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裏有新種的鬱金香與英國玫瑰,在綠絲絨似的草坪上,形成大團大團絢麗的顏色,從一扇扇乳白色的落地長窗望出去,像是一幅水彩畫,明亮而美麗。


    葉智宸有些微微失神。


    何繼楠敲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立在窗前,一臉沉鬱的葉智宸,猶豫片刻方說道:“司令,大帥來電,叫你盡快回端山軍部開會。”


    葉智宸依然保持著方才的姿勢,就在何繼楠懷疑,他究竟有沒有聽到自己說話時,他緊抿的薄唇終於啟動。


    “我知道了。”聲音低沉而又沙啞。


    空氣實在太過壓抑,何繼楠剛想退出去,葉智宸忽然掉過頭來,冰冷的表情,看不出什麽起伏,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別人無法逾越的清貴之氣。


    “查到她的住處了嗎?”


    “查到了,夫人與小少爺住在芳甸路的一棟別墅裏。”


    葉智宸“嗯”了一聲,冷峻的五官再度沉浸在幽暗裏,叫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麽。


    清脆的鍾聲音樂響起,放學時間一到,教會幼兒園內,童真可愛的孩子們一個個似雀躍的小鳥,興高采烈地飛奔而出。


    在這些孩子裏,最特別的就要數小墨了,雖然年紀小,看起來卻酷酷的,雖然想到一會就能見到媽咪,他也很高興,但是向來像個小大人的他,不願像其他小夥伴一樣沒有形象,薄唇淡淡,微微抿著,步子穩當而又快速地往前走著。


    他繃著臉的樣子,幾乎可以讓人想象這孩子長大後會是如何的冷峻迷人,不少母親不由羨慕起來,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小小年紀就能有這樣的氣勢,真是不同尋常。


    生子若是能生這樣的,就是短壽個十年、八年,那也是願意的。


    “小墨!”


    遠遠的,蘇盛薇便看到了小墨的小身影,玫瑰花般的唇瓣,溫柔的揚起來,雙頰亦攢出一朵迷人的微笑。


    “媽咪!”


    看到蘇盛薇,小家夥原本緊繃著的一張臉,倏地變了,小嘴巴微微一翹,嘴角猛地露出一個特別可愛的笑容,連帶著,露出了一口糯米糕似的整整齊齊的白牙來,那唇紅齒白、微微一笑的模樣,與站在他麵前的蘇盛薇簡直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精致得無可挑剔。


    如果說大家方才還詫異這孩子的優秀,那麽當他們轉過頭去,看到一身鑲細絨旗袍的蘇盛薇,那般的清雅脫俗,明豔動人,瞬間,似乎一切又都找到了答案。那是何等美麗的女子,一顰一笑,皆能顯露出她不俗的氣韻與教養。


    難怪,她生出的兒子,也能這般地引人注目了!


    蘇盛薇彎下腰去,將小墨抱起來,“小墨,今天在學校乖嗎?”


    小墨點點頭,“那當然了,小墨最乖了。”


    小家夥說話的時候,一雙矅石般的黑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還要閃耀,而那又長又卷的長睫毛,猶如兩把小扇子,此時一顫一顫的,模樣可愛極了,


    蘇盛薇忍不住在他粉嫩的臉頰親上一口,笑起來,“乖就好,走,跟媽咪回家!”


    坐在車上,小家夥突然問蘇盛薇,“媽咪,我是不是長得很帥?”


    蘇盛薇覺得有趣,垂下眼眸,正好撞上小家夥一雙幹淨清澈的眼,她勾起唇,“怎麽了?”


    小家夥抓抓腦袋,似乎有些苦惱,“是班裏的一個女孩子對我說的,她說我長得好看,還送了我一個布偶娃娃。”


    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將那個可愛的布偶娃娃拿出來,蘇盛薇忍俊不禁,“人家女孩子都送你東西了,那說明你確實很帥很優秀啊,看來咱們家小墨很招女孩子喜歡呢!”


    小墨依然酷酷的撇嘴,說:“我才不稀罕她們喜歡我呢,隻要媽咪喜歡小墨就夠了!”


    蘇盛薇聞言柔柔一笑,車子已經停在了別墅前,她抱著小墨下車,小家夥還在稚聲稚氣地說著學校的事,蘇盛薇一路保持著柔和的笑容,皙白精致的五官泛著母親特有的光暈。


    此時,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雪佛蘭,葉智宸一臉沉鬱地坐在裏麵,深邃的黑眸透過車窗,落在蘇盛薇與小墨身上,表情雖然是一如平常的冰冷與淡漠,可是眸底的情緒,卻早已經洶湧起來。


    何繼楠問:“司令,你不下去與夫人、小少爺說說話嗎?”


