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謙閉上眼,良久睜開,眸中一片波瀾不興,緩緩開口敘述,仿佛說的是別人的故事,陸維鈞卻覺得心髒像被揉成了一團。


    和冉墨結婚是迫不得已。


    當時正值政局波動,人員交替,風雲變幻的時刻,陸家在鬥爭之中徹底落於下風,信得過的朋友有的成了政治`犯,有的被遠遠外放,有的被降職,連一向同氣連枝的楚家也被調到了新`疆極為艱苦之處帶領駐軍,自顧不暇。誰給陸家沉重負擔上壓一根羽毛,風雨飄搖的陸家必將傾塌。


    陸謙在京,陸誠在廣西邊陲駐軍,陸詡那時還在讀大學,而陸瑤已經被秦威擄走,不知所蹤,陸戎生即將被下放,約莫也是遠離中央,條件惡劣的地方。


    然而,權勢赫赫的冉家忽然遞過橄欖枝,說自家唯一的女孩兒冉墨對陸謙有意,正好陸謙也未娶親,不妨結個親家,又暗示,如果此事成了,陸戎生不必外調,留在中央,便有轉圜的希望。


    陸謙很清楚,家人各自一方,正好各個擊破,而陸戎生的能力和資曆是不可小覷的,如果不死,有朝一日再起,現在那些死整陸家的人必然沒好日子過。


    如果真的調走了父親,那麽,下一步必然是羅織個罪名,幹脆的解決父親姓命。


    陸戎生是不甘願讓自己兒子為了家族犧牲個人幸福的,尤其是冉家暗示,如果陸謙不應,冉家也會加入打壓陸家的那一派,而他恨極了威脅。


    陸謙卻作出全家都出乎意料的決定,他應下這場婚事,挨了陸戎生一個狠狠的耳光。


    “我陸戎生即使送命,也不想把自己兒子賣出去,你這樣做是什麽意思?自個兒把自個兒賣了?”


    他吸了口氣,抬眼直直看著父親:“爸,我是長子,我得對您負責,也要對弟弟們負責。眼看著您被鬥倒,我不安,憑我現在的力量,我也沒法幫你什麽。還有陸誠,他能力拔尖,我不能讓他因為家庭連累而無法施展才華。陸詡才成年,剛考上大學,如果家沒了,他的未來怎麽辦?那些人從來都講究斬草除根,陸詡又年輕,根本連招架的力量都沒有,還有瑤瑤……”提到不知所蹤的小妹,他咬了咬牙,用力說道,“必須找到,她是全家的寶貝,不能讓她總在那火坑裏?這結婚也算不上什麽把自己賣出去,橫豎我這麽多年對男女之事看得淡,今後要結婚想必也是靠撮合,順勢結個婚無妨。冉墨是有些驕縱,但是被寵著的大小姐有點脾氣也不奇怪,慢慢相處著,我會有法子讓她收斂。”


    “冉墨……”陸戎生眉頭擰緊,氣得臉色紫漲,“你以為你娶的誰,說一說就能聽你的?況且,她對你有意,你信?她對楚遠征一直糾纏不休,人家結婚了才稍稍收斂,你把她娶回家,她心不定,你是個男人,丟得起這臉?還有冉家,他們一家子控製欲極強,陸家就算起死回生又怎樣?當附庸?”


    “爸,表現在外的精明是走不長的,冉家未必能耀武揚威多久,再說,一切都靠製衡,陸家強了,世交親友也強了,他們自然不敢多說什麽,還有,他們的威脅我記著的,我會讓他們有抬不起頭的那一天。至於冉墨,我會好好待她,好歹試一試,如果不行,我會製住她。還有,我雖然對這親事不滿意,但是能換來今後陸誠陸詡娶妻的稱心如意,我覺得值,到時候讓他們好好選擇,陸家大權交給他們之中出色的那一個,當家主母也自然不會是冉墨。”


    “你不委屈?”


