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如墨,寒風陡厲,連日纏綿大雨,至晚,竟然下起了密密匝匝的冰點子。一條幽暗的影子悄立於簷廊之下。風急雪冷,如霧籠罩那人身體。黑夜裏的流光閃過,劃亮麵龐――雕刻一般冷凝的眉眼,毫無表情。


    良久,她身後僅半人高的暗門悄然打開,裹著紫裘的身體彎下,很勉強地通過了那道門。


    門裏長而黑的甬道,沒有點燈,盡頭處一點微火搖曳。她向甬道盡頭走去,輕悄的腳步落在死寂之中,一步步,猶如枯竭的空竹敲擊之聲。那,是否也是內心深處的枯竭和絕望?


    “王妃,就是這裏。”


    突如其來的聲音憑空出現在某個不知何處的角落。她停下腳步,隨之微弱的燈火募然緩緩地亮了起來。


    照出鐵柵欄後麵,最深處的角落,一個小小的身影。


    墨玉般長飄灑而下,垂於麵前,抱膝而坐,越顯得身軀嬌小得可憐。


    欄外人緊緊盯住她。淡青色的衣裳猶自閃著光輝,這柔弱而初綻的花蕾,便將迅速無聲的枯萎而死麽?


    “王妃。”低得猶如耳語的提醒,“您在這,談一會,盡快――”


    身著華麗貂裘的女子沒有作聲,眉眼一如既往的了無生氣,目光淡漠,仿佛目之所係,與路人甲、路人乙別無異樣。卻隻是,為什麽,想要最後來看她一眼?


    是她十月懷胎生出的女兒。她從未看清她的麵目五官,她從不記得她任一出生印記,她從來沒有調兒弄女之樂,她不能聽見她悲而啼歡而笑,她不能引導她牙牙學語軟軟腳步,她不能見她從繈褓之中一點點、一寸寸、一日日長大、長高至如今。


    她對她,是完完全全的一個陌生人。


    隻是陌生人。可那個任性的、驕蠻的女孩兒,何以苦苦執著,追尋夢魘既成的身世,追過高山,追過國界,追過千裏萬裏長空相隔,她來到這裏――自尋死路?


    “妍雪。”


    她唇皮微動,聲音枯澀,仿佛這個名字對她有著莫大的阻力,很艱難才可以喚出。


    然而這樣的呼喚,對鐵欄後麵的少女卻是出奇震動。她小小的身子陡然一震,卻沒有抬頭,驚詫而不能置信:“大公妃?”


    “是我。”大公妃低聲,“我來看你――最後一麵。”


    “嗬嗬……多好……你來看我。”少女輕聲而笑,與她一貫的尖刻不一樣,她的笑聲快樂而清脆,顯得是那樣充滿生氣,充滿著熱情和真摯,“我正在想你。大公妃,你是我的母親,雖然你害了我,可還是我的母親,你一生那樣苦,我希望大公以後不會過於難為你,一切就照原來的樣子,不要讓我破壞了什麽。”


    大公妃退了一步,她似乎完全不曾料及妍雪的態度,也無法適應突然麵臨著的熱烈親情:“你不恨我?”


    “天底下沒有人會真正恨自己的母親吧?”妍雪微笑著回答,“更何況,比起其他人來……大公妃,也沒有更過份吧?既然如此,為什麽恨你?”


    大公妃默然良久,才道:“既然如此,你不肯抬起頭來,讓我最後看一眼麽?”


    少女墨玉般的頭微微顫動,仿佛是有著劇烈的心理鬥爭,再開口時,聲音裏的熱切陡然消失:“不必了吧。大公妃……我不想再見任何人。就讓我在這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靜靜等待死去。”


    大公妃不出聲,然而,漠然的眼睛裏陡然閃過一陣莫名的光,說不清、道不明,那裏麵含著一種怎樣複雜的情緒?


    “大公妃!”低而急促的語聲響起,“有人來了,您快出去。”


    大公妃最後看了女兒一眼,見她姿勢如初,便抽身回走。


    隻走得幾步,一片白衣迤邐而來,她猛抬頭,與天賜麵麵相對。


    少年容色奪人而略有憔悴,純黑眸子深不見底。他似乎吃了一驚,隨之保持沉默,對著她的眼神充滿敵意。大公妃同樣沉沉地看了他一會,彼此不曾言語,擦肩而過。


    他腳步很快,待到昏黃燈光映照的鐵柵漸漸清晰入目之時,卻慢了下來。他抓住那粗如兒臂的鐵枝,目光無限熱切而痛楚。滿心沸騰,隻覺得渾身的血都象是要燒得衝破胸膛,然而卻隻是沉甸甸地壓住了嗓子,酸澀難言。