    葉智宸涼薄的唇緊抿著,俊美的臉龐也有些緊繃,收到葉皖庭的命令,他原本是想直接回宛城的,可是心中莫名的牽扯,驅使他來到了這裏。


    雖然他真的很想走下車去,與她還有孩子道別,但是真的看到他們出現,他突然又無法動作了。


    就好像有什麽東西,一瞬間麻痹了他的肌肉,可是他的神經卻是鮮活的。遠遠的,他看到蘇盛薇正抱著小墨下車,她那柔美的身影,以及小墨天真無邪的笑容,心猛地被一扯,有些酸,又有些痛。


    漫天的晚霞如潑散的錦緞,夕陽在母子身後,形成最美麗的畫卷,她的臉頰也被映上了顏色,洇著的紅暈猶如盛開的榴花,似最美麗的霞光。


    他的眼,一瞬間又往下沉了沉,煩悶下隻得自煙盒裏拿出香煙,輕劃火柴,寬厚的雙掌內,攏起一團暈黃的火焰,同時照亮了他冷峻陰霾的五官,他皺起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濃烈的味道,差點嗆得他咳嗽出聲。


    胸口很悶,那裏像是有千萬快大石頭壓著的,心中那種沉痛感,幾乎要讓他窒息了。


    好似,唯有煙草的甘冽,能夠暫時麻痹內心的痛楚。


    蘇盛薇已經抱著小墨進屋了,葉智宸卻依然坐在那裏,目光始終望著那個方向,直到一支煙抽完,他才道:“走吧。”


    車子啟動,葉智宸將頭枕上車的靠背,神情似是無限疲憊。


    楚溪繁聽聞葉智宸回到宛城的消息,立即攥了資料,到軍部去向葉智宸報告。


    葉智宸依舊在露台上抽煙,身邊的一張小藤幾上放著幾樣飯菜,楚溪繁瞧那樣子,像是一筷子也沒動過。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叫他:“司令!”


    葉智宸輕輕彈落煙灰,問:“怎麽樣?”


    楚溪繁道:“司令的懷疑沒有錯,我手下的人查到,他曾經秘密見過乾軍的高層,另外,我查到了那幾天發出的電報,其中有兩封,都能作為他通敵的證據!”


    葉智宸狹長的眼眸眯起來,臉上閃過一絲陰狠之色,“這等人,留下來也沒用,派人即刻抓捕他,最後軍法處置!”


    “是!”


    葉智宸將眼掐滅,動作利落果決,對於膽敢背叛自己的人,他從來不會輕饒,那個人居然敢偷偷給敵軍送情報,那他的下場——就隻有死!


    楚維儀約了幾個姨太太出去看戲,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了,素兒看到她回來,連忙上前道:“太太,司令回來了!”


    楚維儀一愣,眼眸在明亮的燈光下晃了晃,“是嗎?那他現在在哪?”


    素兒回答:“在書房。”


    楚維儀“哦”了一聲,知道即便叫素兒去請,他也不會過來,索性站起來往書房走去。


    回廊下的海棠花開得正好,紅肥綠瘦,一盞一盞嬌豔的紅,爭奇鬥豔般地綻在這最美的花期裏,即便廊間的燈籠光暈淡淡,還是難掩它們的嬌美美麗,微風拂過,更是帶來陣陣幽香,清淡宜人。


    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紅燭照紅妝……


    春日短暫,這些花也終會謝去的,但是她還是羨慕它們,起碼它們曾經盛開過,美麗過,不似自己,如花的歲月就這樣如流水般地虛度了,多麽的可悲。


    春日的天氣雖然晴暖和煦,但是到了晚上,難免還是沁涼,葉智宸坐在書房內,涼風席卷起窗前的簾幔,讓他覺得微涼。


    可是,他卻沒有起身,去關那扇窗,幽深的黑眸,隻出神般地凝視著麵前的錦盒,裏麵躺著的,是一個晶瑩通透的玉鐲。那是婚後不久,他買來送給蘇盛薇的。買的時候,他覺得這玉鐲色澤瑩潤光滑,端莊而又不失華貴,最是適合她,毫不猶豫便買下來了。


    他還記得,當他將這玉鐲套入她的皓腕,她輕垂下眼,有些羞怯,唇角揚起的弧度卻是抑製不住,梨渦深陷,滿眼流光,最是瀲灩迷人。


    她離開的時候,什麽也沒帶走,包括這個玉鐲,也被她原封不動地放回了錦盒。


    此去經年,現在看著這鐲子,塵封的記憶也接連地閃現在腦海,將那玉鐲拿起來,圓潤而涼,在掌心裏。


    心突然又沉寂了下去,恍然間,他看得出神了。


    楚維儀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他這副渾噩若失的樣子。


    她心中一痛,朝他走了過去,“司令,為何這樣晚了還不睡?”


    葉智宸收了情緒,恢複了一貫的冰冷,“我想再看一會書,你不必管我,先去休息吧。”


    依舊是這樣的回答,如此情形,這四年來已經不知道重演了多少次。


    他難得回來,即便回來,不是睡在書房,就是去以前與蘇盛薇住的房間。


    楚維儀看著昏暗的燈光下,葉智宸那張冷峻異常的臉龐,這幾年,麵對自己的時候,他始終是這副樣子,冷淡而又客氣,疏離著她所有的主動親近,她懷疑,他的心根本就是冷的,是結了冰的,無法升起一絲熱情。


    她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不正常,否則這幾年,他不碰她,也從未去找外麵的女人,那他究竟如何解決自己的生理需求?


