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蕭羽罷朝,親自去牧京郊外西山腰的楞伽寺進香。一應鹵薄、法駕、儀仗、車馬,均由分管禮儀的大鴻臚寺卿蘭韶雲安排。


    舒雅的肚子越發大得嚇人,行動已是相當困難,連去後苑湖邊都覺得吃力,便隻在瑤華殿外的廊上鋪了軟榻,靜靜地斜躺著。


    秋日的陽光灑滿了庭院,院中種著幾株木芙蓉,午後明亮的陽光透過薄薄的花瓣,仿佛一層朦朧的粉紫色煙霧。


    曾經妖媚狠辣的女子,此刻穿著式樣有些傻乎乎的榴紅百子長袍。袍子上繡滿了白白胖胖的小孩,或鬥蟋蟀、或戲金魚,或踢毽子,或放風箏……


    袍子底色是榴紅色,後裾從軟榻上流曳而下,長長逶迤於地,映著淡金色的陽光,全身都透出一種溫暖的色調。


    被這溫暖色澤襯托的,是舒雅大異於往日的容顏。懷孕使得她尖尖的下巴,輪廓變得圓潤柔和了。使得她狠厲的眼神,也變得溫婉了。寶石般奪目的眸子,現在應該用秋水來形容了。那眼睛的形狀本來是微微上挑的,但因為懷孕以來常常低頭看肚子,眉眼竟好像沒有那麽挑起了。


    全身的柔和光色裏,那雙蒼白到幾乎能看到血管的纖手,格外顯目。那雙手一直輕撫在巨大的肚子上。


    最近總是這樣,但凡行動和說話的時候,肚子就靜靜的。但是,隻要一靜靜地躺下來,孩子就會在肚子裏動起來。此刻,午後.庭院的寂靜裏,肚子裏的寶寶動得格外起勁。


    撫在肚皮上的玉手,一直跟著腹中孩子的移動方向,輕輕摩挲。曾經充滿仇恨與陰暗的女子,此刻臉上一直蕩漾著柔和純淨的笑意。


    這寶貝,動得還真快。明明上一秒還覺得是在胃部,怎麽好像在同一時刻,就跑到下腹接近羞處那裏了?


    舒雅眼睛笑得像月牙般彎起來,這是她以前幾乎沒有過的笑法。她心裏在想,這孩子如此好動,以後肯定是個英武不凡的男性。看來他繼承我父汗的東西更多,繼承蕭羽的東西少一些。


    不知為何,她心裏驀地閃過一個想法,這個孩子,若是像他該多好啊。


    她將頭靠著榻上的軟枕,仰起臉來。陽光將溫暖的氣息拂到臉上,耀眼的光線照得她眼前全是金色的光影,光影離合中,她仿佛又看見那兩道修長剛勁的劍眉,那烏黑明亮的長目,那英挺峻拔的高鼻……


    一瞬間,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又襲來了,痛得仿佛全身骨頭都在格格作響。紫色的眸子在片刻間,又卷起了強烈的波瀾。


    就在這時,肚子裏被狠狠踢了一下。


    低下頭,右邊肚子拱起了一塊,幾乎同時,左邊肚子也拱起了一塊。


    是兒子在提醒自己嗎,提醒自己不要再沉溺於往事?


    好的,乖孩子,母後聽話,母後不想這些傷心事了。母後想一些快樂的事情啊。


    小家夥,你是男孩還是女孩啊。母後想要兒子,不想要女兒,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太難了。母後想要一個雄才大略的兒子,將來母後會盡全力輔佐你……


    一邊低柔輕語,一邊輕輕撫著肚子。剛才那兩塊凸起,在母親的安撫下,緩緩地平複下去。而紫色的眸子,也緩緩地沉澱著金色的陽光,一點一點,重新變得寧靜而柔和。


    “皇後。”婢女在她榻邊跪下,輕聲稟告,“有人求見。”


    舒雅微微有些茫然,轉過頭,就看見陽光裏站著清麗如雪的女子。


    自從沈如湄製造偶然機會與舒雅相遇,舒雅不僅替她除了奴籍,封她為一品夫人,而且讓她回到蘭韶雲身邊,還將她弟弟從邊庭召回,封了中樞要職。


    沈氏姐弟表麵上對舒雅感激涕零,舒雅也一直以為沈氏姐弟是自己的心腹。沈俊馳一直和姐夫蘭韶雲稱兄道弟,沒事就找姐夫喝酒,掏心挖肺地吐露心事。


    蘭韶雲雖然跟沈如湄感情不好,但自從蘭氏倒台,他就一直活在舒雅的羽翼下,他對舒雅已經有一種不得不如此的信賴。他以為沈氏姐弟是舒雅的人,所以對沈氏姐弟放鬆了警惕。加上,沈俊馳在蕭羽指示下,透露過一些無傷大局的機密給蘭韶雲,取得了蘭韶雲的信任。


    沈氏姐弟進宮見皇後是有特賜腰牌的,所以沈如湄能夠徑直走入昭陽宮。


    完全沒想到沈如湄會突然來見自己,舒雅吃驚迷茫之下,驀地,就騰起很不好的預感。


    一襲黃娟長裙的沈如湄,一臉急痛,撲倒在舒雅腳下:“皇後,救救我夫君!”


