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在一段時間的沉寂之後,又漸漸洶湧。天賜計算路程,這個超級巨大和複雜的岩洞應該是快走到盡頭,他再一次接近海邊,而那個形容異常可怖的“化生池”想是就在附近了。


    一團光芒射了進來,映在黑漆漆的岩壁上,瀲灩閃爍,似乎是天光映著水色的光亮。天賜仿佛行走於混沌之中,臉上也是明明暗暗。


    越接近海邊,海水鹹鹹的味道也就越明顯。隻是,在一陣陣洞外襲卷而來的風中,天賜似乎還嗅到另一種味道。


    起先淡淡的,在鹹味中若隱若現,不容易捕捉。然而,這種味道顯得是那麽不正常,那麽詭譎,甚至,是那麽的令人悚然而驚!天賜陡然停下腳步,分辨出來,那是,血腥味。


    凝神片刻,他才重新起步。每走一步,都極度的戒備與小心。


    混沌中迅速出現一道水線,無聲無息地撲上前來,在距離數尺之遙之處,減緩速度,而後,慢慢向後退去。


    濤聲洶湧,平地驚雷。但天賜就象是沒聽見一樣。


    他的心神,全部被眼前一個大得難以想象的“池子”吸引住。


    深暗紅的顏色,緩緩而沉重地流動著,仿佛是凝滯的血液,陳舊的、劇毒的、邪惡的血液。


    它暗紅的顏色,無邊無際地伸展,一直向前湮入黑暗之中。海邊上的天光水色一路通過它照了進來,幽遊移動,清冷邪譎得似九幽之火。


    天賜腦海中湧現的第一個荒謬絕倫的疑問是,這,倒底是“池”,還是“海”?


    他絕非膽小之人,然而此時此刻,幾乎就想立即掉頭而走。――與其冒險通過這麽一個血汙肮髒的毒水“池”,還不如冒著有可能被現的危險,從原路返回。


    相比之下,人帶來的危險,也許比這個化生池的危險小得多了。


    隻不過,他計算路程,不無猶豫。這個岩洞之深、道路之難行,都在起初預期之上,原路返回,他照樣需要重行琢磨,從這頭抵達那頭,時間上,他耗不起。即使無法確知時間,但是他猜想這一路走過來,估計走了將近兩個時辰,再抽身返回,到達那邊天就亮了。天一亮,什麽事也做不成。


    他就這麽猶豫了一下,也幸虧這麽猶豫了一下。


    接著,他便看到在遙遠的某處,一直飄移於血池上的光團之中,突如其來出現一個影子。


    那樣幽暗的光芒不足以使他看清楚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影子,然而,卻捕獲到一個細節,那影子似是略微彎曲了一下,而後,又伸展開來。很顯然那是活物。


    那是一條長形的影子,但不象魚,遠觀無法判斷其大小,然而從伸展的柔韌性來看,天賜有種不好的預感,直覺那是一個人,一個手腳都被禁錮從而無法掙紮的人。


    那張神秘的地圖上隻說化生池可銷形毀骨,但並未提起,它是否會作為懲處神秘島上犯了過錯的人,或敵人。


    一想到敵人,天賜陡然間屏住了呼吸,久久地、震驚地把目光停留在那個物體上麵,心中,狂跳起來。


    是她嗎?會是她嗎?!


    以南宮霖的手段,剛一見麵便使用大量炸藥的決絕,在生擒文錦雲之後,幾乎沒有留活口的希望。天賜執意趕去相救,也是所謂的“盡人事,聽天命”而已,他不想因為自己的沒有盡力,而留下一生遺憾。其實,他是認為解救的概率非常之小。


    那麽,南宮霖無疑地是會處死文錦雲,而關鍵在於,他會怎麽樣處死文錦雲?


    他會殘忍地禁錮她,把她扔進化生池,任其在接下來的六個時辰中,無望掙紮,等待化生池毒液逐步逐步侵入她的身體,損害她的筋骨內腑,直至銷形毀骨?


