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皇後這是什麽意思?”


    天子劉協的眼眸凝起,猛地一下子,他沒聽懂。


    或者是他不願意聽懂…


    堂堂大漢帝國,竟然…竟然淪落到要靠一個女子庇護了麽?


    皇後伏壽緩緩的站起身來,“陛下,如今的局勢,袁紹兵敗殞命,陸羽籌集到了足夠的糧草,曹操蕩平北境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這已經到了危及漢室存亡的時候了,不容許陛下再遲疑了,退一步,艱難的熬下去,總歸…總歸是有希望,可…一旦,一旦與曹操徹底翻臉,那…那…”


    皇後伏壽沒有把話講完,可意思卻再明白不過。


    現在的漢庭猶如螻蟻,又哪裏是曹操的對手呢?


    退讓,繼而換取曹操與陸羽的讓步是唯一的選擇。


    誠然,一個丞相之位,或許能做到短暫的和緩!


    卻…卻沒有將來!


    隻有將長公主…將長公主嫁給陸羽,或許,或許…漢室還能保留下一絲絲的火種。


    “陛下…”


    皇後伏壽的話愈發的語重心長。“陸羽迎娶夏侯涓,無疑…這標誌著陸羽與曹氏、夏侯氏的關係更加的密切,這是如虎添翼…”


    “按照這樣下去,大漢,大漢最終勢必,勢必逃不過覆滅的命運,可…可若是陛下下詔,讓長公主嫁給陸羽,那至少名義上陸羽是陛下的姐夫,哪怕是為了堵住天下的悠悠眾口,陸羽也不會任由曹操踐踏漢室的尊嚴,覆滅漢室的基業…更何況…”


    皇後伏壽說了一大堆話,最後卻是啞口了。


    劉協懂,他最後說的是伏家…


    是伏氏一族!


    是伏氏全族二百一十七口人的性命!


    早有漢臣傳來消息,曹操已經秘密授意校事府,即將擒拿伏家的人。


    偏偏…作為天子,作為皇後,明明知道這樁事兒,卻…卻無法反抗!甚至…連逃的機會都沒有!


    卑微,大漢與漢臣都太卑微了!


    而唯一的機會…


    隻有…隻有將丞相之位賜給曹操,將長公主嫁給陸羽,以此巨大的讓步換取漢庭與曹營短暫的和解,換取曹操最大的退步!


    伏壽一貫把家族看的極重…


    為了家族,她可以赴湯蹈火!


    “大漢長公主…劉雪,劉雪是麽?”


    天子劉協麵沉如水,他沉吟片刻,喃喃開口。“想不到最後庇護大漢的竟是…竟是長姐!”


    “隻恨,隻恨我不…隻恨我‘不能’!生不出個女兒嫁給陸羽,延續王朝…”


    講到這兒,劉協已經是泣淚如雨,宛若哭成了一個淚人。


    他口中提到的“劉雪”,乃是先帝的長女,先帝最疼愛的萬年公主…


    是曾經宋皇後所出!


    昔日裏,宋皇後巫蠱一案牽扯甚大,就連如日中天的曹家都險些墜入穀底!


    可…偏偏,因為靈帝對萬年公主的喜愛,她竟置身事外!


    這些年,作為大漢的長公主,她跟隨著劉協去長安,又從長安回洛陽,風餐露宿,受盡欺淩…


    默默守護著的唯獨是漢庭最後的血脈!


    不到萬不得已,劉協真的不希望如此疼愛他的長姐卷入這場紛爭。


    當然,劉協提到“不能”的時候,特地抬眼深深凝望了眼伏壽!


    男人說自己不能…


    此間深意…意味深長!


    而伏壽最是能體會,鬼知道,這些年…她名義上是大漢皇後,可實際上卻是…卻是在守活寡的滋味。


    這等事,她無人去訴說…


    對於她而言,這深宮中的每一日都是煎熬。


    偏偏,她要擔起家族的重擔,她必須…必須堅強的撐下去,像是一個皇後那般昂首撐下去!


    “陛下不要想太多,陛下隻是太累了,等到有朝一日,陛下能褪去心魔…或許就能,就能…”


    這話,伏壽自己都不信,可她必須這麽說…


    伏家一心向漢,漢室的皇帝必須堅強!他可以在某些方麵不舉,但…絕不可以在皇權上不行!


