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有半晌的恍惚,腦子裏空空地發痛,就那麽睜著迷茫的眼睛,一動不動。


    好半天,才慢慢轉動眼珠,這才意識到是在自己寢殿的繡榻上。光線昏暗,也不知是白日還是黑夜。


    突然之間,她想起來,就在這裏,發生過那件噩夢般悲慘恐怖的事。


    她猛地轉過頭,那天,她就是這樣轉頭,看見了他暴怒悲傷的眼睛。


    辰……我沒有……我沒有啊……我怎麽會……我那麽愛你……


    一陣穿透肺腑的淒楚襲上心頭,她試圖爬起來,但是一陣劇痛從腦部蔓延到全身,身體禁不住抽搐起來,四肢發軟,根本起不來。


    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她頹然地倒回去,意識漸漸模糊,再次睡過去。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她透過屏風看見外麵有許多人影在晃動。


    她再次試圖爬起來,咬緊牙關,任冷汗如雨,就這樣慢慢地,慢慢地,從床榻下來。步履漂浮,身體虛脫一般無力,扶著屏風邊框,一步步挪了出來。


    她吃驚地看見殿中滿是黑甲兵士,按劍執刀,森然矗立。


    為首的將領,她認識,是蕭辰最心腹的侍衛長蔣昕,自從蕭辰即位,他就做到了右衛將軍,統領宮廷內的宿衛。


    她微微牽動嘴唇,還未出語,蔣昕上前幾步,拱手為禮,“文襄夫人,陛下有旨,已通知碧霄宮的人來接你,此刻就在京郊等候。請夫人速即收拾行裝,由末將送夫人出城。”


    舒雅趔趄了兩下,被蔣昕一把扶住,待她站穩,又迅速鬆手放開了她。


    她就這樣怔怔地看著蔣昕,似乎是沒聽懂他的話,蒼白無色的嘴唇不住顫抖。連續幾個日夜的昏暈,滴米未進,她大而長的眼睛,顯得更大更深,此刻睜得大大的,盛滿了難以言喻的悲痛,讓人不忍卒目。


    終於,滿眼的悲愴化為了一層淒迷的水光。她撲通跪倒在地,扯住蔣昕盔甲的下裳,“將軍,煩你為我傳報一下,讓我見一見皇上吧。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人陷害了,請皇上給我機會自辯一言,可否?”


    一代天後,此時此刻,卻如此軟弱而卑微。全部的威勢與驕傲都被痛徹肺腑的悲傷衝刷得了無蹤影。


    她不想就這樣失去他,在完全被冤枉、被誤解,完全沒有機會自我辯明的情況下,就這樣失去深愛的男人。[]


    蔣昕垂目冷冷地看著她,這個著名的美人,此刻美貌蕩然無存。她的上排牙齒被蕭辰打掉了六顆,整個上排牙床空空的,使得上唇像老太婆一樣癟進去。連著幾日的昏迷,讓她腫脹未消的臉,添了蠟黃灰敗,更覺憔悴浮腫,再加上涕淚橫流,滿麵痛苦,已經可以用醜來形容。


    以前她光豔照人時,蔣昕就對她沒有好感,莫說現在她這副姿容,豈能打動他的鐵石心腸。


    他冷淡地俯視著她,公事公辦地說,“皇上說了,你是文襄侯的夫人,不管你是否有奸.情,都與皇上無關。你的事皇上無法處置,所以將你送到文襄侯那裏去,你有何冤情,自去向文襄侯辯明就是了。”


    一席話像一桶冰水迎頭潑下,舒雅隻覺整個身體都冷透了,一顆心被層層寒意包裹、刺穿,冷得胸口一陣窒息般的痛楚。


    蕭辰……他這是與她恩斷情絕了……


    她不甘,她不甘啊,她是被人算計了,她必須要讓蕭辰知道!