    獄卒打開牢門。


    “小妍。”天賜彎腰跨進那扇低矮的門,有些猶豫有些不安地立於她麵前,悄聲喚出。


    他等著她激烈的反映,可她一動也不肯動。天賜道:“今日,元老院結論已出,判定你――明日午時,火……焚。”


    他嗓子幹幹的,仿佛提前燒著了一把火。他等待著,以她性子,或是反唇相譏或是尖酸刻薄,不管是生是死她都不會消極不會示弱,他等待一場暴風雨。但是出於意料,她是執意不一語。這比他能想象到的情形更壞。他漸漸受不住,有淚盈於睫,低聲道:“你便是這樣恨我?你不再看我一眼,不再同我說一句話?”


    他跪在她麵前,她身體冰冷的氣息迎麵而來。他小心翼翼將她攬於懷內,起先隻擔心她反抗,但是沒有,她無言而順從地倒入他懷內,她的冰冷過渡給他,迅速使得他也冰冷了。


    她終於開口,語音飄忽冷淡:“那麽,你是特為專程跑來向我炫耀,招搖,提前令我品嚐死之痛楚以及溺水無援般的窒息的絕望恐懼,令我擴大成百倍之幻想,那即將隆隆燃起的烈火,它的萬丈光焰將混合著我的生命一同化灰化煙,蹤跡無循,而你立於高台、雲端之上,居高臨下出決我生死之指令。”


    他麵色似雪,卻將她摟得更緊:“不!……不要!如果這個世界上從此沒有了華妍雪,那雲天賜最多也隻是一具失去靈魂的行屍走肉。我……我……我想了很多辦法……”


    他聲音越來越低,妍雪冷笑著接道:“可是想不出來。――既然猜錯一次,這一次不會再錯:你是來向我說對不起,你盡力了,可實在是沒有法子。”


    他語噤,眼光卻是無與倫比的狂熱起來――置諸死地而後生一般的狂熱。


    “小妍!小妍!”他抱住她,摟著她,撫摸著她,撥開她披於麵額的長,親吻她每一寸芳澤,“我不舍得。小妍……我怎麽舍得?”


    他的淚滴在她上,幾近瘋狂,然而她猛然揚起手來,扇了他一記耳光:“滾開,你讓我覺得惡心!”


    她終於抬起了頭,與之對視。他霜雪般的白微微顫動,連眼神亦在顫抖,一晃一晃的,從深不可測的黑潭裏,生生地逼出一圈圈的波動的水紋。眸心盛滿不斷搖曳的她。他撫著麵龐,唇邊擠出一絲難看的笑意,向她伸出手,如嬰兒一般的看她,祈求寬恕。然而她無動於衷,灩灩紅唇忽作新月狀,仿如一把彎刀,一刀一刀割在他的心房,刀刀見血。


    不堪忍受那樣凜冽而絕決的笑容,他猝然地放手,踉蹌著逃離。


    她繼續保持著那一朵冰冽的笑意,忽然痛楚席天蓋地一般卷來,將她徹底吞沒。


    手指猛然抓住地麵,指尖深深地摳進堅硬的泥土。


    “天……賜……”


    隻可惜,他已遠去。


    天賜踽踽獨行,如霜飛雪舞,劃出孤單淒清意味。


    短短數日,滄海桑田,大喜大悲大驚恐,仿佛把這一生都提前過完了。


    猶記紅綃帳裏,佳人如玉。清脆笑語隱隱約約回響於耳邊,那一張冰雪容顏在眼前沉沉浮浮,她馨香的味道仍然盤旋繚繞不散,柔軟烏黑的絲拂過胸膛,留下鮮明印記。


    他將要失去她?他將要失去她?!


    他將要失去她……


    然而他怎能失去她?!


    遠處是鍾聲,起起落落,沒日沒夜,連續不輟地響徹於皇都內外各個角落,仿佛幽冥深處傳來的地獄深吼,令這深謐都城驚恐難言,象是末日臨頭。


    天賜忍不住閉上眼睛。然而眼前是一張張老態橫生的可憎麵目,耳邊有一把把刻毒言論,眾口一辭,落井下石,道出大公心底之願――將弑君巫女火焚以絕妖氛。但他分明見到那些久曆風塵之人眼中的諷嘲,大公不過自導一出毫無秘密可言的戲,眾人附和他隻為懼他權勢,而雲天賜這世子早已是透明脆弱得如同一塊遮羞布。


    他忍不住用力握緊了手中的冰凰劍。寒風,雪一樣的夜裏,他微微顫抖。


    身邊有人,天賜不假思索地反手刺出,來人身法如風,但冰凰軟劍如形隨,始終緊緊相隨。


    “天賜!”