    念及此處,伏壽繼續道:“今年,萬年公主二十有五了吧?這些年顛沛流離,倒是沒有為他擇一駙馬!說起來,她也隻是比陸羽大三歲吧!正好!”


    所謂駙馬,在大漢繁指“駙馬都尉”,乃是皇帝的近衛從官之一。。


    皇帝出巡,為防刺客,除乘坐的正車以外,還有副車若幹輛相隨。


    掌管正車的侍從官叫“奉車都尉”,掌管副車的侍從官就叫“駙馬都尉”。


    當然了,在漢代,能在皇帝身邊的官員,那身份、背景自然不一般,漢代中更是不乏駙馬都尉迎娶到公主的先例,久而久之,皇帝就用這麽一個官銜來稱呼公主的夫君。


    “可…”天子劉協還是凝眉。“方才皇後不是提到,曹操請旨要將夏侯氏的貴女夏侯涓嫁給陸羽做正妻麽?朕的長姐,大漢的萬年公主,難道要做妾室不成?這不是…不是…”


    天子劉協接下來的話是“這不是折辱大漢麽?”


    話到了嘴邊,終究沒有脫口,現在的大漢…每一天不都是在被折辱麽?


    多折辱一分,少折辱一分,又有什麽幹係呢?


    “規矩是人定的…禮法也是人定的!”皇後伏壽繼續解釋道:“咱們太學蔡琰總長的父親蔡侍郎就曾在《獨斷》中有言‘卿大夫一妻二妾’,‘功成受封,德備八妾’,既是有功之人,陛下可以敕封八個妾室也無不可!昔日齊王納後,一王三後…陛下身為天子,天子賜婚,一言當先,白馬侯又豈不能娶兩個正妻?”


    講到這兒,皇後伏壽繼續道:“此事,但凡陛下開口,滿朝群臣見證,這是對陸羽莫大的恩寵,曹操即便是看透了陛下的用意,卻也不敢…更不會駁回陛下的口諭!”


    “一門侯府雙夫人…這在曹操眼裏,又豈不是陛下與他的和解,是漢庭的讓步,是曹營的退步,是雙方一致對外,摒棄前嫌,一道把目光放在一統天下,結束這紛爭亂世之上!在這點兒上,曹操還是需要陛下支持的!這也是陛下現在能拿出最大的誠意了!”


    苦口婆心…


    伏壽的話不可謂不是苦口婆心。


    當然,這些話不是他想出來的,她哪知道什麽《獨斷》,什麽是齊王納後的故事,這些都是她的父親伏完講述給她,讓她勸天子這樣做的。


    要知道…


    古代娶妻納妾,是有著嚴格規則的。


    《春秋公羊傳》中稱“諸侯一聘九女”,說的是諸侯隻可娶九個女人,想多納一個妾可都不被世人所容!


    在漢代,除非你有特殊的貢獻,才可以娶到八個妾,所謂“功成受封,得備八妾”;


    一般的官員也就最多娶妻、妾三個而已,這也是伏壽口中,蔡邕稱“卿大夫一妻二妾”的緣故。


    當然了,如果是平民百姓,一個小老婆也是不準娶的,所謂“庶人一夫一婦”,隻能守著一個女人過日子。


    按照這樣的說法,古代男人三妻四妾,妻妾成群?並沒有那麽簡單,是有著嚴格限製的!


    可…規則是規則!


    《禮記·昏義》中還有言:“古者天子後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


    簡單的說,就是古代帝王能納多少妃子,這都是有標準配置的,不能超過這個規矩。


    但,對此充耳不聞的皇帝有多少?


    三綱五常而已,是有些威懾力,但…在天子看來,破例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麽?


    呼…


    劉協長長的呼出口氣,他默然不語。


    他在細細的思索此間的總總…終於,他睜開了眼睛,眼眸中放出光,璀璨的奪萃的光芒。


    “皇後,那就依你說的做…”


    “這丞相朕給了,這禦史大夫,朕的長姐萬年公主,朕也給了!隻望…隻望曹操能體會朕的苦心,把目光放在天下,不再為難漢庭,也給這些‘漢臣’一個活下去的希望!”


