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門內。


    夕陽西沉,洛玄身著一襲墨青直裾,獨自站在峰頂一株鬆樹下,仰首目送孟鳥啼鳴歸巢。


    深藍翼羽翔遊空中,淌落點點虛紅光紋。那是往蒼梧山最深處的聚靈大陣而去,攜帶著從哨向們身上汲取的作為“支付交通費用”的飽滿精神力。直至孟鳥群的身姿消逝天際,餘暉如火,洛玄收回目光,開始往他與向導居住的洞府方向走。


    在此地待了近一年,哨兵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


    這裏的向導們,盡管女多男少,整體上,男向導們的地位普遍比女向導們更高。與他的向導出行路上,隻要遇見的是男向導,甭問對方什麽身份地位,先行禮總是沒錯的。因此,表麵看起來以女向導居多的天元門,本質上仍舊是一個男權社會,並且由於他們的管理係統特征,更像是一個政教合一的中央極|權專|製的修真王朝。


    在這個正金字塔權力結構中,最底層的無疑是普通人。由於沒有精神力,武力值也遠不及哨兵,在這裏的普通人們不是“人”,隻是一個勞動力的符號。


    第二層是女哨兵,就算再不想承認他們是同類也好,洛玄偶爾也會慶幸,自己比女哨兵們多生了一根jb,而且他的向導是女性,這樣他就不必像這門內的大多女性哨兵一樣,除了日常修行,還得被迫覺醒觸覺感官,用以滿足男向導們的床上需求。


    比哨兵們高一層的自然是向導,可這一層中也分中上與中下,就如外部社會職場上常見的性別歧視,此地隻多不少。相比數量眾多的女向導們,被定義為“天賦更高”的男向導們,往往擁有更多的資源、晉升機會,更易得到長老們的青睞,一步踏入築基,即修真大道的真正門檻。這半年來,或許也有洛玄自身識海遲遲無法修複的原因,他聽到那些長老們對夏婉卿最多的評價:“沒用的東西!連自己的哨兵都管不好!”


    許天昭,天元門的掌門,那些修真者們的首領,被洛玄喻為“看不見的頂層”。一次法會上,好不容易得知了這位還虛期的道元真人大名,結果回來便被向導勒令即刻忘記。洛玄問她為何,向導猶豫半晌,方以心念傳達告訴他,因整個天元門認真人為主,這門內一草一木均與掌門人神魂勾連,類似念頭三千身外化身,天元門範圍內,化神期以下的人隻要心裏一念他名字,真人便能有所感應,更別提嘴上出聲這種找死的行為。難怪向導遲遲不願告訴他對方姓甚名誰,連想都不敢想,這可謂是“名字都不能提的男人”啊,洛玄一聽對方有這變態技能,當即也從善如流,從此僅以真人尊稱。


    這位門主真人對整個天元門有絕對的賞罰權力,可以說,天元門內他所言即是法,他所行即是則,但同時的,這位真人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閉關,專注修行。有時甚至一閉關就是好幾年,神龍見首不見尾,全然地直奔長生大道而去。洛玄入門那陣,適逢對方出關,也是向導為何一回來便領他拜見,事後又對他強調“何等榮幸”,現時真人又閉了關,餘下的由長老會統籌打理。


    長老會,一會三部六壇二十四司,均為修真者,多男性,女性者寥寥。他們交替閉關協管,握有實權,權力之大,吏戶禮兵刑工,一個不少,下領十閣百院殿堂若幹,整個天元門又被劃為九道,下設近百次級行政區,儼然有序。


    “洛玄!”還未邁入玄關,向導的一聲怒喝挾裹著精神力順著鏈接衝擊而來,生生阻住了哨兵的腳步,“——你又不修煉!”