    天賜陡然睜開眼睛,昔日澄明若星子的眼眸煥出奇異扭曲的紅光,盡管一動上手就猜到了對方的來路,卻未罷手。


    “天賜,你……”文錦雲驚怒交集。


    她在神秘島上與天賜不歡而別,追索王晨彤無果,反比雲、華二人都早一步抵達瓊海。在瓊海她意識到星墜之說,背後所隱藏的情況或許比她預想的更為複雜。果然局勢變化出奇驚人,不數日妍雪處死的消息傳遍京畿,她不由心急如焚。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讓妍雪死?!


    就不說她和她是清雲同門,也不論她和她有幾年錯位的姊妹關聯,隻看慧姨,慧姨後半生的心血,九成是維係在這個孩子的身上,若是由她在異國他鄉遭遇噩運,錦雲簡直是不敢再回去麵對那張慘淡容顏!


    侯門深如海,她幾經設法,隻是無法聯係到天賜。她迫切需要助手,雖知清雲在瑞芒,一定是有著不少縝密複雜的關係,但這個關係網哪些是謝紅菁布下的,哪些是王晨彤布下的,哪些又是不可利用的,這對她而言,始終是徹頭徹尾的迷局。在這一方麵,她完全沒有得到謝紅菁的信任。


    好容易等到天賜落單的時刻,他卻如瘋如狂,把舊日依稀的情誼,全部拋撇。


    這樣的變化,隻有一個答案,雲天賜已然獲知了一切,而雲天賜獲知真相之後的態度,也是不言而喻。


    “果真是你害了她?”錦雲的視線從他的眼睛,落到他手持的冰凰劍上,大驚大慟,“你為了坐穩世子寶座,竟然利用星墜之說……除去她?!”


    “不錯,是我!是我害她!那又怎樣!”天賜募然瘋狂大笑,“是我把她親手擒下,是我把她親自押入死牢。明天,我甚至還會把她送上火刑台!”


    錦雲定定望著他,半晌道:“你真的瘋了。”


    “我是瘋了,也是被你們逼瘋的!”天賜咬牙切齒,“我好好的活了一十五年,你們卻一個個粗魯的闖進我的世界中來,一個個厚顏無恥地告訴我,我應該姓什麽,我應該做什麽!――可是,我憑什麽要聽你們的安排!你們是騙子!隻不過是一幫騙子而已!”


    冰凰軟劍在他手中傳出前所未有的殺氣。錦雲連連後退。――即使四年前,她用它手刃那個最大的仇敵許瑞龍之時,冰凰軟劍也從未曾流露過殺氣:“並不是這樣。天賜,母親是不得已才扔下你的,而這十五年來,我們也並不知道你在何方……”


    她說了一半,陡然間心灰不已,往事閃電般掠過。――當真是絲毫不知他的下落端倪嗎?沈慧薇或許是的,但她不是。早在四年前,她便隱約探知他最有可能的下落,那實在是不難打探的,然而,這四年來,她始終彷徨猶豫,為的也許隻是一份私心……她不想認這個弟弟,壓根兒就不想認他!


    她潛意識內,一直是希望慧姨將錯就錯,把妍雪當成故人之女,那樣的話,慧姨會歡喜得多,而她也就免了一份難堪。


    然而,最終造成的後果,卻是如今這樣的慘烈。


    華妍雪成為星墜弑音的不詳之人,難逃一死;而雲天賜,似乎失去了常性。


    她輕輕歎息一聲,忽然停下手,道:“天賜……”


    劍氣在她鬢邊掠了過去,冰涼劍身挨著她臉龐,不住顫動,天賜叫道:“動手!你動手!――我要殺了你!”


    錦雲輕輕歎息,索性連眼睛也閉上了,道:“我們實是姐弟,手足豈可相殘。”


    天賜持劍的手不住抖,十五年來,大公對他潛移默化的影響,啞叔叔對他義重情長的培育,血液裏、天性裏,他那至純至善以及大凶大惡的根本同時激烈地纏繞、爭鬥。


    眼淚緩緩地落了下來,心卻隻有更彷徨、更憤怒。


    “啊――”


    他陡然大叫,閃電般撤劍,錦雲睜開眼睛,那道白衣身形已然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天賜!天賜!”