    講到這兒,劉協頓了一下,他緩緩起身,行至窗前。


    “朕多麽希望,這天下不姓曹,也不姓別的…而是唯獨屬於朕與皇後!”


    嘶…


    皇後伏壽內心中微微觸動,沒有人知曉,這些年…猶如籠中鳥一般的陛下,他的內心如何的苦澀?


    甚至這份苦澀,讓他不能變成一個男人!


    “陛下…未來終有一天,這天下,會是陛下的!”


    “但願如此…”天子劉協重重的點了點頭,他深吸一口氣,“萬年那邊…那邊,還是皇後去說吧!”


    “陛下放心…放心!”皇後伏壽重重的點了點頭,她感覺自己肩上的擔子更加的重了,重了!


    無論是皇後,還是陛下,甚至是萬年公主…


    或許,這就是皇家兒女的無奈吧?


    …


    …


    兗州泰山腳下。


    長亭外,山道邊,一間普普通通的酒肆坐落於此。


    它取名“有間”酒肆…


    穀挔


    說是酒肆,可它不是泰山郡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是那種放在一幹酒肆中,都不會被人多看一眼的。


    隻不過…


    除了尋常的酒肆外,這“有間”酒肆,還有一個其它的身份。


    它是楊修昔日裏特地派遣並州的義士,於此泰山郡開設酒肆,打探袁軍情報的場所!


    說起來…


    泰山將兗州與冀州分開,過了泰山便進入了冀州的地盤,這一處位置可謂是極其的敏感。


    而楊修與呂布率領的並州義士很多情況下,無法第一時間獲得袁軍的情報…


    曹營想將情報從司隸地區傳過去,很難…


    便是為此,楊修特地在泰山郡設出酒肆,自己去打探情報,這裏遠離戰場…防備也更鬆懈一些,獲取到的袁軍動態可以第一時間送抵並州雁門!


    按理說,“有間”酒肆該一直低調下去…


    可…恰恰這一日,兩名泰山兵特地登門,如果隻是平常的拜訪也就罷了,偏偏這一次…他們帶來的一封竹簡,準確的說是三句詩詞!


    “——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


    “——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


    “——難開笑口憶小杜,今歲江湖雁未飛!”


    嘶…


    有間酒肆的掌櫃正是閻柔,這位昔日裏的烏桓司馬,極其擅長情報的探尋,更是楊修與呂布在雁門郡極其信任的人!


    此刻的他眼眸微凝…


    自小被烏桓、鮮卑俘虜,最後又憑借本事得到了他們的信任,潛伏其中…


    閻柔是有真本事的,同樣的,他極其敏感…


    這三句詩詞,如果放在平常本沒什麽,可恰恰…這兩名泰山兵提出,要折價購買太學釀製的酒水。


    這…


    “掌櫃?你這看了半天?到底有酒沒有啊?”


    兩名泰山兵張口問道…


    閻柔眼珠子轉動,又沉吟了片刻,這才開口道:“有倒是有,隻是…你們也知道,咱們這太學酒如今是有價無市,莫說是折價賣了,就是十倍的價格都會被搶購一通,可不敢隨便出呀!”


    言及此處…


    閻柔頓了一下,眼珠子定住,抬起眼眸,繼續道:“兩位爺,容小的多問一句,這三句詩?兩位爺是從哪裏弄來的?”


    閻柔問的很小心,他的眼珠子始終盯著兩位泰山兵的表情。


    來這裏買太學的酒水,這儼然,就是一個信號!


    是要表達些什麽?


    閻柔必須要問清楚這些。


    當然了…


    在兩位泰山兵看來,這酒肆掌櫃就有點兒“不是兔子不撒鷹”的味道了!


    “哈哈…”


    其中一人大笑起來,“掌櫃,咱也不瞞著你,這詩是一個太學生題的,你們的規矩咱們懂,太學生買太學酒,不僅有貨,而且折價嘛!啊…哈哈!”


    噢…


    閻柔一拍腦門。“噢…是啊,是啊…原來是太學生啊!”


