了怔,道:“那自然是師父。可是她也很可憐啊,你瞧那個……我父親那樣對她,原來這十多年,他是一直避她。”


    “這個輪不著你管,難不成你倒想去做前人的冰媒?”妍雪笑著橫他一眼,“我隻和你說,就算你心裏想認,也別忙著認她。”


    “為何?”旭藍說著,就明白過來,“你要我――”


    “是啊。”妍雪仰了頭,一雙澄澈晶瑩的眼波,直射入他眼底,“阿藍,我們不能不這樣做。慧姨落到今天這地步,不是一個人就能做到的,也不是兩個人能做到的,方夫人雖有今日一言,若不盡力,照樣於事無補。她隻有你一個……短處,決不可以心軟。阿藍,就當我求你,你千萬千萬,要答應我!”


    旭藍心潮激蕩,輕輕說道:“我愚鈍得很,你不提點,我想不到。可有哪一次,我們不是在一起的?”


    妍雪低下頭來,微微一笑,可是臉上紅暈盡褪,卻掩上一層沒有血色的蒼白。她那倔強的神情裏,軟了下來,透露出幾分楚楚之色。旭藍憐惜不已,將她輕輕攬著,柔聲道:“你這一向,是受苦了。”


    他不說還好,安慰了一句,妍雪更是傷心,靠在他懷裏,抽抽噎噎哭了起來。旭藍也說不清是何滋味,半是哀,半是喜,兼幾分愁恨,輕聲道:“你不用聽那個人胡說八道,雲天賜一直和我在一起,不斷找著你下落,隻是回到期頤,壞了我母親,他才和我分別了。”


    妍雪從他懷裏猛抬起頭,滿是淚痕的臉上,一點點笑意微微漾起,道:“傻瓜,我才不為那個哭。你且猜猜,那天晚上是誰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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