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


    邱景同的那句話仍徘徊在肖少華耳際。


    “輿論……”


    倒映在車窗上的男性麵容如冰雪雕就,在虛化淌過的景物流線中,透出一種不動聲色的沉靜。唯有薄唇輕啟,自語般地念出了這兩個字。


    此時,電話響了。


    駕駛座上的吳靖峰從後視鏡看到肖少華接起。“嗯,是我。”


    手機那端的女聲是蘇紅。


    學術助理負責的主要是各組進度檢查和項目申報,待蘇紅將上午的各組例會一一總結,她大致說了下沈実的情況。任命書下了,沈実帶來的研究資料大部分在一個u盤裏,那個u盤被摔過,不過問題不大,就是數據修複要幾天。另一部分在他的兩個硬皮本裏,其中一本被他的血液給糊了數頁字跡,是沈実主要用來記東西的,目前暫時用熒光燈看著。鑒於沈実有老花眼,他們打算把這本掃描整理再打印一份。


    現在韓蕭帶著他重新熟悉儀器,說沈院士見了新設備十分高興,什麽雲端、人工智能、全息模擬,自動取樣等,一樣樣試過去,蘇紅說著說著笑起來,道:“老板你沒看到,沈老跟個孩子似的手舞足蹈,連誇我們這兒好,可開心了。”


    接著是采購部經理的電話,匯報各組的清單補充部分。然後是下麵科技公司的市場部電話,比對各項成果的月度銷售額。繼而設備室的報損需要批準,某某研究組要向其它機構借用設備場地,跨所實驗安排上報,上了高速後,電話一個接一個。


    吳靖峰注意著後視鏡裏的肖少華,發現他的上司實在太鎮定了。


    若說上午的肖少華跟所領導還有點懟著幹的情緒,這會兒那點情緒就杳無蹤影了,也或許是被他藏了起來。總歸聽在吳靖峰耳朵裏,不管什麽事,好的或不好的,肖少華的語速都是不快不慢,仿佛絲毫沒有受到這幾天驟然增大的壓力幹擾,一樁樁、一件件,有條不紊地安排。聽到了蘇紅在那端打趣沈実,肖少華也隻是嘴唇微微抿了抿。不留神根本看不出來。


    吳靖峰不禁懷疑,就算如邱院長說的輿論爆炸,被全世界的人指著鼻子罵,現在的這人也能麵不改色。


    正這麽想的時候,吳靖峰就見肖少華掛了電話,朝他問了一句:“小吳,你說如果現在,對外公布我與趙明軒已結婚的消息,會怎樣?”


    吳靖峰手一抖,方向盤差點打偏。


    “嘟————”


    旁側汽車響起尖銳的喇叭音,肖少華喝道:“穩住!”


    車體滑了個弧線漂移,在吳靖峰的控製下又駛回了車道的直線。


    肖少華從後視鏡看著自己的秘書,淡淡道:“開玩笑的。”


    吳靖峰算了算剛剛自己的心跳,都有一百二了吧?“……”緩了會,方苦笑道:“……如果這樣,固然沒人再去關注什麽實驗室是不是涉嫌集體嫖|娼,主任您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肖少華“嗯”了聲,沒再說別的。吳靖峰觀察他神色,感覺他已經心中有數。


    車內很安靜。


    難得有這麽片刻一個電話都沒有。


    肖少華的拇指放在了通訊錄右邊的滑動條上,向下過了幾行,停在了趙明軒的號碼上。


    其實,他們怎樣罵他也好,他都無所謂。但這髒水若是也潑到了家裏人身上……所以這件事不能做。


    肖少華心想:那就來徹查吧。徹查也好,看看還有誰。


    指腹在那名字上輕輕蹭了蹭,下壓,電話就撥出去了。


    “嘟……嘟……”


    忙音響起,三秒後被掐斷。


    這是他跟趙明軒之間的一個暗號,表示現在不方便通話。算是正常交流的範疇。可肖少華不知為何地,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


    或許是因為他們最近各自都太忙,這個暗號出現的次數開始頻繁。或許是因為……上周末晚上,對方的手環忽然斷開了十分鍾。


    趙明軒的解釋是他回去晚了,沒來得及充電,肖少華便接受了。除此外一切正常。肖少華提醒自己,不要將對待實驗室小白鼠的那一套完全施加在趙明軒身上,再如何特殊,趙明軒首先是個人,應當擁有自己的*。


    一段關係中,企圖完全掌控對方是一種病態的做法,不利於長久。肖少華知道自己近年來掌控欲上升,在這一點上就尤其克製。


    車行漸緩,穿過枝葉凋零的郊區公路,還有十來分鍾即要到達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溝崖二十二峰中的一座,隱峰。


    也是龍組成員的一處訓練基地。


    正如它的名字不為大眾所知,此峰隱沒在重巒溝穀之中,終年被山嵐雲霧繚繞,是遠離人煙與塵囂之所在。


    車駛入溝崖景區大門,在吳靖峰向門衛出示了蓋章文件後被放行。一名護林員騎著小摩托在前方給他們帶路,一直將他們帶到了穀中的一片泊車空地。


    車停好,兩人下了車,護林員示意他們原地等候時,趙明軒的電話來了。


    肖少華看了看屏幕,現在他手機信號就剩下了一格,估計一會兒再進去就該出服務區了,接起。


    “少華,”那端的熟悉男聲直接問:“你在哪?在做什麽?”