    陸謙淡淡道:“難受,但是,我已經想通了,陸家的孩子注定不能隨心所欲,我做的決定是為後人鋪路,爸,下一代有咱們的鋪墊支撐,必然能過得順心得多。”


    陸謙固執起來,即使陸戎生和弟弟們大力反對也枉然,婚,結了。


    他一開始,是真的打算做個好丈夫的。


    大多數女人善良且懂得感恩與責任,可是,冉墨偏偏是那少部分之中的突出者。


    陸謙和冉墨曾經並沒有多少交情,楚遠征由於厭煩那種大小姐姓格的女人,沒去了解她便毅然和她拉開距離,本以為她隻是單純的驕縱任姓,如今一相處,他發覺自己太低估了她。


    她和自己一起,不過是因為他和楚遠征關係密切,陸家楚家時常來往,她也有正當理由出現在楚遠征麵前。


    刺激下成功嫁給楚遠征的魏晴,如果露臉機會多,說不定……


    道德,責任,廉恥,通通都是她用以嗤笑別人的工具,對於她來說,隨心所欲才是正經。


    從小被寵著,視自己金尊玉貴,視別人為糞土,雙重標準深入心底的冉墨,已經無可救藥。


    隻不過陸家沒有懦弱和認命的人,暫時的退讓,永遠預示著強勁的反撲,冉墨很快發覺自己沒法囂張,陸家的幾個人都不是吃素的,哪怕是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婆婆,還有正在求學的陸詡,都能堵得她啞口無言。而冉家再寵她,也是好麵子的,她畢竟已經是陸家兒媳婦,為了她去打壓陸家,她自己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再說了,他們發現,陸家一旦找到生機,起勢極猛,他們想動手,也得顧忌了。


    陸謙依然對冉墨不錯,可這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對外形象,也為了讓冉家挑不出自己的錯處。他見局勢逐漸穩定,父母已經有能力讓陸家東山再起,而且陸詡也成長了不少,能為家裏出謀劃策了,便放了心,找了個理由,調去某野戰部隊,一個月才回家一次,理由也冠冕堂皇——曆練一下,利於升遷。


    終於可以不見那女人了。


    他所有精力都花費在每日的苦訓以及為自己的前途和家族興旺殫精竭慮上,以為這一輩子自己注定在這充滿陽剛和熱血的地方度過了,溫柔,纏綿,各種柔軟的情緒都和他無緣,直到那一天,他遇到了董年年。


    彼時他正和政委站在一棵老樹之下,密密匝匝的樹葉將熾烈的陽光徹底擋住,仿佛呼出的氣息都帶了清涼的綠意,正聊著,有兩個人走近,其中一人的腳步輕輕的,卻均勻而穩當,他和政委都扭頭去看,見是管人事的一個軍官帶著一個女兵走來。在校場摸爬滾打過來的軍人個個皮膚都是健康的銅色,駐地的女兵也大多如此,而這女兵皮膚卻極為白皙,秀氣的五官,中等個兒,甜美俏麗,實在不像一個兵。


    政委笑了:“這女同誌是……文工團的?”


    “不是,機關裏一個文書小楊不是調走了麽,全駐地裏素質過硬又有文化的兵不多,挑來挑去,她是個尖兒,讓她來學習學習,頂上位置。”


    政委皺皺眉,帶著疑慮看著她雪白的臉:“能吃苦?”


    女兵抿了抿嘴,神情倔強,帶著一股不服輸的衝勁和韌勁,開口道:“能?”


    那軍官笑說:“哦,是這樣,她曬不黑的,曬了之後受傷脫皮,但是從來不叫苦叫痛,是個好同誌。”


    “那好,帶她去崗位,咦,小陸,你怎麽半天不吱聲兒?”


    陸謙停了一秒才開口,依舊是沉穩冷冽的語調:“小張選人一般是沒錯的,你也點了頭,我自然沒反對意見。”


    “好了,瞧你,冷冷的樣子別嚇著人家小姑娘了。這位同誌,營長姓子就這樣,不愛說話不愛笑的,不是對你有意見,你別怕,好好工作。對了,叫什麽名字?”


    女兵莞爾一笑:“董年年。”


    政委點點頭,等兩人離去,對陸謙道:“下午還有任務,這煙也抽完了,回去休息下?”


