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雅帶著兒子宿營的地方,其實離高君琰退兵後紮營的麥琪山,並不是太遠。(.好看的小說)騎馬的腳程也就兩三天。


    高君琰派了人馬分頭尋找舒雅母子,很快有了消息,於是親自趕來。


    這片草場風景優美,走到草原盡頭有一片高地,飛瀑流泉,雜花生樹,恍若仙境。


    舒雅特意帶著兒子在瀑布之下的湖水邊宿營,從湖邊望出去,視野裏是春末夏初的草原,草浪起伏,野花綴滿,河流如帶。


    小語暉卻無心欣賞風景,每日纏著母親要去看爹爹打仗。


    舒雅總是敷衍說,前線太危險,我們在這裏等爹爹。


    “我不怕,爹爹教過我騎射!而且爹爹那麽英勇,誰也打不過他!”


    舒雅原本就不是一個有耐心的母親,被兒子纏得心煩了,直接兩個耳光甩過去。


    這天一大早,舒雅正在女奴伺候下對鏡梳妝,小語暉掀開帳門走出去,發出一聲驚喜的歡呼。


    舒雅身子一顫,心跳加速。但她依然保持那個姿勢,努力讓臉色顯得冷漠。


    她聽見父子倆在帳外嬉鬧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在銅鏡裏看見了夫君的身影。


    高君琰走進帳篷,讓女奴們都退下去,來到妻子身後,挽起妻子一頭蓬鬆濃密的秀發,細致而溫柔地替她梳著,然後盤繞在頭頂。


    “不是這樣綰的!”舒雅一扭頭,怒聲。


    “還在生我的氣?”高君琰笑問,也不放開她的頭發,依然按照自己的想法,將發髻盤在她頭部偏右的一側,然後低頭從首飾匣裏找到一枚紫玉簪,把發髻固定。之後得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


    舒雅側首對著鏡子一照,頓時怒氣衝衝,抓住發髻一扯,簪子墜落到地氈上,秀發如黑瀑般散落,“不會梳頭發,就不要亂碰我!”


    高君琰坐於地毯,一手搭在膝上,身子後仰,哈哈大笑。


    舒雅在銅鏡裏看見夫君俊美如朝陽的笑容,滿腔怒氣煙消雲散。


    她嬌媚地斜睨他一眼,“聽說你退兵了?”


    高君琰坐起來,兩腿劈開,兩手交握,沉默地看著地毯上織錦的花紋。


    她觀察著他的神情,膝行來到他兩腿之間,仰頭,“你帶兵搶劫中原西部十多個郡縣,所得糧食馬匹,全部用以賑濟北部遭到雪災的牧民。父汗大喜,頒旨表彰你的軍功。這已經算是功名俱顯。至於後來遭到伏擊,損兵折將,也依舊是功大於過。不如就此向父汗請旨,奏凱還朝,如何?”


    他盯著她紫色的眼睛,“難道你沒聽說?我已經退兵麥琪山,是他帶兵遠征,進入了我們的國境。(.)”


    她長長的眼睫微微翕動,輕咬下唇,低頭說道,“色目國是遊牧民族,沒有農耕。他侵入我國,得其地不能耕,得其民不能臣。我國草原廣袤,黃沙萬裏,中原人地形不熟,孤軍深入,有弊無利。他何必行此不智之舉?不如,你向他求和,派個能言善辯的使者,說服他退兵。”


    “派誰能說服他?派你去?”他嘴角勾起嘲諷,眼中閃動寒意。


    她一顫,仰起臉來,看他說這話到底是玩笑還是認真的。


    繼而,她笑了,豔光奪目,“好,我去!我是說真的,你敢派我去嗎?”


    他久久地看著她,深黑的眼底翻卷著異常複雜的情緒。


    慢慢地抬手輕撫妻子的臉龐,晨光映照著妻子冰雕雪刻的美豔容顏,已經三十二歲的妻子,依然美得驚心動魄。這張臉看了六年了,他每次看見都還是會為之神搖。


    他沒有告訴她,其實蕭辰已經率先派了使者。使者帶來蕭辰的話:


    高君琰,你敢不敢把當年的真相告訴她!你敢不敢讓她來見我!你若讓她來見我,我就退兵!