    “文姑娘,你最好莫再叫他。”


    一條平靜而緩和的嗓子倏然響起。一個身形高大的白男子悄沒聲息地站在冰雨之中。


    錦雲戒備地抓緊手中之劍,隻見來人膚色黝黑,臉露微笑,身上衣服盡管毫不出色,卻仿佛有種手握天下兵馬的氣度。


    “雲世子此刻必是遇到前所未有之困境,他想救華姑娘,但是時間緊迫,同時大公可能也對他有所疑心。所以,他不能再有任何把柄落在大公眼線之下,文姑娘若是貿然追上,徒然令他陷入兩難境地。”


    來人從容而侃侃道來,錦雲動容:“你說他想救妍雪?――你認為這一切是大公的意旨而不是他?”


    那人道:“他一定會救華姑娘。”


    錦雲道:“你怎能確定?”


    來人微笑道:“隻因我信得過華姑娘的眼力,她的意中人,自然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決不是沒有擔當的懦夫。”


    錦雲咬著唇,想道:“可是他卻貪圖榮華富貴,不惜向親人亮劍。華妍雪眼力雖好,但是他至少有一半,不是她能一眼看穿。”口中淡淡問道:“你是何人?”


    “在下石鍾。龍元帥麾下武校尉。”


    “龍元帥?”錦雲不禁驚異地瞧著他,那一頭獵獵飛舞的白,怎麽看也不似中原人。


    石鍾微笑說:“文姑娘,你打算老是站在這大街之上,盤問在下嗎?”


    天賜來到蒼溟塔下,渾渾噩噩,失魂落魄。


    仰頭而視,昔日熟悉的蒼溟塔而今流露出死沉且冰冷的敵意。心底裏翻江倒海一般卷起千層浪,如果可以選擇,他永生不會再踏入此地,然而,卻不得不來。為了自己,為了小妍,他都不能不來。


    白色身形於片刻凝滯之後,消失於奇異旋轉出現的木門之中。


    心事重重的少年絲毫未曾察覺,仿佛一縷輕煙,一陣清煙,在他身後,悄然襲過。


    女祭司昔日靜修之地再也不是與世隔絕的清高之所,儼然變成一間插翅難逃的牢籠囚室。


    無疑是已經身受酷刑的女祭司麵牆埋而臥,本就看不出多少生氣的她,如今看來隻象是一具業已萎縮的屍體。


    然而,天賜明白那具瘦小幹枯的軀體內藏著多少濃重的恨,隻要他踏進這間囚室,那毫無生氣的身軀立即會彈躍而起,對他進行種種這個世界上最惡毒、最殘忍的咒罵、詛咒!


    他的眼光移到女祭司身邊,手足俱為鐵鏈所係的黑衣少女。略現憔悴的麵靨難掩她絕世容色。他腦海中電光火石地閃過一個景象:天風中,絕嶺巔,有女顏色如花,衣袂飄飄若仙。曾幾何時,這些豐滿而靚麗的色彩都悄然掩去,餘下的隻是滿目灰黯,滿心愴痛。


    夢梅似有所感,緩緩地抬頭,似是一驚,手足顫動,帶起了鎖鏈碰撞之聲。這響聲驚動女祭司,問:“誰?”


    夢梅沒有回答,女祭司向牆角裏麵縮了縮,猛然伸手抓住夢梅,把她推在自己身前,厲聲道:“按我方才教你的,把這群走狗攔在外麵!快!攔住!”


    夢梅身不由主,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一抬頭,迎著天賜充滿冷嘲的眼神。


    天賜懶洋洋地說:“所謂至親之情,血濃於水,原來也不過是把你推出來當替罪羊而已。”


    “誰?誰!”聽到他聲音,女祭司神經質一般地嚷了起來,她那羸弱的身體仿佛陡然間被注入某種生機,猛然躍起,渾濁的眼**出仇視的光,尖聲道,“原來是你!是你――雲天賜!你這個雜種!混血的賤……”


    天賜冷著臉,大踏步走過來,毫不留情地一把推開夢梅,伸手,扼住女祭司的咽喉。


    白女子登時無法出聲,一張臉漲得通紅,隻是呼哧呼哧喘氣。


    夢梅叫道:“你放開她!”衝上前來,拚命地掰著天賜的手。然而那鎖鏈扣的方位極毒,恰恰鎖住她奇經八脈,她此時手無縛雞之力,那一點微薄的力量,對天賜根本無濟於事。天賜左手一擺,幾乎不使力地將她騰雲駕霧般摔了出去,一直摔到牆角,再也無力站起。


    他的手微微一鬆,低聲道:“給我。”


    女祭司大口地喘著氣,沙啞著嗓子哧哧地笑:“給你?什麽給你?”