    他極其敏銳,一下子就懂了…


    太學生,知道這處酒肆的太學生,除了幾個月前被童淵擄走的楊修?還能有誰?


    這是…這是楊修的求救信號!


    等等…


    剛剛想到這兒,閻柔的目光猛地從竹簡上掃過,“羽箭雕弓”、“有耳莫洗潁川水”、“難開笑口憶小杜!”


    呃…“羽”、“有”、“難!


    這是一首藏頭詩…


    ——陸羽有難!


    ——陸統領有難!


    盡管,閻柔並沒有見過陸羽,可…陸羽的名字無論是在楊修口中,還是在影將軍口中都提及過無數次了,故而單單這個一個“羽”字就極其敏感!


    刹那間,閻柔的表情驟變,後背更是冷汗直流…


    不過,僅僅隻是一瞬間,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平靜了下來。


    身處塞外多年,閻柔自然清楚,這事兒幹係太大了…


    一來關乎楊修;


    二來,關乎陸羽!


    冷靜下來的閻柔腦門飛快的轉動…他的眼珠子也微微的張大,嘴角露出欣欣然的笑意。“自己人,自己人哪…”


    “別廢話,酒呢?還有酒麽?”兩個泰山兵忙不迭的問道。


    “有…有!”閻柔當即吩咐跑堂的提來兩壇太學釀製的酒水…“都是自己人,兩位爺先喝著,價錢嘛,市價的一半即可…對了,咱們新一批的佳釀就在路上了,聽說這是禁酒令前,太學最後一批從酒窖中搬出的酒,醇香的很,十日後到咱們泰山郡…兩位爺不妨到時候再來取!”


    嘿…


    這話脫口,兩個泰山兵笑了。


    果然哪,楊修說的沒錯呀,太學生這塊兒金字招牌就是好用!


    誰能想到,一壇難求的太學酒,這店家不僅半價就賣了兩壇,以後還有…這對於好酒之人,簡直不要太高興了。


    “好說,好說…”兩個泰山兵朝閻柔笑了笑。“那咱們就十日後再來,到時候可多備上幾壇,這等瓊漿玉露,不經喝呀!哈哈…”


    說著話,兩人大笑著就走出了酒肆。


    閻柔連忙朝跑堂的使了下眼色…


    能來泰山軍獲取情報的,都是雁門義士中機靈的,自然知道意思,當即就尾隨了過去。


    不過半天…


    他們回到有間酒肆,閻柔早就等在這裏…


    “是泰山軍…”


    不用過多的話,隻這四個字夠了!


    閻柔點了點頭,口中輕吟:“沒想到…被童淵擄走的楊公子,竟…竟是在泰山山巒之上!”


    呼…


    提及此處,閻柔呼出口氣,連忙準備信紙,迅速的在竹簡上寫著什麽。


    他沒有見過陸羽…


    也不知道如何與龍驍營聯係,更不敢把這消息泄露出去,以防泄露給了泰山軍的細作。


    他迅速的寫好了相同的兩封信,然後熟練的綁在了兩隻信鴿的腿上,這是確保飛鴿送往雁門的路上一路順風…


    當然,沿途還會有自己人的酒肆,會收下飛鴿腿上的信箋,然後繼續發出去…直到送至雁門!


    ——楊修在泰山…


    ——陸羽有難!


    這事兒太大了…閻柔唯獨能做的隻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影將軍!


    讓他…讓他去主持大局!


    看著飛鴿徐徐飛去。


    閻柔的心情波濤洶湧,澎湃的厲害…


    他口中輕吟。


    “楊公子,楊公子…你這是煞費苦心了,影將軍…一定…一定會想辦法救你,也一定會把你的意思傳給陸統領!一定會的!”


    言及此處,閻柔的眼眸眯起,顯得無比的迫切。


    他甚至在想…


    ——童淵,楊修,陸羽…泰山…


    這些毫無關聯的信息串聯起來…到底,到底是指代著什麽?


    “影將軍,你會怎麽做呢?怎麽做呢?”


    閻柔口中輕吟…


    隻是,他哪裏知道,“影將軍”的做法會很殘暴…


    畢竟事關女婿的安危!


    哪怕是心肝兒上的女兒…也不行!


    說起來…就四個字——太殘暴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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