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


    夜色籠罩美濃平原,整座稻葉山城也從白晝的忙碌之中,進入了相對安靜的夜晚,家家戶戶都在靜謐的黑暗之中入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是這個時代最普遍的節奏。


    隻有少數的屋子能夠透出燭光,畢竟不管是蠟燭還是燈油,一般的平民百姓都是消費不起的。


    在生產力落後的古代,照明真的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即使是在中國,也多有相關的故事流傳,往往都是書生因為家貧點不起油燈,為了讀書想了各種辦法的典故,諸如“鑿壁偷光”、“囊螢映雪”等等。


    在中國都是如此,更加別說是在這個島國了。


    不過在藤吉郎的長屋裏,今天晚上卻是也奢侈的亮起了燭光。在大堂之中,借著火光的映照,齋藤道三緬懷的舉起手中的短刀,手指都微微顫抖著,他輕輕的揣摩著刀身,端詳著上麵鐫刻著的那個“秀”字。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


    他似乎有些失神的喃喃自語,雖然一別便是十數年,自己也不再是當初的楚葉矢一族的首領,而是成功依靠計謀奪取美濃,成為了天下聞名舉足輕重的一方諸侯。但是無論如何也好,這把短刀他是絕對不會認錯的。


    因為這正是過去的自己,曾經使用過的楚葉矢之刃的碎片,那把傳說之中太初武士斬鬼所留下的寶刀的一部分。


    如果說之前就已經非常篤定了的話,那麽至此齋藤道三就是完成了最後的一全確認了——他猛地轉過頭看向那個與義龍長得一模一樣的黑發少女,這正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另一個女兒!


    真的是……


    真的是太好了!本來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再相見,卻沒有想到驚喜卻是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讓他都沒有任何的準備,猝不及防!


    縱然是一貫以不守信用、心狠手辣成名,因此被稱為“美濃的蝮蛇”的他,此時此刻心也是亂了。


    這個腦門光滑,滿臉絡腮胡子,長相看起來就很霸氣的男人深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努力的擠出一臉和藹慈祥的老父親笑容,對著有些不知所措的黑發少女開口問道:


    “深芳野……不,你母親,她……她還好嗎”


    “……”


    黑發少女聞言,愣了一下,臉色頓時有些黯然。


    她張了張口,最終隻是垂下長長的眼睫毛,什麽都沒能夠說出來。


    腦海裏回想起的是年幼時,那永遠忘不了的一幕,那個手持錫杖,紅眼的男人突然闖進自己的家裏……當時年幼的秀千代什麽都不知道,就已經和母親一起倒在血泊之中。


    在紅眼男子得手離開之後,隻剩一口氣的母親在彌留之際,用短刀的力量和所有的妖力,複活了她,並且囑托她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一定要堅強的活下去,而後便香消玉殞。


    在那之後,年幼的秀千代就背負著母親的祝願與對母親的承諾,堅強的獨自生活,她失去了很多,也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但是唯獨還記得母親留給自己的名字,每每有人問及名字時,都會展示母親留下的短刀上的“秀”字來回答。


    一直到今天為止,都是這樣。


    “……”


    “……”


    在安靜之中,空氣一點一點的變得沉悶起來,而有些時候,沉默本身也是回答的一種。


    “是這樣啊,我明白了……”


    看著少女黯然的表情,齋藤道三瞬間像是一下子老了很多歲的樣子,他明白了什麽,默然片刻之後,才喟然長歎一聲。雖然少女什麽都沒說,但是聰睿如他,又怎麽不會明白是怎麽回事。


    那個女人已經不在這人世了啊……


    他心中很奇怪的沒有什麽驚訝的感覺,隻有果然如此的了然,畢竟在這生靈塗炭的戰亂之世,無論是人還是妖鬼,每天都在大量的死去,再加上一別就是十數年杳無音訊,他其實早就已經接受了這個可能性。


    但是悲傷的情緒卻是怎麽都壓抑不住,他重新轉過頭來,有些出神的揣摩端詳著手裏的短刃,似乎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緬懷過去的狀態裏,音容笑貌,曆曆在目,簡直好像是一切都發生在昨天那樣。