    天賜揚眉,怒氣在他眼中一瀉而過:“解藥。”


    女祭司猛然放聲大笑,仿佛是遇見了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抬起手把天賜卡住她喉嚨的手打開:“問我要解藥?你這個時候才想到問我要解藥?哈哈哈……”


    她笑得猖獗而痛快,天賜陡然生出不良的預感,慢慢地向後退了一步。


    “愚蠢的人啊……”盡管是遍體鱗傷,然而深感得到報複暢快的女祭司又似乎恢複了居高臨下的憫然,嘲弄地感歎,“你不過是個凡夫俗子,怎能窺得我神聖之先機?碧雲寒,那是無解之毒!你吃下這麽多,吃了這麽久,一輩子都離不開它了!雲天賜,可恥而可悲的命運之輪,早已為你暗中展開……”


    賜揚起手一掌打去,女祭司滿臉鮮血地倒在地上,不動彈了。


    他向暗室一角的木箱走去,取出一個白玉小盒,神情複雜地注視著它。


    他知道這裏麵藏的是什麽。他昔日尊敬的“老師”每一次珍而重之取出讓他服用並告訴他這藥丸是如何珍奇如何機緣難得,結果是讓他每一次突如其來的作都比上一次更猛烈而時間間隔也更短。然而他別無選擇,這個白玉小盒拿在手裏,他已經聞到那種若隱若現的香氣,他已經難掩慫慫欲動的渴望。


    他打開它,沒有猶豫地,服下了一顆。歡快的情緒募然滋生起來,他靜靜地體味這片時歡喜。眼前仿佛陡然間陽光爛漫,繁花盛開,他看見妍雪在花叢中嫣然而笑,原來他已救出了她,而他們之間再無嫌隙,他向著她、她也向著他飛快地奔跑……


    “你每服一顆,毒癮就加深一重。”


    他唇間柔和笑意瞬間消失,猛轉頭,大踏步向驚破好夢的少女走去,拉起鐵鏈,把夢梅拉了起來。


    “你們威脅不了我。”他切齒,低聲,“沒有解藥,一生之癮,都無法威脅我。――南宮夢梅,尤其是你,沒有這個資格。”


    夢梅望著他,眼神裏混雜了厭惡、恐懼,複雜萬般地微笑:“也許吧……你真是我的克星……從遇見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會永遠地克製我。”


    天賜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更加不曾多想她言外之意,隻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我要你做一件事。”


    他迅速地、低聲地,說出他久已盤算的想法。


    夢梅怔怔地看他。原以為,他就那樣認了命,他一切為自己著想,親手抓住心上人,嚴刑逼供索取皇璽以及與自身息息相關的解藥。原以為,這個當初看起來人中之龍的驕傲少年也不過是如此的自私和膽怯……可是沒想到,原來一切他還是為了她。


    他偽裝得那樣好,她和女祭司都上了當。


    大公是否也上了當?


    夢梅心裏翻江倒海,一陣鮮明的嫉妒卻又湧上心懷:“我這個樣子,寸步不能離開這鬥室一步,又豈能為你完成此事?祖婆婆,就更不會答應你了。”


    “你會有辦法。”天賜不容置疑地說,“我以你文華公主和南宮雪筠的性命打賭――你無論如何會替我辦到的,不是嗎?”


    他就是拿得住她,隨時隨地掐住她的要害。夢梅咬住了嘴唇,慌亂而狼狽:“不!祖婆婆不會答應!她寧肯我們這些人全都死了,也不可能幫助你!”


    “我知道。”天賜慢慢地放開她,語氣變得蕭索,“所以,我隻能讓她暈去,而選擇求你助我。”


    他用了一個求字。夢格震驚未過,他陡然手起劍落,斬斷她手足間的鐐銬。


    “你可以選擇逃走,但那肯定不是明決之策,你逃不出撒遍瑞芒的天羅地網。更簡單的辦法是你可以選擇坐視不理,因為那天我不會有分身之術,如果決定這樣做,你仍然不妨登塔之頂,帶著大獲全勝的喜悅,看著我和她一起……化骨揚灰。”


    他不去看夢梅的表情,把白玉盒子放入懷中,走出玄室。募然間如釋重負。該做的都已做,他目前的能力,隻能做到這一步而已。事情成敗,至今仍是全無把握,然而,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心裏一動,仿佛覺得,那也未始不是個最好的結局。――至少,他又可以一親她的芳澤。他和她之間,絕無咫尺天涯的距離。