    他不敢啊,他害怕失去她,他知道蕭辰這次遠征大漠,就是為她而來的。


    蕭辰已經讓使者表明,要讓舒雅自己選擇。這份自信與霸氣,反襯著他的毫無自信。


    他根本不敢讓妻子作出選擇,尤其是讓妻子知道真相之後作出選擇。他心中已經預先認定,妻子若知道當年真相,必定不會選他。


    為了不失去這個他深愛一生的女人,他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打敗蕭辰,在蕭辰與舒雅見麵之前,將蕭辰趕出國境。


    這些,他都沒法告訴舒雅。他隻能假意答應舒雅,派使者去向蕭辰求和,說服蕭辰退兵。


    這天他陪伴妻子一整天,兩人一道去看瀑布,一道在瀑布下麵的湖水裏沐浴,共享最溫柔纏綿的雲雨。


    離去之前,他悄悄對兒子叮囑了一番話。


    舒雅騎著颯露紫送他到湖邊,他看著她回去,才帶著十幾騎人馬,到附近的牧場又轉了一圈,就這樣定下了他策劃許久的軍事奇謀。


    他等著蕭辰入套。


    高君琰離開後,舒雅發現兒子突然不喜歡呆在附近,每天都跑到很遠去玩。舒雅本來是讓德赤跟著,但是有一天,兒子不知道怎麽甩掉了德赤。


    德赤憂急如焚地回來說,小語暉丟了,舒雅急得趕緊讓八個胡力郭分頭去找。她自己在帳篷門口來回踱步,焦急等候。


    暮靄籠罩下來,湖邊各色花樹參差倒映在水麵,在朦朦朧朧的夕光裏,閃耀著綺麗的光色。耳畔隱隱約約傳來瀑布的轟鳴,將舒雅心中的焦急蒸騰得越發如煎如沸。


    這時,她聽見馬蹄得得,遠處昏暗暮色裏,依稀是小語暉騎著他的小馬回來了。


    舒雅嚎哭一聲,奔跑過去。


    小語暉剛下馬,舒雅擰過他,連扇耳光,扇得小語暉暈頭轉向。


    “小畜生,你跑到哪裏去了!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擔心!”舒雅扇到自己的手都痛了,才停下來,推攘著兒子破口大罵。


    這時,她突然注意到馬匹馱著一隻射死的鳥,盡管夜色漸濃,這隻奇形怪狀的巨鳥,還是讓舒雅震住。


    她放開兒子,帶著夢幻般的神情,邁著近乎虛飄的腳步,走上前去。


    一枝長長的金鈚箭穿透了猛禽的雙目。


    貫睛而死,這是神射手才能做到的。


    堅硬如鐵的翅膀,即使是死了,依舊不曾垂下,依然像生時那樣展開。毛羽的顏色,帶著鍍金般的光輝,在夜色裏耀得眼睛微微發痛。


    舒雅聲音顫抖,“這是康多啊!這不是康多嗎?你在哪裏得的?”


    小語暉捂著臉,恨恨地瞪眼看著母親。他還在生母親的氣,所以沒有回答母親。


    舒雅費了好大的勁,才終於將金鈚箭拔出來。


    夜色裏,一道銳利的金光沿著箭矢流轉。


    舒雅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這時,分頭去尋找小語暉的幾個胡力郭回來了。


    小語暉與德赤最要好,一看見德赤就委屈地奔過去。


    胡力郭們看見了小語暉,方才鬆了一口氣,紛紛來向舒雅複命。


    舒雅根本沒有理會他們,她站在那裏,仿佛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眼裏隻看見金光閃耀的箭矢,她用手輕輕摩挲箭杆,然後在尾端處看見了鏤刻的篆字。


    夜色漆黑如墨,那個金色的篆字卻煥發耀眼的光輝,照徹天地,直照得舒雅的靈魂都仿佛要燃燒。


    那是他的名字。


    ——辰。


    舒雅劇烈顫抖著,深深地呼吸,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她轉過身,厲喝,“暉兒——”


    小語暉躲在德赤身後,有些害怕。


    舒雅走過去,將兒子擰出來,指著康多,“你從哪裏得來的?快回答娘親!”


    小語暉恨恨地瞪著舒雅,倔強地咬著嘴,就是不說話。遠處帳篷透出的微光裏,隱約可見他的小臉已經被舒雅打得紅腫。


    舒雅知道兒子的弱點在哪裏,便說道,“你老老實實把今日所有事情都說出來,娘親明日帶你去前線看爹爹打仗。”


    果然,小語暉一梗脖子,“你說的啊,你說話要算數!”


    舒雅點頭,“不騙你,你快說。這隻康多你從哪裏得來?”


    “是一個長得好威風的叔叔射中的。”小語暉先是帶著崇拜,繼而又有些輕蔑,“不過,他是漢人。”


    舒雅閉了一下眼睛,心裏閃過辰的容顏,無論經曆多少風霜雪雨,他的容顏始終清晰地刻在心底,就是另一張相似的容顏,也始終無法替代。


    她穩定了一下情緒,繼續問,“為什麽這隻康多會落到你手裏?”


