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這些修士,前襟繡著凶狠的飛鷹或一顆紅日般的丹藥,是陸家和東方家的人。


    傅青山雖醉心煉器,但當年他意氣風發之時,也有陸家子弟前來結交,那些人又不似他大限將至,保持著當年的容貌,故而傅青山不費力氣地就認出了陸北思、陸北寒、陸北棋這三個陸北辰的血親。


    那陸北思是陸北辰的親大哥,亦是雲慈生父。


    修士們多會淨身咒,即便長途跋涉也能保持潔淨,可包括陸北思在內,所有人都鞋子上都沾著一層土,風塵仆仆更麵帶倦容,但瞅見那修士,眼底卻迸發出刻骨的仇恨。


    那修士忽然哈哈大笑,一棒擊殺兩名圍攻的金丹期弟子,奪路外逃:“冤有頭債有主,想殺我的盡管放馬過來!”


    登時兩名弟子斃命,如此凶悍,莫說傅青山,陸北思等人亦然大駭,反應過來時,那修士已逃出數十丈。


    東方明玉雖蓬頭亂發,卻已無平日那癡傻之態,目中透出精光,他不去追那修士,卻雙袖一揮,江水凝聚成牆將傅青山那葉小舟困在中央。


    這……傅青山不過剛剛遇見那修士,雖無震怒,卻冷道:“東方明玉……”


    話音未落,那修士忽然去而複返,與此同此,陸北思、陸北寒、陸北棋三位元嬰期大能同時攻向那修士。


    那修士雖早有準備,也擋不住這股滔天怒意,“嗤”的一聲,從頭到腳冒出一股淡淡的金色之氣,似乎什麽東西熔化掉了,而他臉上不停往下脫落著什麽東西,漸漸露出另外一張臉來。


    陸北辰?!


    乍見這張臉,陸北思忍不住愴然長嘯。


    不知何時,江岸上多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嫗,她遠遠瞧著這一幕,滿是皺紋的臉波瀾不驚,卻慢慢走了過來。


    她動作雖慢,卻眨眼而至,江麵瞬間凝結成冰,更為可怕的是,無人能看出她的修為。


    陸北思已是元嬰後期修為,那麽這老嫗隻能是元嬰以上境界。


    從她出現時起,所有圍住陸北辰和傅青山的修士都自動讓開一條路,老嫗毫不費力走到陸北辰麵前,陸北辰雖然牙關作響,卻僵硬不動,由著老嫗伸手仔細摸遍他的臉。


    “就是你,為了一顆凝嬰丹,殺了我的兒子和孫子?”


    老嫗語調平穩,就像尋常問候,但愈是平靜,每個人都愈害怕,而在他身後,陸家三子眼眶已然發紅。


    陸北辰卻勉強笑道:“母親,您說什麽?”


    陸北辰話音剛落,狂風驟起,江水飛旋,四處靈氣發狂一般朝被圍住的傅青山湧去。


    陸北辰大喜,無人看出他是如何做到的,頃刻間便出現在傅青山三尺之遙,踏出七十二步移星陣法,內又鑲嵌無數防禦法寶,每一件都是足以讓修士瘋狂的高階法寶,他給傅青山布下了一個牢不可破的防禦陣後,卻把自己給忘在了外麵。


    但沒人上去攔他,東方明玉的唇角帶著一縷詭異的譏笑。


    天地間的靈氣瘋狂地湧向傅青山,在他麵前形成白色的氣流,遮擋住他蒼老的容顏,使得人們無法窺視他此刻的心情。


    雖然麵對眾多敵手,陸北辰卻鬆了口氣,沒有什麽不妥,一切跡象和服食了凝嬰丹之後完全一樣。


    “哈哈哈哈……”東方明玉忽然狂笑起來:“老夫等了二十年,終於等到這一天……”


    陸北辰眼也不眨,隻見原本瘋狂湧向傅青山的靈氣忽然停止了,而傅青山卻像一個靈氣源,整個身體如同篩子一般呼哧哧往外噴著靈氣。


    這時他想進去救傅青山,卻發現被那些他布下的陣法和法寶所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傅青山有如紙人一般跌落,整個人瞬間變成一個裹了人皮的骷髏。


    眼珠微動,證明傅青山還活著。


    陸北辰忽然衝向東方明玉,老嫗眼皮未眨一下,他由空直墜,狠狠砸落冰麵。


    老嫗緩慢走近陸北辰,欲伸手給他一個了解,卻為東方明玉所阻。


    “尊者,難道你不想聽聽真相?”