    真是奇怪,明明已經過去了十多年……


    他就這麽怔怔的看著,過了好一會兒,眼睛不知不覺的變得明亮起來,似乎有些晶瑩的感覺。


    要死要死要死……


    這個時候,站在稍遠處的藤吉郎,整個人都膽戰心驚起來,他根本來不及感慨美濃之蝮居然也有柔情的一麵,感慨這個似乎心腸都是由鐵石構成的男人也會有這麽人性的表現,而是第一時間覺得頭皮都要炸開了,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他顫顫巍巍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阿秀小姐神色黯然,垂眸不語,而顧墨兄弟也是一臉平靜的在看著,對於眼前的一切毫無驚色,一看就知道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不愧是來自天朝上國的人……


    但是吧,在這個時候這些都已經無關緊要了,藤吉郎從其中唯一篩選出來的信息就是——這屋子裏好像就自己一個“外人”來著……


    完了完了,他條件反射一般的低下頭來,死死盯著地板,再也不敢抬頭,心中滿是苦澀。


    希望可以蒙混過去,希望道三大人不要在意這個細節,希望他不會在之後反應過來,覺得在自己一個外人麵前淚眼婆娑的很丟臉,然後大半夜的起來讓人把自己從屋子裏拖出去斬了……


    在藤吉郎求神拜佛的時候,齋藤道三也慢慢的回神了,他的思緒回到了現實之中,但是往日裏那些記憶卻依舊在他眼前紛紛擾擾的飛來飛去,幹擾著他的思考能力。


    悲喜交加,難以自抑,既有重新見到自己另一個女兒的欣悅,也沉浸在摯愛離世的悲傷之中無法自拔。


    努力收斂情緒,這個男人看向自己的女兒,想起她已經不會說話了,頓時更覺心酸愧疚,即使他其實沒有什麽錯,但是對比一下自己還有另外一個女兒這些年的生活,再看看眼前的黑發少女明顯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


    齋藤道三頓時就覺得自己要被那種內疚的情緒,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這些年來,真是辛苦你了……”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但是卻非常有力,仿佛不僅僅是在撫慰,更是某種貫徹自身意誌的保證,“阿秀,我的女兒!從今天開始,你再也不用像是之前那樣了……就像是我向你母親承諾會照顧好義龍那樣,我一定也會照顧好你的!”


    低著腦袋不敢抬頭的藤吉郎聽著這話,禁不住的就是一陣羨慕,他就知道會是這樣,不過這也是預料中的事情。


    黑發少女卻是有些愕然的抬起頭來。


    “沒錯,我們這就回去,老夫這就去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件大好事,沒錯,一定要讓整個美濃都知道……”


    齋藤道三喃喃自語的說道,然後吸了一下鼻子,緊接著馬上便反應過來,掩飾似的繼續豪邁的放聲大笑起來,他一揮手熱切的對幾人招呼著,目光依舊隻鎖定在阿秀的身上——


    “哈哈哈哈,今天真是一個不錯的好日子,走吧,阿秀。我們先回家,回家再說!對了對了,你也是餓了吧,我這就讓人準備一下……”


    他突然想起藤吉郎好像是在傍晚的時候才進城的,搞不好他們走了一整天,應該也沒吃什麽東西,馬上就對此上心起來。


    這一刻,齋藤道三不像是那個以心狠手辣聞名的美濃蝮蛇,更像是終於盼到子女回家的空巢老人……沉重無比的愧疚與虧欠感,讓他無比希望能夠給這個失散多年的女兒彌補一些什麽,不管是什麽都好,隻要他能做的都會去做。


    隻是,對於齋藤道三的表現,秀千代卻貌似是不知道該怎麽是好一樣,她茫然下意識的看向四周。


    ——帶著些許求助的感覺。


    她也知道了這的確是自己的父親,一切都能夠對應得上……可是,可是,這真的太突然了啊,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根本沒有辦法一下子接受這麽突然的展開,不管是對方此時此刻展露出來的熱情,還是對方所說的安排。


    ——讓整個美濃……都知道


    ——還有回家……她怎麽可能一下子就把那個天守閣當做自己的家啊!