    縱然這個念頭是如此的殘忍,不近人道,天賜卻無法阻止自己這樣的思緒。


    這是最令人指的死刑。


    以南宮霖的狠酷,未必不會采用。


    文錦雲是入侵這個島上的敵人。


    在這麽一個危機重重的深夜,南宮霖即使痛恨其下某個叛徒或奸細,也不至於立刻從自己家族下手,且是下這種人人心悸的辣手。


    如欲殺雞儆猴,新獲人質正合要求。


    而血池上飄浮的那個人影,顯然是被投擲進來沒有多久。


    時間,身份,甚至立意,每一件都符合主觀推測,綜合來看,它成立的可能性是那樣的大。


    然而,雖然幾乎猜到了事實,天賜一時卻象釘住在地上的木樁,隻會傻傻地盯著池子裏那個身影看。


    是錦雲?是那位如春風化雨一般卻又總是帶著隱隱哀愁的文姐姐?想起她麵臨大海時略微悵惘的眼神,兩人被困住的刹那她機警地以身解危,炸藥引爆時她奮力的一撲,以及,垂危重傷時分,她那兩行關爭至深的清淚……


    就象印證他的猜測似的,血池中再一次打起浪頭,推移前進,同時把那個身影也推移得更近。


    白光陡然間照在她臉上,慘白,沾著血汙。她緊緊閉著雙目,露出痛苦之色。隻是那麽一瞬,退下的浪頭又把她打得遠了。


    天賜卻已看清。


    文姐姐。是她。她在忍受怎樣的痛苦?她還在動,並沒喪失意識,然而清醒地等待死亡的來臨,比本身所遭受的鑽心刺骨更加絕望和不堪忍受。


    有冰冷的憤怒湧上,堵住他的呼吸,痛,幾乎落下淚來。


    他覺得自己一生都沒有那樣恨過一個人,想要殺掉某個人的也從未有象這一刻的強烈。


    南―宮―霖!他在心裏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那個惡魔的名字。


    化生池仿佛感覺到在池邊觀望的那個少年,心裏湧現巨大的憤慨,也隨之洶湧起來。


    風卷浪湧,伴著海呼山嘯般的潮聲,天賜已經不能分辨那究竟是大海的呼嘯還是化生池本身出的尖囂了,陡然掀起壁立如山的惡浪,幾乎就在刹那間把那條纖細的影子打得看不見了。


    洶湧的巨浪之中,卻緩緩升起另外一個黑色身影。與方才細小的人形相比,這個影子顯得是如此龐大,仿佛芥子之於須彌。


    龐然大物緩慢,卻又迅速地轉身,池中即時掀起滔天紅色巨浪。再一轉身,衝天血霧刷的落下,血腥味道比前更為濃冽。


    鐵皮鯊!天賜有些色變,地圖上提及蓄有凶物,他以為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在看見這個怪物的時候,才明白自己所做的準備遠遠不足。


    隻是一轉眼間的害怕,他隨即想到,這條“性殘忍,嗜血食”的鐵皮鯊出現,自然是由於錦雲之故。


    幸好,它好象聞到了某種新鮮血食的味道,卻由於眼盲而一時找不到被它掀起的巨浪卷走的錦雲,隻是徒勞地在池子裏團團轉。


    然而這也足夠危險了,決不能給這條凶魚找到錦雲的機會。否則,以它之強大來對付一個無法掙紮的女子,簡直輕而易舉。


    天賜毫不猶豫地,以最快速度大踏步走向化生池。


    腳尖,踏入了深暗紅色的池水!正巧一陣浪頭打來,撲得他滿頭滿臉。那股血腥味濃冽得讓他惡心,而腳下是另一種奇異的感覺。


    是完全凝滯,且沉重的狀態,象是無數水底的水草,糾纏著拖住了他的腿,但與此同時,這個血水與天底下一切輕飄飄的水都不相同,仿佛它是一種有質感有重量的東西,托起他的雙足,使得他浮於水麵,不會下沉。