    “他送我了啊。”


    “送你了?為什麽送你?”


    “我怎麽知道,那個人好奇怪。”


    舒雅怔怔地看著兒子,許久無語,眼底有熱熱的感覺,一陣想流淚的衝動強烈地襲來,卻又被她忍回。


    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啊,暉兒!


    她在心中呼喊,難以形容的激動讓她胸膛起伏。


    小語暉奇怪地打量母親的神情,繼續說道,“對了,射中康多的那個人,問我父親是做什麽的。”


    舒雅一顫,“你怎麽說的?”


    “爹爹走之前交待我,在外麵不要說我父親是左律王,也不要讓別人知道我會漢語。”


    舒雅悵然望向夜幕深處,夏季的天空澄澈無垠,遠處的草原被明潔的月色披上了一層輕紗,遠遠看去,銀輝點染於草浪之巔,晚風吹過,長草起伏間星星點點的光芒躍動。


    父子相見,雖不能相認,卻有種神秘的親近,所以這才是他送這隻獵物給暉兒的原因吧。


    難言的感慨充盈了胸口,舒雅慢慢地緩過這陣情緒波動,這才想起來,辰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夫君在麥琪山紮營,辰繞到這邊來作甚?是聲東擊西之計?那夫君豈不危險?


    舒雅連忙問兒子,“射中康多那個叔叔,後來往哪邊走了?”


    小語暉神情有些躲閃,他支支吾吾說不出,“我……我沒注意……”


    舒雅疑雲頓起,“暉兒,你真沒注意?快跟母親說實話!這位射中康多的叔叔,是你爹爹的敵人,母親弄清楚他往哪邊走,才好去給爹爹通風報信!”


    小語暉這才笑道,“娘親放心,爹爹早就料到他會從這裏經過,讓我這幾日都去那一帶等著,引他入埋伏!”


    “你說什麽!”舒雅駭然變色,失聲驚叫,一把抓住兒子,“爹爹怎麽對你說的,快告訴娘!”


    “爹爹不讓我跟你說。”小語暉嚇了一跳,有些害怕,但他還是壯著膽子搖頭。


    舒雅大怒,拚命搖晃兒子,“你快說!你這個蠢貨!你知不知道你幹了什麽!你害了你的……快告訴娘親啊!”


    小語暉被母親嚇壞了,他很少見到母親這樣瘋狂淩厲的樣子。


    德赤在旁邊插言道,“公主勿急,讓奴臣來問問小世子。”


    舒雅喘著氣,點點頭,“好,你趕緊,務必要問出來。”


    她先進帳篷,派了個胡力郭到附近的牧民中去,找一個熟悉附近地形的牧民過來,然後吩咐其他幾個胡力郭趕緊灌滿水囊,準備幹糧。


    這時,德赤進來了,小語暉淚眼花花地跟在後麵。


    德赤將事情一說,舒雅臉色慘白,“巴諾大峽穀?如果在那裏設伏,飛鳥難越,插翅難逃!”


    這時,去找向導的胡力郭回來了,舒雅詢問了這位牧民幾句,這才知道,高君琰給附近的牧民賄賂了重金,教給小語暉的那段話,也教給了附近牧民。


    蕭辰孤軍深入,致命弱點就是容易迷路,隻要他向附近的牧民問路,這些人就會遵照高君琰的囑咐,引他入伏。


    蕭辰遭遇右丁零王伏擊的消息,高君琰已經由探馬得知。他料到蕭辰會讓俘虜帶路,但是,高君琰賭的就是,蕭辰不會信任俘虜,一定會在路上再次問路。


    舒雅對這位牧民說,“那就麻煩你帶路,帶我去巴諾大峽穀。事後我重重有賞。”


    說完點了四個胡力郭,留下另外四個胡力郭和三個女奴保護小語暉。


    小語暉拉住母親裙角,“娘親,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


    舒雅怒不可遏地甩開他,“還敢問我,都是你闖的禍!你給我好好呆在這裏,哪裏也不許去,等我回來!”


    她讓胡力郭押住兒子,小語暉拚命掙紮,哭喊,“娘,你要去哪裏?”


    舒雅不再理會,隻鄭重叮囑留下來的胡力郭,一定要保護好高語暉。


    然後疾步出帳,帶上四個胡力郭,和那個充當向導的牧民,騎上颯露紫,向夜幕深處馳去。


    漫天星輝,月照大地,草原無邊無際鋪展開去。


    她在草浪中策馬疾馳,夜風帶著草原上特有的氣息直撲襟懷。月光下的草浪濺開點點月光,宛若銀色的波浪,在她周圍起伏漫卷。


    時隔數年,她又一次踏上救他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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