    舒雅隻覺腦中轟地一聲,想要攙扶沈如湄,肚子大得根本彎不下身,連忙示意旁邊宮女攙起她,聲音微顫地問:“快說,怎麽回事?”


    “今日皇上去楞伽寺進香,其實是假的,是要對付我夫君!”


    眼前金星亂冒,舒雅全身發抖,一顆心直往下沉。發動政變、摧毀蘭氏的前夕,她都沒有這麽慌亂過。因為政變失敗,死的是自己。但今天蕭羽布的這局,韶雲,韶雲他……


    想也不想,也來不及多問,舒雅撐著腰身,艱難地想要站起,一邊吩咐內侍擺駕。


    內侍們麵麵相覷,一時都沒有動。


    “本宮命你們準備車馬,還不下去!”舒雅厲吼了一聲,自皇後懷孕以來,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過她這樣淩厲暴怒。


    內侍們這才驚慌失措地紛紛跑開。


    見舒雅艱難地挪步,侍女們簇擁過來,舒雅一把推開,轉身厲喊:“德赤,你來抱我,以最快的速度,帶我上馬車。”


    再對另一個胡力郭:“阿布,你帶上如湄。”


    再對另一個胡力郭:“哈吉,去我殿內,寢榻邊的妝台抽屜裏,有一把匕首,給我拿來。”


    再對另一個胡力郭:“頭曼,跟著阿光去取金瘡藥和回心丹帶上。”


    這一係列命令和動作,又重現了鐵腕天後的冷厲、果斷、剛硬。


    坐上了馬車,沈如湄才詳細道來。


    敘述完蕭羽的計劃後,如湄一臉歉意:“皇上為了瞞著你,昨日都不讓我弟弟回家。所以,俊馳雖然知道今日的謀劃,卻無法通知我。直到剛才,才有一個小內監,說是俊馳拜托他來告訴我,韶雲有險。”


    舒雅靜靜地聽著,雙唇微微顫抖,懷孕以來因嚴重貧血而一直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如死。


    突然,舒雅逼視著沈如湄,神色淩厲:“你知不知道韶雲和蜀山派的來往?”


    如湄很鎮定地答:“家裏來過一些奇怪的人,但我沒想到是蜀山來的。”


    “為什麽不告訴我!”舒雅怒聲,紫眸射出厲芒。


    “皇後。”沈如湄神色清冽淡定,直視著舒雅,“即使你出麵相勸,恐怕他還是要謀反。”


    “至少我可以把他囚禁起來!囚禁起來由我看著,皇上就動不了他了!”舒雅淒厲地吼道。


    “皇後請冷靜,請為腹中皇子作想。”沈如湄眼底隱約浮起一絲得逞的笑意,但神色依舊是如冰似雪的清冷。


    舒雅一震,低頭看自己的肚子,用手輕撫,神色惻然,“是啊,皇子,我的皇子才是最重要的,我這是怎麽了……”


    “皇後,還有件事,我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稟告你……”沈如湄的目光落在舒雅巨大的肚子上,眼裏有叵測的光,一閃而逝。


    舒雅看著她。


    沈如湄也看著舒雅,平靜地一字字說來:“皇上讓俊馳調了三樣資料過去。一是我夫君入宮見皇後的日期,一是皇上臨幸妃嬪的時間記錄,一是皇後您的彤史。”


    舒雅眼睛緩緩睜大,難以置信地看著如湄,仿佛她說的話,她一時理解不了。


    慢慢地,她咬住了嘴唇,悲怒在眼裏沉重得幾乎要盛不下,她不得不轉頭,撩開車簾。讓疾馳的車速帶起的狂風,吹去搖搖欲墜的淚水。


    不想為這種事落淚。


    更不能在外人麵前,為這種事落淚。


    末了,舒雅反而笑了。那樣慘淡蒼涼的笑,讓沈如湄差點心軟。


    沈如湄趁舒雅側首望窗外時,一直在打量她。她不喜歡舒雅,非常不喜歡,所以她才要處心積慮謀劃這麽多。


    但是,這樣近這樣久地打量她,卻讓她心底也不得不,又妒恨,又傾慕。


    這女人太美了,美得,幾乎讓沈如湄覺得不真實。這側影的輪廓,幾乎完美得沒有一分可挑剔之處。如果非要用挑剔的眼光去看,那麽懷孕前的她,更多的是胡人的那種立體感的美。懷孕後的她卻多了幾分中原女子的嬌柔,更加美得無懈可擊,無論怎麽挑剔都覺得挑不出一絲缺憾。


    沈如湄承認,她從沒見過比這賤貨更漂亮的女人。


    賤貨。是的,沈如湄心中這樣喊她無數次了。


    但是,當馬車停下,看見舒雅艱難挪動著膨大的身軀,焦急萬分地幾乎想要衝出去。沈如湄還是產生了刹那的憐憫。


    不過,這一刹那的憐憫,並沒有抹去她隱藏在眼神深處的憎恨和冷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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