    天賜在水上打了個踉蹌,險些失去重心,隨即穩住身形,借著怪異血水的浮力在水麵飄行,迅速而悄無聲息地接近了那條鯊魚。


    接近了看,鐵皮鯊的軀體呈蒼青色,上有一片片麟甲,竟有微爍毫光閃現。天賜不由想象是割取這麟片下來,每一片都無異於鋒利的刀劍。


    他謹慎地不去驚動那隻怪物,小心翼翼在其身邊打轉,希望能夠搶在鐵皮鯊之前,找到文錦雲。


    但鐵皮鯊似有所察,猛地一擺尾巴,朝天賜轉過身來。


    它的每一個動作都似能引起血池翻天覆地的變化,何況這一動作極為劇猛,狂風惡浪向天賜迎麵打來,如有千鈞之重,這是任何高手都不可能具備的非自然力量。天賜的身子被狠狠的高拋,而後向下墜入化生池萬丈血汙之中。


    頭昏、胸悶、惡心、眩暈……無數種難以表述的感受一下子湧現出來,甚至,肌膚隱隱作痛。


    這水是有毒的!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腦海,第二個滔天大浪又當胸打來,把他擊得平飛了數十丈,若非事前早有準備,避開了硬碰硬接之勢,說不定這時早已受傷。心頭猛地一寒,連他這自由之身,都不敢生受這樣的巨浪一擊,那麽,手足禁錮的錦雲,如何禁受得起方才那一陣翻江倒海?


    那條壞脾氣的凶鯊,似乎容不得他有喘口氣的餘地,再一次氣勢洶洶地轉身,而這一次,隨著翻江倒海的折騰,它那可怕的身形也如山壓至。天賜一眼瞥見,以他不如凶鯊百分之一大小的軀體,如何敢於正麵對抗,匆匆忙忙地向水下一潛,縮至水底。


    仿佛突然之間,有無數幽冥的聲音,唧唧地同時閃現於耳邊,又仿佛黃泉之下,伸出無數隻攝人的手,糾纏他,撕扯他,把他引向最幽暗的深處。它們親近他的身體,吮吸他的精力,噬食他的筋骨,它們是惡魔的孩子,是幽靈的副使,它們得意而猖狂地大肆嘲笑。


    天賜持定心神,勉力忍住種種不適感,張大了眼睛,在水底探尋著,自己為之舍命而來的那條身影。


    以鐵皮鯊的表現來看,雖然它眼盲,可明顯地具有敏感的聽力和感知能力,天賜入水之前它就一直在這個地方轉悠,說明錦雲就在附近,而那麽猛烈的浪頭,她毫無疑問是被打到水底了。


    這也是天賜不向遠處逃去,反而下潛的原因。鐵皮鯊動作雖猛,準頭卻不夠,更希望沉入水中以後,自身所具有的味道被血腥蓋住,能容他有暫時的尋找空隙。


    不過他似乎料錯了這一點,鐵皮鯊是水中生物,且一直就生存於這個血腥濃重的生化池中,對它而言,這股血腥無疑是平日裏呼吸的空氣,而錦雲和天賜相繼帶來的生人氣息,不論多麽微弱,它都能迅速地捕捉到。幾乎就在天賜潛入水中之時,它也猛一低頭,跟著入水!


    天賜急忙向前遊出。他的泳術極其精湛,這一遊更是輔以輕功,若在一般高手看來,都會認為是難以企及的速度了,可在稍微轉個身橫掃幾十丈的鐵皮鯊而言,他這點速度無足輕重。更可怕的是,它沒入水中的敏捷遠勝浮於水麵,不論天賜閃電般躲到哪裏,它都如影隨形的緊緊跟著。


    天賜渾身都被血汙浸“濕”,而這時,想是又被一身冷汗洗了一遍,哪裏還有餘暇尋找錦雲,隻顧逃命都來不及。


    鐵皮鯊凶橫成性,在這化生池中,隻要有生物入水,向來便是不費吹灰之力,哪知道這次碰見的新鮮“生物”,竟是這麽難以到口。它越來越是暴燥,動作亦越來越是猛烈,一個個水泡從它嘴裏咕嚕嚕的冒出來,這看似無害的水泡此時竟也帶著氣勢洶洶的殺氣,天賜不得不勉強騰挪身體,躲開這些水泡。