    這一夜,竟如電光火石。東方曙色微吐。


    乘坐華麗的坐輦,登上威嚴的高台。旗幟招展與鐵甲兵氣之間,天賜縱觀全城。


    皇城出動數萬禁軍,全城戒嚴。巡邏的隊伍布滿大街小巷,宛如江河中千百道支流。


    傳說中的“巫女”雖隻孤身一人,卻不能不提防任何意外。或許那個既曾腐朽的舊皇朝還有一些暗中不為人知的力量,而妍雪身後,更是有著清雲園。


    特別是文錦雲。雖然文、華並無真正的血緣關係,但天賜預感到,她決不會袖手旁觀。


    奇怪的是,心裏還有著另一個念頭隱隱約約糾纏著他。――與妍雪相識以來,就從她口中不斷聽見的那個名字,沈慧薇。――從來也未曾見過那個似乎是又可憐、又可敬、又可愛的女子,可是仿佛這一切就是被她巧妙地係在了一起。華妍雪為誰而來?文錦雲為誰而來?他與她們的關係,為誰而突然變得緊密如斯?――不是自打他出生便已死去的親生母親,而是她。是那個還在活在世上、卻據說已經是萬念俱灰的受難女子。


    畢竟隻是在妍雪口中聽過關於那女子的描繪,無緣無故想起了她,天賜自己也不由得吃了一驚。


    抬眼望向天邊。大團大團的烏雲密集壓頂,半夜開始的冰點子分毫沒有減緩的跡象。整個瑞芒都是陰霾而沉黯的,為什麽呢?九天之上的烏雲,是否在訴說著它們的憤怒――即將押上火刑台的女孩子,不是巫女,不是罪人,更不是弑君,而是具有瑞芒嫡係的、純正的、高貴的皇家血脈的後人呀!


    天邊,鐵灰色的蒼溟塔,那座象征了皇家尊嚴和無上神權的塔,如一條自天宇垂直而下的雲,沉重卻又無力。――塔中的女子,曾經千方百計破壞、阻撓今日的一切,如今木已成舟,那個白的女祭司,是否深惑於自己第一次麵對真正強權時的無力感?


    刑台就設於天賜高台的對麵。方圓九丈,高三丈,周圍堆滿柴薪。黑色油桶令人望而生怖地堆於附近。


    天賜凝視那座與自己並行的刑台,心裏並非愴然,卻湧起一種近乎啼笑皆非的感受――自己突然變成了穿著衣架子、根據幕後牽線行動言語的偶戲人。


    是在做戲,每個人,幕前的、幕後的,每個人都以虛假的麵目、虛假的感情和行動,在做著這一場精心布置的虛假的戲文!


    被愚弄的倒底是誰?是瑞芒萬千民眾?是這個帝國的某一個時代?抑或,隻是他自己而已?


    遠處囂聲忽起,人潮湧動。大隊全副武裝的兵士押送著囚車緩緩而來。天賜驟然之間,所有的血液仿佛倒流往心髒,視線再也無法離開那座囚車。


    那女孩子出現的刹那,天賜雙目強烈的刺痛感,似乎某種銳利之極、耀眼之極的光華射入了眼底。


    她換上了死囚的衣裙,大紅的衣,大紅的袖,大紅的裙,宛如汪洋血色,一雙足卻雪白纖細。渾身上了好幾副粗重的鐵鏈,紅與黑與白三種純粹到極致的顏色,交織成為一種驚心動魄。


    她精致純美的小小臉蛋沒有一絲表情。甚至她光彩流露的大眼睛裏,也不複絲毫生機。


    唯獨,她始終都昂著頭。――她是不屈服的,死亡已如飛鳥的陰翼壓迫過來,可以剝奪生命,卻不能奪走她與生俱來的高貴。


    上高台的時候,或許是因為那些鐵鏈,她接連絆了好幾下,最後是被兩旁侍衛架上去的。即便如此,也未損她的高傲。


    一個聲音緩緩響起,平靜、冷銳,而深峻,以至於天賜聽見它響起的時候,頗不習慣。是他自己的聲音,但又已經不是他的聲音。


    “巫女華妍雪,三月二十晚由離國潛入瑞芒,是夜星墜示凶,舉國不安。巫女潛入後行蹤飄渺難定,本朝先後派出武寧侯及海上南宮追捕。”天賜頓了頓,反正她結局萬難更改,也不在乎多上幾條罪名,語聲微沉,“此巫狡計多端,擁魔力,使喚邪靈,南宮世家暨文華公主、武寧侯雲嘯上上下下一十七口不幸為國捐生。”


    他不禁又望向台中央。那裏聳立著兩人合抱的圓形木柱,――那根巨大的木柱將隨著不久以後燃起的熊熊烈焰化為灰燼,――自猙獰怪獸口中吐出鎖鏈,華妍雪已然被縛在那裏。沒有掙紮,想也無法掙紮,在押送到此之前,她一定是被灌下了某種特製的藥水,而渾身無力的了。


    直到聽見這句話,她身子方才微微一動,臉蛋兒向他這邊一揚。天賜同她相隔很遠,看不到她的眼睛裏是否閃過憤怒或譏嘲的光芒,卻陡然久久住了口。


    長久的沉默,少年世子神情異常,使得圍觀的數萬民眾有些不安。“巫女”的說法模糊了高台上少女一切作為正常人的可能,眾人忍不住低聲而慌亂地猜測:這麽突如其來的沉默,瑞芒世子的表情深處沉澱著哀傷和無力,莫非是受到魔力控製?