    修煉,按修真者的說法,修心煉身,得道長生。洛玄劈手夾住一枚向他飛來的玉簡,那是據稱極適合他這根係武修的一門功法《藏海訣》,“原因我已經說了,”哨兵不耐道:“這種完全唯心的理論,隻有你們向導才能用精神力進行具象化修煉,對於偏物理性質的感官運用而言——”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同時被打斷的還有他的思路。


    “師尊既薦了此法於你,必有他的道理,既是你的機緣,你合該好好修煉!旁的一切都是虛的!”夏婉卿警告他道:“為何你總無法寸進?便是你想太多。洛玄,你不夠專心。”


    她話一出,洛玄就知道對方已得知自己下午了去了哪裏。隨著對方那老調重彈、批評不斷的音量,他腦門開始隱隱嗡疼。


    “為何總為了路上的螞蟻停住你的腳步?待你築了基,就明白那些不過是蟲子。聖人之下皆螻蟻。”


    洛玄停滯自己的思維,步入洞府,直朝後院而去,他現在一秒鍾都不想聽到向導的聲音,更不想感應對方的思緒。


    “螻蟻”“螻蟻”!——“聖人之下皆螻蟻”,這是他們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長老們為了鼓勵弟子們專心修煉會說,弟子們在輕視那些大街上無辜的普通人時會說,這倒讓洛玄想起,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到了這邊便成了“萬般皆下品,唯有修真高”。


    能創出玄參真經的人是天才,這一點他無可否認,他們的確非常了解向導的精神力運作要點與本質,可輪到要對哨兵的感官進行升級攻略時,就暴露了實足一竅不通的想當然爾。


    洛玄自認是個實用主義者,他不知道其它哨兵怎樣處理這個問題,當他發現以他的精神力縱深廣度,基本無法將這套法訣施行,或者對他本就受損的精神圖景有害無利時,十分幹脆地停止了繼續用文言文折磨自己的大腦。背上一百次道德經,在他看來,需要對每個時速、定點、轉矩進行準確度估算的條件下,其強化靈敏度的效果還不如打上一套之前sg研究所開發的軍體拳。


    可惜這些不論如何對向導解釋,對方都無法接受,或者說理解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碼事。他知道對方對他越來越失望,不僅出於他們間的諸多分歧,還因為他對那所謂的功法全然不得要領,嚴重拖滯了他們雙修的進度。


    更糟糕的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對他的向導,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失去了興趣。


    就如同向導們喜歡將普通人的大腦比喻成一本可以隨意翻閱的書,若將他的向導夏婉卿的靈魂也比喻作一本書——因著精神鏈接的存在,雙方的想法若需要,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能得到。很快地,從最初綁定的興奮,一開始對心意相通的新奇嚐試過去後,隨之而來對彼此的完全熟悉與了解,破除了雙方靈魂中,普通人伴侶或許要花上十幾年才能相互摘取的神秘麵紗。


    極度了解彼此的後果就是,在挖掘了所有可以挖掘的地方,連一處未知都沒有剩下,迅速地喪失了對探索彼此內心的欲|望——


    於是洛玄感到這或許就像一本,從文筆到劇情節奏他都沒什麽感覺,卻偏偏被迫讀了一遍又一遍,幾乎對整個書本內容倒背如流的小說,其閱讀觀感枯燥乏味得簡直像在翻來覆去看一本考公務員的試題集。


    不幸的是,別人去考公,考上了也就上了,也就不必再看什麽試題集了,有一個新開端,可以迎接新挑戰。可他是考上也得繼續看,而且不出意外,這一生他恐怕隻能閱讀這一本書了。


    僅僅不到一年而已,走在對方的精神圖景裏,就像走在一個自己太過熟悉,生不出一點興致的地方,無聊透頂。而夏婉卿不必開口,他就知道對方也是同樣的感覺。


    那頭永遠昏睡不醒的睚眥,她恐怕也看膩了吧?火狐都幾個月沒進來了?


    當對方連口都不必開,他背也能背出向導接下來該有的反應、語氣,乃至用詞時,他們很快陷入了無話可說、對坐相看的索然無語。沒有什麽好繼續探求的,沒有什麽需要付出努力才能知道的。可這又能如何呢?這或許就是每一對綁定哨向都需要麵臨的一關情感困境。


    洛玄在心底自嘲:才幾個月,難怪外頭的哨向們一失感就馬上辦理離婚手續。


    建立在精神鏈接之上的極度信任,這是一柄雙刃劍。哨兵已經領教了它的威力。對方想什麽,他在想什麽,有沒有什麽出格的念頭,輕而易舉就能知曉。——這就是綁定哨向,因為雙方信息對等,因此有把握對方不會做出什麽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並且由於精神鏈接的存在,這一份靈魂契約,簽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然而,呈現在洛玄麵前的,如斯一麵貧瘠的靈魂——“貧瘠”,他一點也不想用這個詞語來形容他的向導。人是他認可的,否決了對方的同時,也等同否決了自己。可事到如今,他認為以自己淺薄的思想水平也想不出什麽更恰當的形容來描述他的感受了。