    鐵皮鯊的大嘴近在咫尺,嘴邊尖須刺出如劍,兩個眼珠如又黑又大的兩個窟隆,身軀如同高牆。有靈光於天賜腦海中一現,第一次,他不逃反而試圖接近,一個潛移,來到鐵皮鯊腹底,用手抓住它的鐵麟,翻身躍上。


    鐵皮鯊似乎怔了一怔,它過於粗重的身軀和那副盔甲般的外殼決定了它觸感不強,好象是有什麽事情生了……那個生物到了它近身,而那股新鮮氣味飄至它的上方,它猛地一躍,探出水麵。


    天賜在它背上,便是向下劇烈地一震,幾乎滑了下去,雙手牢牢抓住它的鐵麟,麟片的邊緣立即割傷了手,化生池的一腔血汙中,溶入了他的血液。


    而這股鮮血的流出,使得鐵皮鯊更象是瘋一般,它撲騰著,狂暴地跳躍著,雖然不見得覺天賜是坐在了它的背上,可是那股翻天覆地的勁頭,把天賜甩得天旋地轉。


    未知何已,那條魚突然停了下來。天賜坐穩一點,絲毫不敢掉以輕心,牢牢抓住麟甲,不知它倒底現了什麽。


    就跟它停下來一樣的突兀,鐵皮鯊募然鑽進水底深處,仿佛是帶著強烈的怒氣,砰的一頭朝某個堅硬的實體上麵撞去。――它是在自殺麽?天賜絕望地閉上雙目,這時跳下去也來不及了,隻能盡可能把身子伏低,一張紙般貼於其背。


    轟隆巨響,鐵皮鯊撞上的石頭,於刹那間四分五裂,無數片碎石飛了起來,如雨落下,紛紛擊中天賜的身體。


    有悲鳴響於耳邊,極低,滔天巨響中僅是微弱一線,然而在天賜聽來卻是雷霆萬鈞。女子的聲息,很顯然是由於某些原因無法順利地出聲,――但是有那女子的聲息就夠了。他倏地張開眼睛,見亂石如雨之中,一條黑色身影高高拋上了浪尖。


    頓時他明白,錦雲是被鐵皮鯊第一次卷起的浪潮打入水底,無巧不巧地嵌在一塊大石之中,她固然無法逃生,但鐵皮鯊一時也尋不見她的具體位置。若非如此,她或許捱不到天賜趕來,而早已受那嗜血如命的凶鯊之吻。


    沒有任何猶豫,天賜躍出鯊背,半空中接下了那個又一次被浪頭卷落的女子。


    一轉身,鐵皮鯊已經惡狠狠迎麵一躍,城牆大小的身子半個飛出水麵,滿口利牙閃著森森白光,似乎它的憤怒已然到達極限,天賜甚至可以聽見自這鯊魚口中冒出的呼呼之氣。


    電光火石間,天賜一直以來未曾出鞘的長劍拔在手中,驚鴻般點向它滿口利牙。


    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樣,這凶鯊的一口利牙,堅硬更甚不俗的寶劍,天賜震得手臂麻,可它仍象是無知覺一樣地逼近。天賜嘿的一聲吐氣,借著那一劍的反彈之力,迅捷如電地向後飄飛。


    人已救到,再也沒有必要留在這個令人生厭的化生池中。


    他向前一看,才知逃離的難度有多大。


    要是沒有這條窮凶極惡的鐵皮鯊,鑒於化生池水的特殊浮力,救援相對就變得容易。然而,在這條凶鯊的風速追捕之下,化生池又是大得出於想象,逃生,簡直難若登天。


    攀上鯊背,攀上鯊背。他不斷如此告訴自己。隻是,已近狂的鐵皮鯊,彈天入地,躥上跳下,其幅度之猛,力度之烈,使他再也找不到第二次機會。


    即使攀上了鯊背,也非萬全之策,可想而知它用采用更決絕更瘋狂的縱躍之勢,而自己手上多了一人,能不能保持兩人安全地躲在上麵也未可知。更何況,在鯊背上,也談不上逃離。凶鯊自動躥奔到化生池邊緣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而他們在化生池折騰的時間越長,且不說毒水將入侵肺腑,神秘島中人也有可能現這裏的異變。