    妍雪慢慢扭過了頭,她給予他的無形壓力,忽然消失在空氣之中。天賜深深呼吸,接著說出那篇早已準備好的言辭。將妍雪蒼溟塔晉見皇帝,改成於地底作法念咒,令老皇猝然身亡。所幸天網恢恢,道比魔深,“得天之幸,將其擒獲。巫女罪孽造天,值此,當――”


    話猶未止,猛聽得底下有人大叫:“該當淩遲!”


    “弑君,該當千刀萬剮淩遲處死!”


    先是數十人此起彼伏地叫,而後這些聲音迅速地壯大、泛濫開來,有失控之勢。這是之前未曾料到的,群情竟然激憤如此,天賜既驚訝又憤怒,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心緒,遺憾大公未曾親茨,很想看看那個無情義的父親,聽見民眾的要求,會有什麽反映。


    “上去啊!”


    “打死她!打死巫女!”


    “衝啊!衝上去!”


    異常的噪音,也如之前一般迅速蔓延開來,人群洶湧,向台上衝去。軍士阻攔不迭,然而這是意料之外的情況,台下圍著的密如鐵桶一般的陣形立時引起紊亂。


    天賜皺起了眉,銳利的視線猛然落在一個點,不禁冷笑了起來:那裏已經衝破了軍士的防範,為是一個形貌粗魯的男子,但是那難看的外表之下,卻藏著一雙清澈如星子的眼睛。男子身後隨著一大批人,所到之處,那些未曾防範的軍士宛若陷入人流的漩渦――然而即使是範防,也擋不住那個形容粗魯的男子,眼看那一群人就要衝上高台,一旦這批人衝上去的話,底下成千上萬的愚民更不甘落後。


    數排鐵弓募然齊唰唰地亮了出來,拉弓引弦的聲音如同冰雹霜降,密密麻麻的箭簇在陰霾下閃光,令人窒息的氣息頓時籠罩全場。數百石重的鐵弓一張張拉得如同滿月,箭若離弦,結果可想而知。一名鐵甲將官提搶躍馬衝了出來,高聲叫道:“都站住!不得肆意搗亂!”


    為那人硬生生止住了腳步,但情勢已亂,後麵的人不是沒搞清楚狀況,便是趁亂中無所畏亂,紛紛嚷著往前衝。那鐵甲將官眼神鋒利,陡然拉弓,嗖嗖嗖連射三箭。其中一枝朝著為那人而來,另外兩枝箭卻朝著那人左右兩側射出。


    人群退的退,衝的衝,雖然有人看到了,卻連反映也不及做至,那三枝利箭迅疾如電,轉瞬即至。為那人不假思索,抬手接住直衝他來的那枝箭,接箭的刹那手竟然一顫,這一箭力量之大,出乎想象。


    他麵色一變,忽然抬手,擲出手中箭,箭在半空一分為二,疾向左右飛出,分別格開其他兩枝利箭,箭矢相交,失去準頭與力量,頹然墜地。


    這一招後先勢,著實漂亮,卻也暴露了他身懷絕技,那鐵甲將官唇角露出一絲猙獰笑意,猛然拔出身邊腰刀,高高舉起。身後軍士人人盯住那把雪亮軍刀,一旦揮舞而下,便是數百強弓齊。


    為之人麵色微變,腳步微動,似欲衝上前去控製那名將官,可是雙方距離頗遠,此時動手殊無把握。


    高台上的白衣少年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語音清冷肅殺:“住手。”


    他走到台邊,底下,那個為男子抬相望,兩人的眼神在瞬間交匯。天賜募然間點足踏出,向著鎖定死囚的高台躍去。


    兩處高台,居間相隔數十丈,即使完全不懂得武功之人,也明白無論一個人的輕功多高,都不可能一躍而過。


    然而半空中那條白衣身形長袖飄飄,有若禦風飛行,在眾人目瞪口呆地注視之下,輕輕鬆鬆的踏上了另一高台。這決非人力所能為,而瑞芒上下貴賤的百姓都以神力為全身心的信仰,當他們的世子翩然若仙的飛躍降臨,全場倏然鴉雀無聲,片刻之後,才響起瘋狂顛倒的呼叫,當他神人膜拜。


    “世子!”“世子!”“世子!”