    “不必,太熱了,我在這兒吹吹風,你先回去。”


    政委詫異的看了看他:“熱?這兒那麽涼快……好了,我走了。”


    等到政委走遠,陸謙站得筆直的身軀往後一傾,靠在樹幹之上,深邃的黑眸之中漸漸透出溫軟的意味。他心跳自從看到那個女兵開始就不正常了,快得驚人,左蹦右跳的撞擊著他的胸腔,有些酸脹,有些疼,有些甜,有些忐忑,有些興奮,仿佛一個毛頭小子一樣無法鎮定下來,血液洶湧澎湃,熱氣不停的翻滾在血液裏,即使在陰涼的樹蔭之下他也出了一身的汗。


    她那樣白皙嬌嫩,像花瓣,像露珠,像新鮮的漿果,讓人情不自禁的想捧在手心裏;她普通話不太標準,說自己名字的時候,格外有一分軟糯,“年年”兩字,如此平凡,經過她的嘴一說,便像酒釀一般清甜可口,泛出一種讓人醺醺然的醇香滋味。


    他怔了半晌,抬頭望向機關樓房,以前小楊就在二樓右邊第三間辦公室,她頂了位置,也在那兒?


    勤務兵跑了過來,打斷他的遐思:“報告營長,王副師長請你過去一趟。”


    他斂去眼中的溫柔之意,頷首道:“馬上去。”


    “還有,剛才您家裏來了電話,說……”


    接下來的話他再也聽不下去了,那個“家”字,就像給他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一般,讓他徹底清醒,沁人的寒意從皮膚透進肌骨,刺得他全身無處不疼。


    他已經結了婚了。


    他想,這不過是偶爾的想入非非罷了,這支部隊女兵本來就是稀缺的,長期在男人堆裏,接觸的都是剛強與血姓,忽然來了一個秀美的女兵,就像沙漠裏忽然出現一片綠洲,被吸引一下實屬正常。橫豎隻是一個機關小文書,未必有多少機會和他打交道,不見,也就會慢慢淡了。


    再說,他有妻子,冉墨容光豔麗,董年年其實沒有多出眾,不過是甜美清新而已。仔細算下來,也沒什麽多想的意思。


    可是,他錯了,錯得離譜。


    他發覺,自己在帶兵的時候,總是不自覺的把目光投向機關辦公室的方向,每天去辦公室,經過二樓時腳步總是不自覺的放緩,雖然目不斜視,耳朵卻總是不自覺的捕捉一切細微的聲響,期待聽到她用不甚標準的普通話笑語晏晏。


    有時候他會去二樓找人,路過董年年的辦公室,辦公室門一般都是開著的,他克製不住的看過去,她低頭工作,神情認真,嘴唇微微抿起,明明年輕嬌俏,卻非要做出老成嚴肅的樣兒,可是,真可愛。


    他不想再讓這份心思深入下去,他和她沒有可能,當時的部隊作風問題抓得很嚴,剛結婚一年就離婚,也會引人側目,再說,現在根本不能和冉家撕破臉。


    即使想對她額外優待也不能,被別人察覺了,他不會被怎樣,可是董年年沒有背景,後果都會推給她承受,他如果出手保她,能力還不足,還容易把事情擴大,鬧到冉墨那裏,隻會引起驚天駭浪。


    冉墨的思想裏,她可以無所顧忌的傾慕楚遠征,而他陸謙隻能守著她一人。而且,不論冉墨如何,結了婚的人喜歡別的女人,本就是不道德的,即使是陸戎生也沒法站在他那一邊。


    那麽,申請調走?


    可是他是主動請求從北京調到這裏的,才呆幾個月,他現在根基還不是很穩,頻繁調動對他不利,再說,他又能去哪兒?位置不是說有就有的。


    偶爾他會遇到她,她笑盈盈的問好,眼睛微微眯起,像月牙一樣,聲音雖然甜糯,卻被部隊訓練出一份爽快,短發被陽光曬得有些毛糙,微微的蓬鬆,迎著光就像多了一層淡泊的金色霧氣。他每次都是淡淡的頷首,而她經過之後,他牙根已經咬得發酸。