    所以即使齋藤道三說得非常激動,無比希冀迫切的,但是她此時此刻,滿心都是下意識的抗拒與排斥來著。


    “咳咳,道三大人,你先聽我說……”


    顧墨在這個時候,也是終於站出來打圓場了,他輕輕的咳嗽一聲,將手握成拳頭抵在自己下巴處,看著兩人的注意力都被轉移過來,方才好整以暇的繼續說了下去。


    “是這樣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有點突然呢阿秀她之前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即使知道你是她的父親,可是你對她來說,也是非常陌生的,是今天才認識的人啊,你看是不是給她一些時間來適應一下……”


    沒有辦法立即接受,這個是很正常的,他也不希望看到少女這麽為難。


    反正知道這件事就行了,日後不要留下遺憾就好,但是不用強求立刻接受,反正目前時間還有的是……況且,就算是阿秀沒有辦法立刻接受下來,難道齋藤道三就能夠不認這件事嗎


    不可能的,所以說——其實結果也沒差啦。


    然而。


    “……你是誰啊!”


    齋藤道三麵無表情的看著這個毛頭小子,瞪了對方好一會兒之後,才突然這麽毫不客氣的問道,橫眉豎眼的。


    他沒來由的覺得這個家夥真是討厭,居然叫自己的寶貝女兒叫得這麽親密,阿秀也是你能叫的嗎!


    這是因為失散多年的掌上明珠失而複得,濃濃的欣悅與沉重的愧疚交織,加之補償心理的作用,使得齋藤道三在想要加倍的彌補秀千代的同時,也加劇了他擔憂再度失去的警惕與抗拒,而眼前的年輕人似乎就是那個會帶走阿秀的可惡家夥……


    ——於是隻是在刹那間,他就覺得顧墨麵目可憎起來,橫豎看不順眼。


    “……”


    “……”


    得,敢情你根本就沒有記住啊,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顧墨維持著臉上出現裂紋的笑容:“我叫顧墨,是阿秀……”


    “好了好了,別說了……我想起來了!”齋藤道三很是不耐煩的揮揮手,粗暴的打斷他的話語,這小子真討厭,還是一口一個阿秀的!他深深吸了口氣,又看了一眼邊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少女。


    不過雖然很討厭,如果是阿秀喜歡的,那自己也不好表現得太過獨斷專行,粗暴蠻橫……


    他隻是想要彌補自己的責任,做好一個好父親,要是剛剛相認就不顧阿秀的想法,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來行事,隻會讓阿秀傷心,那就完全與他一開始的想法背道而馳了。


    狠狠的瞪了顧墨一眼,讓後者莫名其妙的,然後齋藤道三再度露出非常溫和的和藹笑容,對秀千代說道:


    “也罷,是為父有欠考慮了……這件事情我們不急,不急,先按阿秀你的想法來吧,等你什麽時候願意接受了,我們再說……不過,我們先回天守閣怎麽樣,我不能讓你住在這種地方。”


    他像是在小心的征詢少女的意見,同時還掃視了一眼四周,這座長屋隻能夠說是幹淨,但是要什麽沒什麽。


    他以前也是過慣苦日子的人,當然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但那是指他自己沒問題,卻絕對沒辦法接受讓自己視若珍寶的掌上明珠在這種地方待著。


    秀千代仍然有些遲疑,不過她性格如此,即使是麵對陌生人也很好說話,更加別說是麵對自己剛剛認的父親了,既然對方願意先退一步,表示她不喜歡就一切都可以商量,那她也不好固執己見。


    成功說服女兒的齋藤道三一下子眉開眼笑起來,連忙走在前麵帶路,同時也不忘在擦身而過的時候,再度給某人一個凶惡的眼神。


    “你們……一起來吧,跟上!”


    這條蝮蛇拋下這麽一句話,似乎很是不情不願的樣子,接著頭也不回的就走了出去,殷勤的在黑發少女的身邊笑嗬嗬的說了起來,仿佛要迫切的抓住每一份時間彌補親情與過失。


    “……”


    “……”


    “呼……得救了。”


    在長屋裏一動不動的藤吉郎,終於上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珠,他的臉色微微有些煞白,腿也有些發軟,眼神卻是鬆了口氣的樣子,看來道三大人沒有打算計較在自己麵前失態的事情。


    不過在惶恐過後,隨之而來的便是亢奮,他難掩激動的望向身邊的年輕人,眼神帶著羨慕:“顧墨兄弟,你可真是好命啊,有阿秀小姐的關係,道三大人肯定對你另眼相加,你接下來一定會飛黃騰達的,到時候……可不要忘了大叔我啊!”


    “emmmm……另眼相加”


    顧墨皺著眉頭,好像的確是,那個糟老頭好像對別人都很正常,就是看向自己的時候都像是在瞪自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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