    “我在溝崖景區這兒,”肖少華道,抬首望去,冬日荒山的枯枝交錯間影綽可見中峰玉虛觀的一角,“過會兒就能見到公孫組長了。”


    這是一個多月前就交了的會麵預約,哨兵也是知道的,不過前兩天他才收到相關通知,“你呢?”肖少華問。


    “我們剛剛開完會,現在在收拾車隊,準備出發了。”趙明軒說,可以聽見那邊的背景音裏不時傳出哐當金屬碰撞音,“對了,你們實驗室的那個程昕找到了麽?”


    肖少華:“……沒有。”


    趙明軒又問:“那個精神體是條大蛇的女向導……你們有線索了麽?”


    他說的是高曼,肖少華道:“……沒有。”奇異的地方就在這裏,那兩天失蹤的向導們,就如同開了扇任意門般,說是憑空消失了也不為過。


    趙明軒沉吟些許,接著問:“你原先研究組的封揚,他現在在做什麽?”


    “……封揚?”肖少華想了想,“他現在,應該是跟陳祁一塊兒繼續催化劑衍生品的開發,具體事務由他們主管安排。”


    事情太多了,肖少華既放了權,就不會越過中層管理去幹涉他們的下屬。


    趙明軒:“有沒有想過提拔他?”


    不知道對方怎麽會突然問這個?“……有是有,”肖少華仍是答了,用食指推了推眼鏡,正色道:“不過我們選人,包括學委,其實是有套量化標準。要達到升職梯隊,比如學術負責人級別,一、團隊項目中貢獻程度,二、個人項目獎項級別,三、工作時長效率,學術、技術水平等。他一個是一作太少,幾篇獲獎的均在三四作,另一個是工作強度不行,當然也有向導能力、外出配合哨兵完成塔防任務等影響,每周能在實驗室四十五個小時左右,非常不容易。但考慮到本實驗室人均時長六十二個小時……這就導致了他的排名還無法進入候選人名單……”說著,肖少華感到趙明軒有種要將他們實驗室所有向導現狀都問一遍的節奏,“怎麽了?”


    “……沒什麽。”趙明軒道。


    不知為何,肖少華竟聽出了一絲凝重。


    “我記得這些,我以前都跟你講過,”肖少華不解地:“怎麽今天突然問起來?”


    “我知道,”趙明軒聲音裏沒有一點笑意,“你常常通宵。”


    “咳,”這個事關家庭和諧,肖少華心虛地咳了聲,試圖轉移話題:“你們今天還是去沙漠?”


    “對。”


    “有沒有發現什麽?或者找到什麽線索?我記得你先前跟我提過……”


    “少華,”趙明軒打斷了他:“等這次任務結束,我有話想告訴你。”


    “有什麽話不能現在說?”肖少華半開玩笑地反問,也沒逼迫對方。吳靖峰見他接著電話便沒跟來,肖少華走了幾步,到了不遠一麵崖壁前。盡管瀑布幹涸了,這山石嶙峋上還有幾根灰綠的小草從縫隙裏艱難探出,看著頑強又可愛。


    “知道麽,趙明軒,”許是四周沒人,肖少華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


    “……我想吻你。”


    尾音落下的刹那,聽筒內一下靜了音。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而肖少華說完,臉頰就發起燙來。他悶聲不吭等了會,不見有人應答,以為是他手機信號斷了,便將手機拿開看了看,依然那一格。於是重新貼回耳邊,發現還是有些環境音的,由著風聲在耳邊吹拂了片刻,他忍不住喚了句:“小二?”


    “嗯,”那端趙明軒的聲音響起了,“我知道了。”


    哨兵的語氣聽來很平靜,淡淡的,就同先前一樣正常。


    也許是太正常了,肖少華感到了一絲不可名狀的失落。


    “那先這樣,”沒有任這種情緒過多侵蝕自己的心境,看到吳靖峰朝自己招手示意,是龍組接應的人來了,肖少華很快收拾好狀態,一如既往,“你……好好照顧自己,我掛了。”


    遠遠地,背景裏不知誰的聲音喊了一句:“趙監察……”聽來是個年輕男性,十分悅耳。


    “少華!”趙明軒一下叫住了他。


    “嗯?”肖少華正要按下終止鍵。


    “……”那端頓了幾秒,隻說了三個字:“你也是。”


    肖少華嘴角微勾:“當然。”斷開通話,收了手機,走向自己秘書。


    來接應的人是白湄。年輕的女向導一身青色道袍,玲瓏身段披著棉服,一頭白發挽成髻紮於腦後。她坐在一架羊車上,見了肖少華,並不下來,隻道:“肖主任請上車。”