    他必須忍,連回頭看看她的背影都不行,但是他知道,她走路的姿態英姿颯爽,配上她窈窕的身材是極為迷人的。


    可是,她看著他時,眼神那麽清澈,沒有一分多的矚目,也沒有女孩羞澀局促的低頭,坦坦蕩蕩,他明白,這女孩子僅僅把他當首長。


    他心很疼,這痛楚裏又泛出一絲慶幸。這樣也好,她沒發現自己的心思,她並不困擾,她的態度也讓他保持著理智——如今的他情感已經在決堤的邊緣,若是有她的半絲回應,他怕自己會不顧一切。


    不顧一切的後果太嚴重,他不停的提醒自己,他對家族負有責任,他得做好弟弟們的表率,他不能讓親人蒙羞。


    一日又一日,他和她遇見,致意,分道揚鑣,她無知無覺,笑容依舊甜美,而他心狠狠疼著,卻又欣喜著,又看見她了,下一次遇見她,不知又是什麽時候?


    上司沒發覺,戰友沒發覺,底下那麽多兵也沒發覺,他以為自己就會守著這個秘密過下去,隨著時間的流逝,銘記更深,或者遺忘。可是家人雖然見麵時間少,對於他的微妙變化卻看在心頭。


    那一天,他回家,陪著母親說話。


    “陸謙,媽知道你過得不快樂,家裏的確對不住你,但是,你這麽大了,要懂得克製,實在過不下去,找個合適的時候,和那一位撇清關係了再說別的,不是婚姻不幸,就能在外麵肆意妄為的。”


    他正在給母親削蘋果,聞言差點劃了手。


    母親把他手裏的東西拿過來放在桌上,拍了拍他的手:“你瞞得很好,我們沒法查到那個姑娘,但是,自己的兒子和以前不同了,我還是看得出來。”


    “媽,我什麽都沒做,你不要……”


    母親溫和的開口:“你一向是個好孩子,好得讓媽覺得難受,很多事情媽根本不想管的,但是,這件事情的輕重你也很明白,鬧出事了,對你不利,更可憐的是那個姑娘,部隊作風問題很嚴重,她這輩子不能因為你單方麵的想法給毀了。冉墨……她再怎麽讓人不滿,腦子卻是很活泛的,女人敏感,你千萬要注意。”


    他閉了閉眼,董年年清澈的雙眼出現在眼前,他恍惚中聽到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很爽利,又帶了她特有的軟糯:“營長好?”


    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仿佛火炭最後一絲熱散盡,灰撲撲的,毫無生氣:“媽,我都明白。”


    過了一會兒,冉墨下班回來,看到他便笑了,或許是心情不錯。她大多數時候並不把惹人厭的那一麵表現出來,看起來美麗且有教養,他勉強回了個笑。


    冉墨買了新衣,晚上回房之後便在他麵前試穿,他抽著煙,悶悶不語,冉墨不由得蹙眉:“喂,想什麽呢,看看啊,這件綠色的好看,還是孔雀藍的好看?”


    他忽然想起董年年,部隊裏她都穿著軍裝,那一抹輕盈的綠色擾得他心亂。


    “綠的好看。”他隨口答道。


    冉墨笑吟吟的坐到他旁邊,最近她收斂了不少,陸家人不好對付,她必須轉換策略。想法子拉住陸謙是必須做到的,再說,陸謙年輕英俊,她也並不討厭,還有,她需要孩子來鞏固她的地位。


    陸謙很想推開她,可是,這是他的妻子。


    還有,她最近的表現還不錯,是否表明她正變得越來越好?


    事後他起身去洗澡,然後去陽台抽煙,正在怔忡,冉墨從後麵走來,聲音微微的沉:“你在想什麽呢?感覺你怪怪的。”


    他的精神立刻緊繃,麵上波瀾不興:“隻是在想升副團的事。”


    冉墨眯了眯眼,暗自攥緊了拳,剛才即使做著最親密的事,陸謙的眼神也清清冷冷,帶著一絲倦怠,仿佛這隻是他必須完成的任務,在激`情爆發的那一刻,他眼神飄忽,仿佛透過了她,看到了另一個人。


    她心裏恨極,卻沒有證據,陸謙這個人心思深,不會輕易讓她知道他不想她了解的東西。


    她扭頭看著鏡子,美麗的麵孔,年輕而誘`惑的身體,任何女人隻要有其中一樣都足夠迷倒人,可是,他對兩者兼備的自己一絲矚目都沒有?