    她依舊緊緊抓住蔣昕的下裳,仰起頭,滿眼淒切與哀懇,“蔣昕,你是皇上的心腹,聽說你從皇上十歲就是他習武的陪練,你們算是垂髫之交。你難道不願意為皇上分憂?此番為我這事,皇上傷心欲絕,你難道沒有看到?你聽我說,這事乃是一樁奇冤。那晚,扶鸞宮的慕依琴來向我借……”


    舒雅將那晚的係列事件一回想,很快就理清楚了頭緒,明白了這個陷阱。她指望蔣昕聽了這樁駭人聽聞的毒計,會出於同情,為她轉達天聽。


    卻沒想到,她還沒開始陳述,蔣昕就冷酷無情地打斷了她,“你有冤情,自去向文襄侯陳述,末將已經將聖意轉達。你不是皇上妃嬪,皇上不願幹涉你的私事。文襄夫人還請趕緊收拾行裝,若再耽擱,聖上許末將便宜行事,末將隻好冒犯夫人,將夫人強行綁走。”


    一道閃電般的光芒照亮頭腦,舒雅全身猛地一顫,抬頭逼視蔣昕,目如寒刃,“蔣昕,你也是沁水的人,對不對?我想起來了,你和沁水從小關係就好!你明知我是冤枉的,明知是沁水設了毒計害我,你也不肯為我轉達皇上!對不對?”


    她字字如刀,切中了蔣昕要害,蔣昕微微變色。他一邊驚歎於這曾經的天後機敏的頭腦,一邊故作鎮定地冷笑,“末將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皇上交待過末將,說文襄夫人患了狂症,要末將小心,看來不假。——來人,將她綁了!”


    舒雅縱目一望,殿中全都是蔣昕的人。她縱然大喊冤枉,他們也不會為她轉達蕭辰。


    “誰敢碰我!我自己會走!”舒雅厲喝一聲,慢慢地爬起來,站在蔣昕麵前,橫眉冷目,“蔣昕,我知道你跟沁水自幼.交好,你想成全沁水跟皇上。但你有沒有問過皇上的真心,你以為你這樣做就是忠於皇上?若皇上真心喜歡的是我,他日知道你們使了這等毒計,使他失去了我。他會有多恨?你這樣做,對得起皇上的知遇之恩嗎?”


    蔣昕麵頰肌肉微顫,但很快穩住自己,冷聲嗬斥,“文襄夫人,你若再滿口狂言誕語,休怪我堵了你的嘴!”


    舒雅浮腫死白的麵龐扯起一絲冰冷的笑,布滿血絲的眼睛射出一線恨毒,靠近蔣昕,用陰惻惻的低音在他耳邊說,“你真是沁水的好狗!赫圖也是被你解決的吧?”


    舒雅已經將事情全都想了個清楚明白。沁水肯定是以身為誘,讓赫圖來幹這種事,但是事成後,沁水肯定不會委身赫圖。然而赫圖有把柄,要想不被赫圖脅迫,唯一的辦法就是在赫圖見到蕭辰之前,解決掉赫圖。從蕭辰的行事風格來推斷,他肯定不想再看到赫圖這個人,連審問赫圖都覺得惡心,他會直接讓赫圖走人。那麽,蕭辰會找誰處理赫圖?此事涉及蕭辰私人感情,當然是找自幼一起長大的蔣昕處理。


    暗暗震驚於舒雅的機敏,蔣昕一聲斷喝,“文襄夫人,果然你狂疾未愈,那麽就休怪末將無禮,得罪了!”


    他抓住舒雅手臂一帶,另一隻手勒住舒雅脖頸,從手下士兵手裏接過絹帛塞進舒雅嘴裏,然後接過繩子熟練而迅速地將舒雅五花大綁。


    此刻舒雅體力不支,毫無反抗之力,隻得任他擺弄,悲憤、痛恨、恥辱種種情緒在她臉上變幻,浮腫的臉因此更加扭曲猙獰。


    周遭的士兵們都紛紛搖頭,這位曾經的天後,如今真是沒法看。


    舒雅就這樣被他們塞進了一輛青蓋安車裏,這也是蔣昕事先已經請得聖意的。蕭辰對蔣昕有交待,若是文襄夫人不肯走,蔣昕可以任意處置,隻要能將她毫發無傷地帶到城外,交到碧霄宮的人手裏。


    “那個女人,朕再也不想看見。”蔣昕下去之前,蕭辰說了這樣一句。


    彼時,蔣昕偷偷瞄了皇上一眼。皇上那雙堅毅冷峻的黑眸,突然漫起那樣深重的悲愴,讓蔣昕不由心顫。


    皇上應該是很喜歡這個女人的,蔣昕怎會看不出。但他從十二歲就進宮給皇上做習武的陪練,親眼看著皇上和公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地長大。親眼看著沁水從懂事起,就在宮裏為蕭辰周旋,為蕭辰去承歡父皇、獻媚蘭妃。