    老嫗轉過頭來,看向東方明玉,老嫗雖麵無表情,東方明玉卻是嘿嘿一笑:“小侄差點背負了罪名,這二十年無時不刻都在想如何揭露他的真麵目……”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玉瓶,打開,一股特殊的香味彌漫出來,凝嬰丹,是凝嬰丹。


    地上的陸北辰突然來了精神。


    “跪下。”東方明玉道。


    陸北辰跪下。


    東方明玉:“磕頭。”


    陸北辰猶豫一下,便開始叩起頭來,冰麵上立即一片殷紅。


    東方明玉笑:“像狗一樣爬過來。”


    陸北辰便像狗一樣爬了過來。


    陸北思等人看得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肉中,這人雖不是陸北辰,肉身卻是陸北辰的。


    東方明玉仰天大笑:“張子山,你也有今天?二十年前問心塔裏我便懷疑你,若非你,我怎會神識受損?而你竟也裝瘋要與我學煉丹?若不是你太會偽裝,陸家人都被你耍得團團轉,我豈會忍到今日?哈哈哈,實話告訴你,這枚凝嬰丹便是從你跟我第一日起,我就特意準備給傅青山的……”


    張子山從地上撲起,老嫗雙目一沉,他複又跪在冰麵之上,不見老嫗動作,張子山的脊骨似乎承受了萬千重壓,隻聽得霹靂啪啦之聲不絕於耳。


    “殺了我……你們也別想陸北辰回來。”張子山殘喘道。


    陸北思等人大驚,老嫗臉上動容,卻一掌擊向張子山天靈蓋:“心燈已滅,你當我陸家好欺?”


    陸家的每一個人,在出生之時都會取一撮胎毛製成燈芯,人在燈燃,人亡燈滅。陸北辰那盞,早在二十年前就熄滅了。這些陸家兄弟忘了,但那些燈盞就在老嫗的修行之地,她之所以等了這麽多年,就是要看看這人披著她兒子的人皮想做什麽。


    老嫗出手,時間恍若靜止,這一掌的威力,上方天空都形成了一個黑色的漩渦,相比之下,元嬰期的修為,簡直弱如蚊蠅。


    無人能抵擋這一掌。


    可忽然從冰下漫出一片五彩之光,在張子山之上輕輕托住這一掌,彩光渙散,掌力消失。碎光重新凝聚,漸成人形。


    雖五色斑斕,卻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


    “許淩——”陸北思記得這女子,著實因為她心思單純如水,曾同陸北辰、東方明玉等進入滄瀾山脈尋寶,最後命隕。


    不知何故她竟未死去,卻也不像活人。


    老嫗充滿警戒,它並不是人,卻凝聚著強大的力量,連她也看不出來曆。


    這時,冰麵哢嚓一聲,一人在眾人吃驚中從江底走出,渾身是水跡,手中拎著烏黑劍鞘。


    許淩粲然一笑,飛入鞘中。


    她竟然是一柄劍。


    就連老嫗眼裏也閃過熱切,這可是靈寶。


    唯有東方明玉麵色古怪,他看向先前傅青山被困之地,誰也沒察覺到那裏冰麵早已消失,無法判斷方才那個是傅青山,還是傅青山此時才出現。


    “紅芙尊者,東方兄,在下管教不嚴,致使劣徒犯下滔天大罪。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在下願意一力承擔後果,用我這條命來抵過,還望兩位成全,給小徒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張子山見師傅出現,心裏剛燃起希望,不料傅青山非但沒有動手,反而跪在老嫗麵前,雙手捧著那柄許淩劍。


    傅青山此舉,令所有人震驚。


    在修真界,修士們交往多是淡如水,而師傅情分、父子人倫也僅是親密了一些而已,因為對於大道而言,最終不過是一個人的征途。


    “不——”張子山反應過來,爬到傅青山身旁,還未靠近,已被老嫗逼出一口血來。


    傅青山回首,卻淡淡收回視線:“子山,你有今日,是為師教導不嚴,是為師太過執著毀了你,以後,你自珍重吧。”


    老嫗忽然大笑:“你可願代他承受生生世世噬魂之苦?”


    在她看來,傅青山簡直聰明至極,張子山殺了她陸家兩人,如何隻能用一條命來抵,張子山要死,傅青山也要死!