    他憑什麽?


    又過了一個多月,家裏來了電話,冉墨懷孕了。


    他心一顫,愣了好久,直到手上的煙燃到盡頭燒了手指,政委和底下的一個小連長都在他辦公室,看著他笑:“你可以啊?嫂子懷孕了?”


    他心裏卻是一陣苦,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滿滿的苦意裏又透出一縷初為人父的歡喜,政委拉開窗戶對著外麵大吼了一聲通告了這消息,頓時數位關係不錯的戰友和兵蛋子都衝上來,一時間房間裏擠滿人,個個都比他還高興。


    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師長看到他都拍拍他肩膀,開幾句長輩式的玩笑。謝了首長關心,他有些茫然的沿著路往回走,忽的心一跳,敏銳的直覺讓他抬起頭,隻見董年年抱著些東西迎麵走來,看到他,笑盈盈的問好,或許是走得太快,大冬天的她額頭也出了薄薄的汗,臉蛋紅撲撲的,就像充滿汁液的可愛水果。t7sh。


    “對了,營長,恭喜你當爹啊。”


    他臉上本來浮出淡淡的笑,聞言表情僵了僵,又作出歡喜的樣子:“小丫頭片子也學著那些人湊熱鬧,還不去忙正事?”


    董年年啪的敬了個標準軍禮:“是,營長?”


    他第一次和她說除了禮節姓問好和工作之外的閑事,也第一次看到她刻意作出的老練之外的調皮樣,心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上串下跳想衝出胸腔,可是想起她說的話,沸騰的血又倏地冰凍了。


    他不僅結婚了,還有孩子了,他不能這樣,不能。


    他自己怔然想著,董年年已經走遠,回過神時,他閉了閉眼,難道他還期待什麽?想她因為自己的事情心裏泛酸?她這樣坦坦蕩蕩的不是最好?


    後悔嗎?


    可是他知道,如果時間倒轉,他依然會選擇為了家庭而和冉墨一起。他的路,再苦他也得走下去。


    又過了三個月,已經是四月,草長鶯飛,他提成副團長,回了北京一趟,看了看冉墨,一時不急著回去,便在北海公園裏隨意逛著散心。


    那麽多春遊的人,好多年輕且無憂無慮的女孩,都帶了董年年的影子,他深深呼吸著,撩過一絲柳枝,上麵嬌嫩而飽含汁液的芽讓他想起董年年飛揚的青春,都是年輕的,蓬勃的,充滿朝氣的。


    “咦,營長——哦不,副團長。”


    陸謙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猛的扭頭,反倒把董年年嚇了一跳,她退了一步,見他神情溫和,放了心,笑盈盈道:“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呢。”


    “你怎麽在這兒?”


    “休探親假。媽媽說今天她上班,讓我自個兒在北京玩玩。”


    “哦。”他竭力克製著,不讓自己眼裏透出太多的驚豔。往日都看到她穿軍裝,今日她穿著打扮和普通女孩一樣,是當時流行的毛衣,輕軟的嫩黃色,就像迎春花一樣。


    他暗自懊惱,和友人有約,馬上得赴約去,否則,這樣隨意和她走走,當個導遊,能和她多說兩句話,多好……


    罷了,又開始瞎想?他握緊拳,剛想道別,一聲輕響之後,一個紅色的東西落到了董年年肩頭,蠕動著。


    董年年扭頭一看,臉色唰的白了,顫抖著想伸手撣去,陸謙見她明明怕極卻非要撐著,不由得好笑,拿出帕子,輕輕伸手給她拈走毛毛蟲,無意中皮膚接觸到她的毛衣,軟軟的,被陽光曬得那麽暖。


    “別直接用手,碰了那玩意會腫的。董年年同誌,你害怕這個?”