    或許是因為對方從來不好奇,也從來不去思考——為什麽?她對現象背後的本質,沒有一點深入探討的興趣。她是那種,隻要事態發展對她有利就能接受,不會去想為什麽對方要這樣做,事情為什麽又會發展成這樣,而不是別的模樣?為什麽普通人會對他們畏懼、厭惡直至采取種種措施防備?


    進入天元門前,被普通人不公對待的經曆,令她欣然接受了這裏的一切,沒有任何質疑,沒有任何困惑。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他們(指男向導)會比你們晉級快的多?”洛玄曾試圖與她討論這個現象。


    “因為他們厲害。”夏婉卿答,沒有一絲猶疑,帶著欽佩地:“因為他們比我們有天賦的多。”


    洛玄提示她:“倘若長老會批給你同樣多的靈石,典藏閣願意兌給你更高的功法……”


    向導若有所思。而在洛玄以為她接受了他的看法時,向導開口:“有什麽辦法呢,掌門真人是男性,更重視男修也無可厚非。”


    “那你有沒有想過推翻……”


    話音方出幾字,洛玄當即被對方捂住了嘴,心念順著精神鏈接擊打他腦內:“你還真敢想!即刻給我忘了你想的一切!”


    洛玄登時覺得無趣極了!連想都不敢想,那人生還有什麽意思?這樣一顆被馴服的麻木心靈,她但凡對什麽有一點探究的好奇心,洛玄都覺得往後的生活或許可以熬一熬。


    身後的格擋被輕輕拉開,過熟以至無感的氣息在慢慢靠近。


    向導的聲音自他腦內響起:“修真之路漫漫,忍受枯燥亦是修行的一部分。洛玄,你我會一直相伴。”


    哨兵頭也不回道:“謝謝,現在可以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了麽?”


    夏婉卿生氣地一拉上門,木門撞擊發出不滿的響動。


    洛玄背對著她,無動於衷。


    感到對方離開了他們共有的精神力實時探知範圍,他才重新拾啟思考。


    ——即使是哨兵,也有不想讓自己向導知道的想法。哨兵也需要*,可笑的是,在綁定之前,他隻是迫切地需要一名向導,來穩定自己就要發瘋的感官。他從未想過,擁有*,在綁定後竟成了如此奢求的願望。可唯有擁有了*,一個人的心靈才能真正獨立。一旦喪失了對自己心靈獨立的權利,便意味著再也無法對自我,進行任何真正的認知思考。


    精神的創傷確實已被撫平,當然他也不覺得什麽孤獨,抑或說,由於精神鏈接的另一端已經坐了一個人,他能夠感到的是,他的靈魂內往往的過於喧囂,不同的聲音……太吵了。此刻他需要安靜甚於一切。


    不想將原因全部推到向導的身上。他們之間的問題,或許就是他們的最大不同。


    對於修真者們孜孜不倦追求的永生,他無法產生與夏婉卿一般的,感同身受的著迷與執著。而今他隻要一想到,如果今後上百年,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都要麵對向導這同一張臉,同一個靈魂,同一本書無數次重複的內容,就像左手碰到右手,不會有任何改變。一眼仿佛就能望到頭的人生,而他還要忍上幾萬個日日夜夜,就如這無盡黑暗,生命被拉扯成了一個看不到盡頭的墳墓,毫無波瀾的一灘死水。


    當靈魂的相伴化為一種折磨——


    煩躁、焦慮至窒息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已然生不如死。


    他甚至無法止歇地懷疑,這個人真的與他高共鳴度嗎?但他們的精神鏈端頭之契合,又讓他全然無法發出這樣的疑問。


    或許終有一日,夏婉卿將達到完全掌控他的意誌與大腦,可在那之前,實際上他的心靈從未渴求過對方。可他的心靈究竟渴求的什麽呢?思及這個問題,洛玄感到自己的胸口某處如破開一個空洞,唯有冰冷的寒風從中貫穿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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