    高台上,白衣少年俯視低處,一股銀絲難以察覺地收回袖中。――當然不是由於虛無的神力,卻是靠著這枚銀絲,及時釘入台板,他才借力飛過。但能借一股銀絲做到這種地步的高手本也就不多,更別說一般民眾與兵士,更加難以想象了。


    他冷峻而黑亮的眼神,緩緩來回巡逡,底下人潮洶湧,那個他一直注意的人,卻已難覓。他目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那原是極聰明的人,一看事態不利,便隱身起來,以免枉作萬矢之的。


    “巫女亂國,誓將處死。”他朗聲道,聲音陡然間壓過了全場轟鬧,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無比地傳入每個人耳膜,“奉神諭,需將巫女鎖於柱間,以困心咒施以火刑化骨揚灰,不然,巫女魔力難除,仍將轉世為禍。各位子民,是否還有異議?”


    無人開口。


    年輕的世子臉色倏沉,冷笑道:“不服國法,不從公決,不遵神諭,反而聚眾趁亂鬧事,瑞芒的子民,莫非心中沒有王法了麽?”


    每一字說來,金石與擲,偌大的廣場上竟然一時死寂,墜針可聽。十五歲的少年獨立在高台,除了與生俱來的驕傲、高貴以外,不知何時起,威攝霸道的氣息悄悄在他身上散開來,那樣霸道冷冽的氣勢,仿佛在逼得眾人不敢仰視,卻也仿佛在自行離開這個充滿了塵囂喧嚷的塵世間。


    密密的鍾聲從宮院深處長長短短送出高牆,時近正午。


    天賜神色凝重,那極其重要――或許將影響他一生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似乎是呼應著他的心情,自昨夜以來的冰雨在這個時刻毫無預兆地停止了,暗沉的天空中,竟然緩緩放出曉澈之藍色。


    在一側的行刑士卒燃起火把,隻待雲天賜示下,便把這火扔入柴薪。


    天色放晴,想象即將升起的大火勢將更為可觀,廣場上,剛才被他一言禁住的萬眾子民一下子又興奮起來――就算看不到那個可惡的巫女被千刀萬剮的慘狀,也能把她焚毀於火中的痛苦盡收眼底。――每一個人的心底,本來都是暗藏著一股難以名狀的真正的邪惡,以目睹他人的痛苦為快樂,以輾過他人的身體而自豪。


    天賜看向鎖在巨形木柱上的華妍雪。那少女完全不複以往的噴薄激烈,神色木然,緊緊閉上了雙目。剛才生那麽多的事,仿佛與她無關。


    天賜輕縱,居然躍上柴薪,一隻手舉著火把,另一隻手托住妍雪下頷。“甚至不肯看我一眼?”他低語,“你是應該看我一眼的,死後,也把對我的恨意帶到地下去。”


    妍雪毫無反映。


    天賜多麽、多麽、多麽希望,能在這時看見她的眼睛。她曉澈如碧空的眼睛,會給予他多少靈犀相知,會給予他多少置諸死地的重生勇氣,或,最低程度,會給予他多少由自心生的本能的快樂。――快樂,這兩個字,對他而言,突然就變成天底下最最難以奢望的一件事。


    “為什麽不看我?為什麽不看我?”他在她耳畔低語,咬牙切齒,恨意湧出。手中火把,忽然之間斜飛而出,直落在華妍雪身前的一棵柴薪之上。火苗便那樣不由分說的串了出來。


    這是經過密製處理的火種和柴薪,一旦燃起,無窮猛烈,而煙霧在片刻之間間升騰而起,遠遠高於烈焰上竄的高度。妍雪登時嗆咳起來。


    就在那個瞬間,一直未曾退出的天賜猛然間搶了上去,把她抱在懷裏。


    妍雪突然震動。他的身子冰冷透骨,而她的身體也早已僵硬得失去了知覺,兩個如此冰冷的人在火裏相擁。電光火石間,她感到自己身上困縛的十餘道鐵鏈在這個瞬間全中斷裂,同時一把劍塞入手中。


    “走,快走!”


    那個人拉著她,語氣前所未有的急切。――她知道他是鼓著多大的勇氣而來,也知道他是拚著玉石俱焚的決心而來,他將十五年來飛揚的生命,華貴高傲的命運軌跡,在此一瞬,盡數拋棄!他對她,終究是不計一切的!


    但是,是否還來得及?


    妍雪不知不覺地停止了嗆咳,一滴眼淚悄然滑落。可是,出乎天賜意料,她不肯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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