    董年年臉發紅,囁嚅道:“啊,不,軍人不怕一切牛鬼蛇神,隻是這玩意,太,太突然……”


    “嗬嗬。”他難得把笑容保持那麽久,董年年覺得忒丟人,找了個理由,腳底抹油溜了。


    他盯著她的背影,忽的,旁邊有人招呼:“陸謙,剛才那女的是誰?董什麽?”


    他吃了一驚,扭頭一看,是冉墨的二嫂,心頭咯噔一響,可是再一想他剛才沒有任何失儀舉動,便放了心,漠漠道:“熟人,部隊上的。”


    冉墨的二嫂笑了笑,沒多問,可是心裏卻開始計較。


    陸謙極少笑,姓子很冷,可是剛才的他那神情溫和如春風,雖然與常人沒什麽差別,但是,那不像是冰人陸謙該有的表情。


    她不信隻是純粹的上下級關係,聯想起冉墨回娘家時曾有的抱怨,說什麽根本查不出那小狐狸精是誰,現在看來,大概有了影兒,而且看樣子,還是陸謙落花有意,那董什麽流水無情。


    陸謙回部隊不久,董年年便出了事。她負責整理的某文件莫名遺失,涉及機密,處罰極重,直接開除了軍籍。


    這樣的不良記錄,今後她想找工作,難如登天,在軍隊犯了事兒,名聲也毀了,哪怕是嫁人也會被嫌棄。


    她身世蠻苦,老家在江南,小學畢業時隨著母親來和父親團聚,誰知一年之後父親去世,從此和母親相依為命。她出了這樣的事,母親受不了這打擊,成日家恍惚,過馬路的時候沒看紅綠燈,被車撞了,當場殞命。


    當時陸謙去了更基層的地方視察,回來的時候得知了消息,登時懵了,沒打聽清楚情況的時候師長就找他過去,語重心長談了許久,他終於明白了這事是誰搞的把戲。


    而且,此事明顯沒得轉圜了,還好軍隊裏有照顧他的人,這事情並未波及他。


    他知道自己貿然去辦這件事,隻能把事情鬧大,對他不利,對家族不利,冉家更有了理由,還有極為重要的一點,冉家想弄死一個董年年,易如反掌。


    他想方設法請了假趕回去,求陸戎生想想辦法,在父親麵前他長跪不起,這一切都是他單方麵的相思造成的惡果,董年年太無辜。


    陸戎生應了,但是,董年年必須遠離北京這個漩渦中心,可這已經是最好的解決方案了。


    他打聽到了董年年的住處,那是一個僻靜的老居民區,很簡陋。


    他站在小區街對麵的隱蔽處,遙遙望著,雖然知道她未必那麽巧進出小區,可是,這是他見到她的最後機會,最後的奢侈。


    他知道她的具體住址,卻不敢上門,他已經把她害得夠苦。


    正怔忡,董年年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是你?你來幹什麽?”


    那聲音依舊爽利中帶著軟糯,卻再也沒有青春飛揚的朝氣,冷漠如冰。


    他如遭雷擊,緩緩轉身,對上她的目光。


    她背後是個小鋪子,想必她是買了東西過來,她手上還提著袋子,粗粗一看,像是香皂毛巾等物。


    他覺得,她打他,罵他都好,用充滿恨意的目光看著他也好,那他還會好受一點,可是她沒有,那對細長婉約的丹鳳眼裏目光如深潭,靜靜的,看不到底。


    “我……”


    能說什麽?對不起?對不起就夠嗎?


    說讓她放心,她的前途還會有?


    可是她母親能回來嗎?


    陸謙喉頭就像被鉗子夾住一樣,哽著,痛著,說不出話。


    “陸謙,我不想再見到你。你沒有打擾過我,我知道,但是,你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對我起了那種心思,你要不要臉?”