    來不得半點討巧,隻有憑著真本事逃。――這一番境遇之險,更甚於與南宮夢梅初會時懸崖遇襲。


    天賜眼中閃過決絕閃亮的光芒,趁著鐵皮鯊某次追錯方向之際,陡然頓住試圖飛逃的身形,任由洶湧的浪潮拍打衝擊,穩穩而超然地立於起伏的血水之中,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頭和衣裳隨風狂舞,舉劍指住前方,劍光前方,緩緩騰起一團光芒。


    在他身後,洶然的浪潮森立如山,宛若血池深處,冉冉升起的水神。


    與天接語,借天之力。


    這是他汲取流星精華之後,一直在蒼溟塔試圖苦練有成的神功。隻是,天之力雖已融合,他的功力雖有長足提高,卻似乎因著什麽原因而不能使那般力量真正揮至淋漓盡致,尤其是,在塔中一劍裂開金鋼石地麵那樣驚世駭俗的能力從未再現。


    可是在這樣極其凶險,隨時性命不保的情況下,他體內突然有著某種難以形容的強大的力量,在洶湧,在奔騰,在呼嘯!他的境界,突如其來地突破了。


    長劍之上,光芒流轉,隨著力道不斷催動加強,那白光愈來愈烈,愈來愈強,陡然間仿若長空電閃,閃耀不可逼視。


    那鐵皮鯊,似乎也感到了情況的異常,進逼的舉動,竟然停了一停。


    就在它這一停頓之間,天賜挾劍芒,與身化合為一,疾衝向鐵皮鯊的眼珠之中。


    凶鯊眼盲,然而,那裏,仍舊是它全身上上下下,唯一弱點,所以,天賜也不管它的盲眼是否能夠感知疼痛,在一有機會之時,便傾盡全力,刺向眼盲。


    陡然間,光芒猶如長鯨吸水,溶入劍體。


    以開山之勢。


    狠狠地一劍。


    刺入它的盲眼,深入,深入,再深入!


    暗赤色的鮮血如箭,噴出了眼腔!落下,竟然也是象小石頭那麽的堅硬。


    那一劍,幾乎連劍柄也沒入其中,以長度衡量,估計是一劍貫穿,從眼珠直至腦臚。


    終於,在天賜的手臂開始顫抖、全身幾乎被噴出的鮮血撲頭蓋腦打得生疼之時,那條觸感遲鈍的龐大鯊魚也感到了疼痛。


    它出無聲的悲號,猛然一顫,頭一昂,森森的牙齒朝著天賜身軀咬下。天賜手腕用力,在劍柄上一按,飛身而起,躍上其頭。


    下一刻,那條凶鯊狂暴地頭尾倒置,猛地打了一個翻躍,肚皮向上。天賜壓到了水中,使勁兒一抽,不知道是一劍刺在腦骨之上嵌住了,還是他的力量已然不足,他竟抽不出那劍。他立即決然放棄抽回長劍的打算,一縮身,迅速向遠處遊去。


    幸運的是他被鯊魚那樣一躍,是朝著出口的方向。而鯊魚一時沒有追上來,隻顧疼痛得在那池中不辯方向的亂躥亂騰,有一度甚至還主動遠離了他們。化生池依然山呼海嘯,然而咄咄逼人的鐵皮鯊既失去方向,天賜的逃離相對就容易得多。仗著水術精絕,轉眼之間,逃出了那個洶湧的範圍。


    縱然如此,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他浮出水麵,借著池水的浮力,展開輕功,急掠如風。


    偶然回頭一顧,那條鐵皮鯊仍然帶著長劍在折騰、翻躍,似乎痛苦萬狀,想是一劍刺穿了腦顱,而更重要的,失去盲眼眼球表麵的保護,血水注入,引起巨大痛苦。


    這個池真是大得難以想象,天賜奔行約有一刻鍾的時間,才突然驚喜交集,看到了一些除暗紅色以外的東西!