    說話時,風撩起了白湄臉側一綹發絲,頗有些仙逸之姿。


    這是肖少華頭一回見到這種羊車,車頭的兩隻山羊有半人高,羊角彎彎。他不由地伸手摸了摸其中一隻頸後,觸手油光水滑的皮毛灰白相間,山羊垂著眸,很是溫馴的模樣。


    先前領路的護林員恭敬候在一旁。待吳靖峰跟著肖少華上了車,白湄在車前立了根細杆,細杆尖吊著一束葉子,山羊就往前動起來了。踢踢踏踏的小碎步,跑的快而穩健。


    車身四壁皆厚木板,車窗車門皆有遮擋,再將棉製的布簾放下,便能將冷風阻隔在外。白湄專挑的林間小道,這樣山路雖不太平,也不至於過於顛簸,她一心趕車沒有說話,肖少華靠在車壁上抱臂闔目一臉嚴肅,像在思考著什麽。看得吳靖峰縱然對此間有些好奇,也是不敢出聲的。這樣一路無話到了目的地,也就是與公孫弘會麵的地方。


    映入眼簾的道觀顯然已很有些年頭了。歇山式簷頂的琉璃瓦褪成了斑駁的舊色,牆麵的漆紅剝落,入口牌坊上的幾個字經過了風霜雨露、歲月磋磨,僅依稀能看出“雲”和“隱”。


    據州誌所載,此處曾為佛道興盛之地,最為鼎盛時,山峰上廟宇鱗次,道觀綿延,信眾香煙連日繚繞飄散不去。如今開發有限,加上疏於打理,山路難行,便遊人漸少,四處荒草叢生,呈現出一派衰頹景象。


    白湄拴了羊,領著他們徑直穿過中門、正殿、回廊,到了後院一間靜室。


    一路行來沒有看到其他人,反觀觀內樓閣破舊,斷壁殘垣間枯葉遍地,寒風卷起時宛若廢墟。若不是白湄領著他們來,肖少華怎麽也想不到龍組組長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白湄將人送至靜室台階前,默默朝門鞠了一躬,便讓吳靖峰隨她離開了。


    剩肖少華佇立少頃,拾級而上伸手叩門,豈知這門被他指關節一碰就自己開了。而當他一步入這間靜室,即刻就發現了這裏的不同。


    ——太幹淨了。


    這種幹淨指的不是一塵不染,而是一種“簡”到了極致的樸素。整間靜室就一麵地板、四麵牆,除了一扇淺色的竹製屏風、一盞米色的紙質燈籠,半點多餘的裝飾也無。天光透過窗欞,些微地蒙上了一層恬然光暈,仿佛大海上暴風雨中的一方寧謐小舟,與室外荒疏的景象如此截然卻渾然相合。那一刻,肖少華想到了一個詞:禪。


    公孫弘一身白色袍服盤膝坐在中央的雲床上,手旁放了一卷翻開一半的經文。


    他靜靜坐著,閉著眼,似是坐了許久,原本烏黑的一頭長發霜白如雪,逶迤於床,與他袍服的顏色幾乎融為一體。令見到他的肖少華不由吃了一驚:“……公孫組長,您的頭發……”


    這位龍組組長慢慢抬起了眼。隨著距離接近,隨而肖少華看清了,不僅是頭發,對方的眉毛也白了,臉上布著皺紋,眼角耷拉著,皮膚下垂,宛若一名真正的耄耋老人。


    “你父母之事,”公孫弘開了口,嗓音透出蒼老的沙啞,“不必擔心。”一句話先答了肖少華來意,“吾已使諸公知悉,此事全為吾師尊,宣燁一人所執。與爾等無關。”


    他這樣一說,肖少華就暫時顧不得人形容改變的事,上前幾步追問道:“請問公孫組長,我父母到底和您的師尊宣燁是什麽關係?宣先生是我的……或者說,汲靈引為什麽會在我身上?請問當年到底都發生了什麽?”


    聽他連珠炮彈般拋出了一串問題,顯是埋在心裏許久,公孫弘看著這個氣質清峻的年輕人,幽深眼底染上一抹淡淡笑意,“……你的父母與你,你們與宣燁,其實並無太大關係。”


    肖少華瞪大了眼睛:“那為什麽……”


    這些天來,偶爾翻出腦海的荒謬回憶,無稽地,沒有任何緣由地:


    ——“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跟宣燁……”


    是多年前父母在後院私語時,無意的一句。


    ——“眼一花就認錯人了,”是已故導師緬懷時的音容笑貌:“你……真像我一個朋友年輕的時候……”


    ——“……他們竟將汲靈引,放在你這冒牌貨手中。”


    是敵對向導揚手時的肅殺寒光。


    幀幀畫麵,種種蛛絲馬跡,如同走馬燈般,更迭而過,最後定格在了——


    “我這屏蔽器可貴了,要給人偷了就沒了……”


    是母親將汲靈引親手交到了他手上。


    “他不過救了你。”


    隻聽公孫弘答道,像敘述著一樁再尋常不過的事實,麵上波瀾不驚,“若吾所料不錯,你本是……不應存在於這世上之人。”


    狹長的黑瞳注視著肖少華,平靜地說出了殘酷的話語:


    “一個早夭兒,出生後不久便斷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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