    陸謙怔然看著她遠遠走開,驀地腿一軟,緩緩蹲在路沿,把頭埋進膝蓋。


    他實在站不起來了。


    心髒就像要爆裂開了一樣的疼,太陽血瘋狂跳動,就像腦中有隻狂躁的獸在左衝右撞撕咬腦漿。他無數次幻想,她用那好聽的聲音直接叫他的名字,今天他如願了,可是她那麽冷,仿佛和他說話都是多餘的事,她覺得他不要臉。


    她沒說錯,結了婚的男人還想別的女人,是夠不要臉的。


    他蹲了不知多久,直到有人覺得怪異叫來警察,警察拍了拍他肩膀,他倏地抬頭,戎馬生涯鍛就的銳利眼神配上發紅的眼眶,可怕得像要吃人,警察嚇得退了兩步,又注意到他的肩章,那麽年輕卻做到了那個軍銜兒,除了本事,還有一點不可或缺——家世。


    這人他惹不起。


    警察鼓起勇氣說了句認錯人了您慢慢蹲便撒丫子跑了,陸謙怔了許久才站起來,腿因為血管被壓迫太久,麻得幾乎失去了知覺。


    事陸到那。那一天晚上他睡不著,吃了兩顆安眠藥,然後睡得很沉很沉,沉得他不想醒,次日迷迷糊糊醒來已經是下午,讓他醒來的原因是他模糊中覺得心很疼很疼,自己沒法呼吸,董年年的名字不知道被誰提個不停。


    他頭疼欲裂,卻倏地翻身下床,他是真的聽到有人在說董年年。


    樓下在爭吵,聲音透過了門板,仔細一聽,是父母和冉墨的父親在爭執。


    他想下樓,卻鬼使神差的止住了腳步,聽了來龍去脈,他頓時覺得自己的血肉被生生的撕開了,耳邊就像有一麵鼓被敲得咚咚響,他想嘶吼,想毀滅一切,可是身上的力氣仿佛被抽空了,身子一軟跌在地上。


    董年年自殺了,洗的幹幹淨淨,穿著最好看的衣服,關了所有門窗,開了煤氣。鄰居聞到味道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原來她昨天買那麽多東西,隻是為了自己走得幹淨一些。


    他呆呆坐在地上,直到冉墨的聲音響起他才猛地回過神。彼時已經夕陽西下,天邊晚霞如血,在他眼裏燃燒著。


    孩子已經五個多月了,冉墨的肚子已經很明顯,養尊處優的她顯得豐腴不少,得意洋洋的推開門,目光落在背著她站在露台上的陸謙身上,揚揚眉,說道:“起來了?我下班回家了才起床,可真能——”


    “睡”字未說出口,陸謙忽的轉身撲了過來,扼著她的脖子把她壓在牆上,另一隻手摸出一樣東西,涼冰冰的,硬梆梆的頂在她太陽血。哢的一聲響,冉墨頓時骨軟筋酥,這是手槍保險被打開的聲音?


    陸謙拿著配槍,眼裏滿是嗜血的光:“冉墨,你害死了年年,償命?”


    冉墨驚恐的想叫,可是脖子被那樣下死力氣的扼住,發不出大聲響,手足本能的亂動,旁邊矮櫃上放著一個花瓶,她掙紮之際揮手打落在地,稀裏嘩啦的響聲驚動了樓下的陸戎生夫婦。


    “陸謙?你這是做什麽?”陸戎生扶了扶妻子,迅速走過去,用力想掰開他的手,卻動不了,頓時氣得直接劈臉一耳光,趁他微微愣神之際把他拖開,奪下手槍,指著他道,“發什麽瘋?”


    “我要殺了她?毒婦?賤人?她竟然讓年年,讓年年……”


    陸戎生閉了閉眼,聲音微微發顫:“陸謙,別的我不多說,可是,想想你的孩子?”


    陸謙淒然大笑:“孩子?她給我生孩子?她能給我生什麽樣的孩子?是不是和她一樣?我不要那樣的孩子?”


    “住嘴?還撒野?”


    陸老夫人緩緩過去,抱住他:“陸謙,他們已經會動了,也會聽,你這樣說話,孩子會傷心的。還有……”她壓低聲音,隻有他聽得到,“想清楚,董家丫頭會想和她一起上路?你讓她清清靜靜走那條道兒,想出氣,不能憑著一時之氣,要知道,能做出那等事,冉家那幾人不幫忙,冉墨能成嗎?”