    彼岸,到達彼岸。


    而不遠處,便是這個巨大深邃岩洞的洞口。


    他踉踉蹌蹌地奔上了岸,衝出洞口。


    帶著海潮味的新鮮空氣,撲麵而至。


    天色蒼青,東方隱隱泛起白光,海水遝淼,一線如天,在左前方閃著毫光,抒寫重生的喜悅。


    他腳下即刻一軟,跪坐於堅實的土地之上,體內有瞬間提不上力的空空蕩蕩的感覺。


    抹去臉上的血水和汗水,看向緊緊抱於懷中的人兒,忽然震驚地張大了眼睛。


    清雅秀麗的麵龐之上,到處布滿暗紅印記,顏色詭異,好似印入肌膚的深痕,除了她的眼睛、依然端正的嘴和鼻梁以外,幾乎認不出本來麵目。她看著天賜,淚珠斷線珍珠一般,滾出眼眶。


    天賜愣愣地看了會兒,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替她擦拭臉上那些血跡。


    擦不掉。


    他的視線卻落在自己素日白皙的手上,也是一團團暗紅印跡,皮膚上隱隱泛起燒灼的感覺。


    這是化生池之毒!他在池中不久,池水已經侵蝕了肌膚,而錦雲在池中受煎熬的時間更長,毒水所留下的痕跡,能不能再消失了?


    他眼中湧起擔憂之意,抱起她,來到海邊。捧水洗了兩次,仿佛淡了一些,但是分明那種傷害已經刻骨肺腑,不可能用水洗淨。


    他的手也是一般。臉上倒還好,隻有淡淡幾條印子。


    他倒並不怎麽關心自己,卻為錦雲憂慮,那樣無瑕的容顏,怎麽可以受到半絲損傷?


    擔憂了一會,才想到另外一件事。錦雲不得自由,手足都被黑色皮革密密包裹著,與身體緊密相連,仿佛她是一尾沒有手也沒有腳的美人魚。


    這種皮革由特殊材料製成,天賜試了一試,就知無法徒手撕裂。而他隨身的長劍,卻留在了鯊魚的眼睛裏。


    他向左右看了一看。這裏是個極端貧瘠荒涼的山穀,除一麵是海以外,其他都是光禿禿的山頭,那個巨大岩洞就在某一座山頭的正中間,象是蛇怪的眼睛。山頭不高,容易翻越出去。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可取之處了。


    他撿起一塊頂端尖銳的石子,劃過皮革,雖然很是堅韌,終是劃開一道裂縫。耐心地慢慢劃過,皮革紛紛裂開,錦雲手足重獲自由。而後他解開了她的啞**,使她得以哽咽出聲:“你何必……”


    天賜微笑,心裏湧現暖意。


    他一直想問她,為什麽願意舍生救他,然而,如今這個問題不再重要,因為他也同樣願意舍棄性命的來救她。


    他懷著洶湧的**,將她環腰摟抱,擁了一擁。瞧著錦雲眼中一閃而逝的駭色,他微一猶豫,沒有繼續。


    錦雲慢慢地離開他懷抱,這個簡單的動作艱難無比,毀去近半的麵龐蒼白得可怕,即不說化生池和鐵皮鯊掀出的滔天巨浪給她的傷害,就是之前所受的傷,也已經要了她半條命。這些傷,並沒有好。


    她不似天賜,她深深地明白自己以身相救天賜的原因,可是這個傻小子,他那樣奮不顧身地來救她,又是為了什麽?冥冥中的血緣,就結下如此牢不可破的緊密關聯麽?可恨的是她一直都並不想來找他,她害怕那個真相,牢牢記著那個真相――她和他,雖是骨肉手足,卻是異父同胞。


    有些淒苦,有些慚愧,錦雲雙手掩住麵龐,任由淚水滑落。


    天賜卻錯會了意,以為她是重生之悲欣交加,或愛之深怨而切,怪他這樣舍生相救,又或為了毒水損害她如玉容顏。他握住她的手,把那雙手從她臉上拉下來,溫柔卻堅決地說:“化生池本為煉製毒藥而用,那便定然有相應的解藥。姐姐不必擔心,我會找到解藥給你的。”


    錦雲隻是無聲地流淚,頻頻搖著頭。


    天賜四下環顧,心下沉吟。這個山穀實在荒瘠貧乏得可以,神秘島人既然能入穀把她丟進化生池,就說明平時可能也不是絕足不至,文錦雲身受重傷,卻把她藏在何處方是安全?