    蔣昕不相信這樣深厚的感情,會因為一個絕世美人的插足,就發生變化。他拒絕承認,他心目中敬若神明的蕭辰,重情重義的蕭辰,會是一個負心漢、薄情郎。


    這次沁水在找到他的時候,他也覺得手段不光彩,但沁水告訴他,舒雅曾經讓赫圖奸.淫太上皇的妃嬪。一聽說這女人幹過這種事情,他便再無一絲動搖和猶豫,認為這是惡有惡報,罪有應得。


    青蓋安車停在城外官道邊。正是初春,柳色如煙,花飛若夢。


    蔣昕為舒雅鬆了綁,取了口裏的絹巾,拽著她的臂膀,將她帶下車。


    十丈開外,停著一輛簡陋的馬車,車下站著一個身姿勁健修長的黑衣人。


    “那應該就是碧霄宮的人,走吧。”蔣昕語調冷漠,手勢粗暴,將舒雅連扯帶拽地拖過去。


    舒雅身上的衣服,在昏迷時被紫瀾宮的侍女換過。不再是那晚被蕭辰打得鮮血染紅的睡袍,而是一襲胭脂色的窄袖襦裙。她腳步踉蹌,不住地回望牧京城,衣襟裙擺都在風中飛揚,遠遠看去就像零落的花瓣,說不出的淒豔悲涼。


    北衛的京城……她自那年出嫁,就沒有離開過,最遠的一次,也不過是那年被韶雲劫持,那也隻是到了本就附屬於京都的一座衛城。


    春天的風獵獵地吹動城頭的旗幡,半空中有零零星星的柳絮落花飄轉,滑過麵頰。陽光晴好,春光燦爛,綠草茵茵,花樹繽紛,天地間彌漫著絢麗、蓬勃、溫煦的氣息。


    這樣美好的春日,這樣明麗的景致,她最刻骨銘心的一次愛,卻結束了。


    仿佛還是去年深秋,與他一起送過韓香回城,他躍馬側眸,“舒雅,與朕比比騎術?”


    她傲然揚頭:“好啊,誰怕誰?”


    那一刻,他秀長的英目蘊滿深沉的笑意。


    那一天,原野廣袤,秋空高遠,衰草連天。


    雪白的驌驦如飛霜裂雲,紫色的颯露紫如紫電橫空。兩匹馬並韁疾馳,如風馳電掣,似禦風騰雲。


    他在疾馳的馬上側首高聲問:“舒雅,想不想在馬上幹一場?”


    撲麵的烈風讓她呼吸困難,艱難地提氣問道:“可以嗎?”


    “有何不可?”


    他豪烈而又狂野的聲音隨著呼嘯的風聲掠過耳廓。他本是深沉而冷鬱的男子,卻在那一刻爆發出從未有過的狂暴與激情,讓她震撼感動得整個人都要飛起來。


    馬匹奔馳的速度,並未稍減。在高速的飛馳中,他進入了她的身體,而她的配合也出人意料的完美,那種心有靈犀,那種從身體到靈魂的激烈碰撞……


    “舒雅……你太了不起了……朕有生之年都不會再讓別人碰你……”


    “辰……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隨著奔馳的馬匹、勁烈的疾風,天地間回蕩著她狂野奔放的呼喚:“我愛你——蕭辰——”


    這樣狂風暴雨般的愛,他沒有過,她也沒有過。


    難道真的就這樣結束了……


    她不甘,不甘啊……


    她突然瘋了一樣掙脫蔣昕,往城門那邊跑,撕心裂肺地呼喊著,“蕭辰——是沁水的毒計——是沁水的毒計——我沒有啊——我沒有——”


    還沒跑到城門,她絆倒一塊石頭,虛軟無力的身體輕飄飄飛出去,重重跌倒。


    她麵朝下匍匐在草叢裏,全身抽搐著哭泣。數年前,夏郎的死訊傳來的那一刻,她也是這樣哭泣。兩年前,韶雲死的那一晚,她也是這樣哭泣。


    一次又一次破滅的愛情,已經讓她心力交瘁。


    是她罪有應得嗎?是她這樣的女人,不配得到愛情嗎?


    “你……不要哭了……”


    一縷動聽的聲音,徐徐拂過耳側,讓她的心微微一顫。


    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忙忙地抬起頭來。


    (謝謝annyah的pk票!謝謝蔡家的菜園的貴賓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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