    她暗藏靈力在手,瞬間化作五根冰錐刺向傅青山前胸。


    以她修為,自然不用如此,但為防張子山手上的靈劍,她不得如此。


    孰料,傅青山麵容平靜,雙目一眨不眨,似從容赴死,但一聲慘叫卻發自他的身前,不知張子山用了什麽法子,用血肉之軀生生抵擋住了這一擊。


    頓時,血流成柱,幾乎融掉兩人身下的冰麵。


    “子山!”傅青山扶住張子山。


    許淩劍被傅青山扔在一旁,立即被東方明玉搶去。他全然不顧傅青山師徒,猛然拔開許淩劍,口中喃喃喚道:“淩兒,淩兒!”


    靈劍出鞘,再度幻化為許淩,對著狂熱盯著自己的東方明玉顰眉凝思。


    “凝嬰丹?”


    這靈劍還能開口講話?


    眾人無不愕然,不知傅青山從哪裏得來的靈寶。


    東方明玉一怔,忙將手中玉瓶奉上,驚覺自己鬢發淩亂,又忙理了兩把。


    可許淩隻拿了凝嬰丹,並未看東方明玉一眼,便徑直朝傅青山走去。


    “青山,你快來吃了這凝嬰丹,就可以不死了。”雖是一具光影,卻能瞧出少女眼中的愛慕。


    可傅青山此時雖比東方明玉要整潔一些,但容貌比他更老。


    一時間,東方明玉站在那兒,眼底深不可測。


    就在許淩捧著凝嬰丹走近傅青山的瞬間,東方明玉陡然一把抓住了許淩,寒光一閃,靈劍卻是刺向自己手腕。


    許淩之所以不認自己,定是因為傅青山的原因,東方明玉要讓許淩認自己為主。


    霎時,眾人都為東方明玉的行為驚住了,大多數人都以為東方明玉是要奪寶,而知情者卻暗自歎息。


    當年,東方明玉和傅青山就是因為許淩反目成仇。


    鮮血迸出,濺在許淩身上,一瞬間從許淩身上散出炫目的光芒阻礙那些血液滲透,而東方明玉灰發飛揚,雙目圓瞪,凝聚全身靈力向許淩灌去。


    光芒照在許淩手上的凝嬰丹上,凝嬰丹驟然化作一縷黑氣消失了。


    那根本不是真的凝嬰丹。


    眾人正目不轉睛盯著東方明玉強行收服許淩之際,一人忽然拔地而起,衝過去緊緊抱住了東方明玉。


    頓時,刺目的光芒從二人中間放出,那光芒壓倒許淩,壓倒一切。


    連紅芙尊者麵色也變了,急劇後退大喊:“後退——元嬰自爆!”


    這一切說起來頗費口舌,其實瞬息萬變,就在眾人紛紛後退之時,唯獨一人反倒上前一步。


    傅青山茫然往前踏出一步,那刺目光芒中的人影似乎回望了一眼。


    一柄五色靈劍由光芒中飛出,化作雲霞一樣柔軟的光波將傅青山籠罩其中,別人都在這地動山搖的爆炸聲中失去視覺、聽覺,他卻清晰地看見張子山的血肉和東方明玉的血肉融合在一起,最終消失。


    耳畔,傳來奶聲奶氣的聲音。


    “師傅,您要帶我去哪啊?成仙嗎?我能成仙嗎?”


    “師傅,您渴了吧?我給您倒水,加了野蜂蜜呢。”


    “師傅,您別沒日沒夜地對著……她是不會活過來了!”


    “師傅,我要去殺了東方明玉……”


    ……


    什麽時候,他竟慢慢地忽略了這個徒弟,他心裏想的隻有許淩,隻想讓許淩死而複生,隻想留住許淩,卻忘了還有一個徒弟。


    雲霞樣的光波溫柔地抵著他斑白的鬢角,這是許淩,他傾盡所有靈力把許淩鍛造成劍,開始,她隻是冷冰冰的不理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她漸漸有了笑意,開始認得自己,那時他以為他找對了方法,但是,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他卻無力給她永生。


    這一瞬間,光波護住了他,卻也被白光刺透,恍惚間,他聽見許淩說:“青山,放手吧……”


    這是許淩的聲音,不是他所鍛造的溫柔的和聲,是屬於許淩自己的意識。


    他終於想起,三百年前他從蒼茫山帶回來的不過是許淩的一段殘念啊!


    三百多年了,他終於醒了,而子山卻不在了。


    是他的執著,害了許淩,害了子山,為什麽要執著呢?