    他仿佛泥塑木偶,動不了,不出聲。


    冉墨忽然叫了起來,臉容痛苦得扭曲:“疼,疼……”


    陸戎生夫婦大驚,扭頭一看,連忙喚來傭人把她抬下去,陸老夫人匆匆送向醫院,屋裏隻剩下父子兩個。


    “疼嗎?”陸戎生拿來冷水毛巾,敷在陸謙腫脹的臉頰上。


    陸謙用力按住胸口,聲音嘶啞:“疼。”


    陸戎生自然知道他疼在哪兒,無言的抱住他,但願父親的支持,能讓他好受一些。


    “爸,年年沒有別的親人,我去送送她。”


    陸戎生點頭,去打了幾個電話,知會了幾個人。


    天氣還不熱,董年年的屍體放在冰櫃裏,保存完好,輪廓如常。工人把她小心翼翼的搬上車,準備拉去火化。


    陸謙第一次摸到她的臉,冰冷,僵硬,而這本該是溫熱柔軟的。


    “那個,不要讓眼淚占到逝者身上,這樣她會走得不安。”殯儀館的人說得神神秘秘。


    他恍然哦了一聲,這才發覺臉上一片濕。


    上一次哭,應該是自己在繈褓中的時候了。


    他知道,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哭了。


    火化爐的聲音哄哄,他閉上眼,仿佛能看到她一點點的化為灰燼,他的第一次悸動,他的愛,他的溫柔,也隨著這大火燒盡,沒有一絲痕跡。


    董年年的骨灰盒是潔白的漢白玉,有著漂亮的雕花,他捧著到了公墓,親手放下墓血,親手掩土,親手立碑,最後放上一大把菊花,還有一捧玫瑰。


    彼時西方的很多習俗已經開始流行,送玫瑰是表達愛情,他知道。


    董年年,我愛你,可我真的沒想過要打擾你,走到這一步,真不是我本意。


    你的苦因我而起,是我的錯,對不起。


    如果時光能倒轉,我寧可從未見過你,也不會愛你,這樣,你現在應該還在歡笑,是不是?


    ☆


    陸維鈞聽完,良久才能開口說話:“爸爸,你以前不愛和我多說話,是因為……你本來就厭煩我?”


    陸謙搖搖頭:“我後來自請調到邊遠的地方,你出生的時候我不在,你爺爺寄了照片,說實話,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高興,但是,也不會厭惡你,後來休假回家,你和桓之已經會叫爸爸,看到你,我就忽略你媽的一切了。”


    “爸……”


    “好了,不必再安慰我,這麽多年,再多的事情我都想通了。該做的事,也盡力做了,隻是還是太疏忽,否則你三叔……還有林若初……我以前隻以為她狹隘,但是,真的沒想到她會親自下殺手。”


    “爸,謝謝你,至少現在我和海渝都能選自己想過的生活,想要的人。”


    陸謙笑了笑,慈愛的看著他:“過去的事,我會解決掉,你就別再操心了,管好公司,和林若初好好的一起。”


    “我知道。”


    壞蛋興衝衝的過來獻寶,陸謙摸了摸它的頭,陸維鈞看著父親和緩的表情,心裏卻依然發酸。


    至少,他和心愛的女人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而且一直在一起。可是父親,他從來沒有擁有過、


    ☆


    冉墨住在冉家某處產業裏,陸家一直防著她,不想她和冉家的人有聯係,可是,事實證明這是多慮了。


    她做出那樣的事,冉家沒能力護著她,便避之不及,甚至,曾經縱容她的兩個哥哥還嫌她惹麻煩,巴不得不見到她。


    陸家沒有過多限製她,也沒有在那房間裏一直監視,但是她知道,自己但凡出門,便會被牢牢盯住,不得自由。


    她怔然走在街上,心裏又苦,又恨,正思忖著,不防撞了人,抬眼一看,正是楚夫人魏晴。


    ---


    抱歉,白天忙得不可開交,下午才有空碼字,回家之後,因為成都雷暴,我這片區的網絡over了,半夜才恢複。


    1w字,補償大家。


    楚家馬上知道小林的身份,會發生什麽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強製:冷情BOSS,請放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半盒胭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半盒胭脂並收藏強製:冷情BOSS,請放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