    除非是穿過化生池,把她藏到其他下屬藏身的那個大岩洞裏。不過這個想法可是把他自己也嚇了一大跳,重新穿過化生池?再被那條城樓一樣的凶鯊追趕一次?僅是想想就覺得很瘋狂。


    他左思右想毫無良策,倒是錦雲澀聲開口了:“這點毒算不了什麽,隻是你鬥那條鯊魚,那一劍……駭世驚俗,自必耗力不少。別急著出去,若能在這裏躲上一兩天,我的傷也好得多了,那時我陪著你一起行動。”


    這個建議不能不說很合理,然而天賜猶豫不決。錦雲當然知道,除了尋取化生池毒解之外,他最掛心的是什麽,又道:“神秘島方圓,消息遞不出去,除非是有人趕出去,最快也是一天半,聯係水軍開始攻打,也最少要一兩天。也就是說,你有三天時間,盡可從容行事,反而要是一舉拿下淩煙閣,即使令全島機關陷入癱瘓,可島上還有數萬人之多,憑單人的力量,在閣裏苦苦撐著兩三天,實為不智。”


    天賜在心裏反對她:淩煙閣也未必是一兩天就能拿得下的,還說不定拿不下。轉念一想,她說得也有道理,自己和鐵皮鯊相鬥傾盡全力所出的一劍,的確是耗去大半真氣,直到如今體內都空蕩蕩的,如不好好修養,以這種狀態去奪取淩煙閣,很難指望成功。


    望著錦雲微微著急的神色,他展顏一笑:“好,我不馬上出去就是。”


    他的眼神始終不曾離開錦雲。彼此已是性命之交,在他想來,他對她親近,是如此的理所當然。錦雲局促不安地掉轉頭去,身子忽然一震,想抽手,已不能,天賜源源不斷的內力,自他手心傳送過來。


    她明白他的用意,可是卻有著巨大的惶惑,倒不是他為她治傷,他為她都肯豁出性命來了,治傷自然不在話下。錦雲害怕的是,在親眼見到那幾非人力可出的一劍之後,天賜還能以自身內力幫她療傷,他的本領是不是太可怕了一點?――比她當年所遇最厲害之人許瑞龍,更加高出一籌。


    他才十五歲?他才十五歲!


    “你師傅是誰?”行功之際,錦雲不敢打擾他,象這種純以內力過渡療傷的法子,極易出差錯,隻有等他告一段落,才問出這個極其關心的問題。


    天賜一怔,答道:“我師傅很多。不過最主要的,是兩位,啞叔叔,和巫姑。父親也教過一些。”


    錦雲本來要問的不是這個,卻不自由主追問下去:“你的母……母親可教了你什麽?”


    天賜搖頭:“沒有,母親性情孤僻,自我知事起,她常常把自己關在後麵小樓中,不常露麵的。我一年也難得見她幾回。”


    錦雲道:“……那麽,那驚世駭俗的一劍,是誰教的呢?”


    “啞叔叔的劍法,不過,若論真氣的使用,我不曉得能否算是巫姑所授吧?”


    巫姑?錦雲一凜,向他看了一眼,他身邊,該不是有某種不可知的危險?大公妃不理他,是性情使然還是心懷怨恨?一國巫姑何以教他那麽出離常規的本領?一個才**的少年擁有出離到邪門的神通,似乎非為佳音。


    然而看著這個傻小子渾然未覺的樣子,所有的話都不忍出口。


    “多謝你為我療傷。”最終,她隻低低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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