    光波之中他皺眉思索,雲霞卻吻上他的皺紋,他雖沒有聽見許淩的聲音,卻感覺到一股寬恕的力量……


    紅芙尊者帶領陸家和東方家的修士倉皇後退直至數十裏。


    陸北思忽然道:“母親,您看——”


    其實無需陸北思指引,紅芙尊者也看到了,在那耀眼的自爆中心,緩緩升起一個五色光圈,本來因元嬰自爆瘋狂肆虐的靈氣像是受到了召喚一般透過光圈湧向其中的傅青山。


    “這是……”陸北思猶不敢確認。


    “他頓悟了。”紅芙的語氣很平靜,心頭卻泛出一些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滋味。


    “那……四弟和慈兒也不能白死!”陸北思咬牙道。


    “尊者。”兩人身後忽然傳來淡淡聲音。


    紅芙何等修為,竟沒有發現此人何時來至身後,再觀周圍眾人,皆是一樣反應。


    隻見此人白衣飄飄,說不出的仙氣渺渺,如星辰般俊美,卻散發著一股浩然之氣。


    慕瑤華。


    紅芙年紀比慕瑤華不知大了多少歲,卻比不過這年紀輕輕的小子,但誰人敢小覷慕瑤華?


    況且慕瑤華出現,就代表仙盟學院的長老會已經插手此事,故而紅芙隻回了句“瑤華尊者”便不再言語。


    慕瑤華不以為意,和善一笑:“張子山既已身死,此間恩怨也就了了,尊者以為如何?”


    紅芙冷哼一聲。


    慕瑤華招手道:“你二人把當日問心塔內情形說與尊者。”


    陸北思等人此時才瞧見慕瑤華後麵還跟著兩個人,俱是少年修士,正是沙小鷗與蘇芮。


    沙小鷗上前一步將陸北辰當日狂性大發、屠戮進塔弟子一一言說,他並不敢誇大事實,卻將每一處都講得極為細致。


    偶有疏漏,皆有蘇芮補充。


    待講完後,慕瑤華又道:“這兩位弟子相隔二十年從問心塔出來,我曾分別詢問他們,所言並無不同之處。”


    言外之意自然是這兩名弟子所言屬實。


    紅芙何等通透之人,張子山雖害了陸北辰和雲慈兩人,但中間亦有陸北辰自作孽,此時慕瑤華現身,陸家也討不了便宜,不如見好就收。


    陸家人很快離開。


    東方家的人手足無措,東方明玉恢複神智的消息剛傳回去,這又死了,如何通報家族?


    慕瑤華不忍這些人為難,道:“你等先行回去,我自當知會你家家主。”


    一切完畢,傅青山那邊仍是在不斷吸收靈氣。


    慕瑤華遣散一切不相關人等,便在江岸上擇處大石打坐,兀自等候傅青山進階。


    沙小鷗與蘇芮陪同等候不提。


    三日後,天空烏雲密布,元嬰劫雷如期而至。


    慕瑤華帶著兩人躲避,不過半日光景,雷收雲開,傅青山元嬰大成。


    蘇芮道他要修複一下容貌,孰料他仍是那白發蒼蒼的模樣,不過氣色明顯好多了。


    陸北辰和雲慈雖不是傅青山所害,卻難辭其咎,蘇芮默默聽著傅青山將事情原委告知慕瑤華。末了,慕瑤華也未多說,隻問傅青山有何打算。


    蘇芮暗自吃驚,這慕瑤華果然七竅玲瓏,都能揣測到傅青山不欲留在學院。


    “在學院呆的時間長了,想四處看看,走到哪裏,隨緣吧。”傅青山笑道,眼底卻有一抹寂寥。


    沙小鷗跟著慕瑤華返回學院,臨行衝著蘇芮擠眼,蘇芮無奈歎氣,跟著傅青山上了小舟。


    “師傅。”


    傅青山佇立船頭,蘇芮恭敬在後。


    “你可願隨為師遊曆四方?”傅青山問道。


    蘇芮眼珠轉了轉,不知該不該如實回答。


    傅青山回身,仔細打量這個隻見了幾麵的徒弟,卻由衷道:“你做的很好,比你師兄要好。”


    蘇芮垂著頭眼珠在轉,忽見江水從自己腳下滑過,頃刻間,她已被傅青山送上了岸。


    隻是麵前多了一把鑰匙。


    遠遠的,從那漸行漸遠的小舟上傳來傅青山的聲音:“宗門的秘籍都在我的書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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