    風吹進來,她覺得冷,不由伸出手去,攏了攏身上的外套。


    他繼續沉寂著,房內的空氣也猶如凝結上了一層薄冰,往常這個時候,她早已經一臉沮喪地離開,可是這次,她卻沒有動。


    她看著葉智宸,“你看起來像是有心事。”


    葉智宸神情還是那樣冷淡,薄唇輕吐出兩個字,“沒有。”


    楚維儀長久地凝視他,“是嗎?我聽說,蘇盛薇回來了。”


    果不其然,葉智宸聽到她的話,瞬間輕皺起眉頭,陰寒的眼眸射向她,目光淩冽。


    蘇盛薇這個名字,對於兩人而言就像是一個禁忌,自從失去蘇盛薇,他整日魂不守舍,思念成狂,卻始終不願提起。而對楚維儀來說,蘇盛薇就像是紮在心頭的刺,不管從哪個方麵對比,她都及不上她。最關鍵的一點,是因為她清楚的知道,蘇盛薇在葉智宸心中的地位,是自己永遠都無法超越的。


    她原本以為,男人的心從來都是善變的,隻要自己多花些心思,時間一長,他一定會愛上自己,忘掉那個女人。


    可是四年過來,她才發現自己錯了,錯得離譜,不管自己怎麽努力,他還是看都不願看他一眼。如今,蘇盛薇已經回來了,強烈的危機感,讓她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下去。


    葉智宸看著她,忽而冷然地勾唇,“你消息還挺靈通的。”


    楚維儀臉色微變,抖著紅唇道:“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將她與那孩子接回來,與她重修舊好?”


    葉智宸顯然不悅,沉聲道:“這事無需你操心。”


    楚維儀再也無法保持冷靜,直想四年來心中所承受的壓抑與委屈,一股腦地發泄出來。


    “葉智宸,你為何要這樣對我!?雖然娶了我,卻碰也不碰我,四年了,你將我如同擺設般地冷落在家裏,你知道別人都是怎樣笑話我的嗎?在你眼裏,我究竟算什麽!?”


    她怒吼著,因為憤怒,豐盈的胸脯上下起伏著,“四年,一個女人有幾個四年?!四年來,我等著你的恩寵,等著你哪怕一個注視的眼神,我等得眼淚都流幹了,心都碎了!可是你呢?從始至終,你的心裏就隻有一個蘇盛薇,你根本就忘不了她!這幾年我有多寂寞我有多難受,你知道嗎?你以為你給我錢,讓我買漂亮的衣服與首飾,我就會開心嗎?葉智宸,你根本就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麽!”


    她罵著,眼中有晶瑩的淚光在顫動,楚楚可憐的模樣,其實很美。


    可是,他無法為她心動,甚至沒有心軟。


    他沉寂了很久,眼神幽暗,棱角分明的五官泛著冷然的光澤,過了許久許久,他終於說:“我知道你要什麽,我明白,可是我給不了,這輩子,除了蘇盛薇,我給不了旁人了。”


    眼淚淌在麵頰上,乍然吹來冷風,她整張臉都是冰涼的,渾身都是冰涼的,因為太冷,聲音也變得啞了,“那你當初為何還要娶我?”


    葉智宸的神色,突然浮現出一絲滄桑,“年輕氣盛,總是做一些衝動的事情,當初我不該,不該那樣的偏執,不該讓嫉妒蒙蔽了雙眼,讓她離開了四年,也失去了她四年。失了她,我就什麽也沒有了,就算得了天下,沒有她,也沒有絲毫的意義。現在她回來了,我不想再失去她了,隻要她肯原諒我,讓我做什麽我都願意。”


    他頓了頓,看向楚維儀,聲音悵然道:“維儀,對不起,我知道我這輩子都對不起你,當初母親逼你離開宛城,讓你走投無路,還讓你淪落到那種下流不堪的地方,害你受盡委屈與淩辱。這些年我一直想補償你。雖然與你結婚隻是氣不過盛薇,但是我對你是真的有愧,這四年一直冷落你,也是我的不對,但是,我真的做不到,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除了在金錢上滿足你,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為你做些什麽。”


    楚維儀淚流滿麵,咬牙道,“葉智宸,你這個惡棍!”


    葉智宸道:“是,我早就該下地獄了,但是一想到她和那個孩子,我還是會不甘心,我不想放手。就算她這輩子都恨我,不原諒我,我也要好好照顧他們。可是再這樣下去,你恐怕隻會更痛苦。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不管你有什麽要求,我都盡量滿足你。”


    楚維儀渾身突然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劇烈到連同她臉上的皮膚也一並抽動,雙唇抖得都合不到一塊。


    就像是瘋了,她大喊:“葉智宸,你休想,休想!”


    她知道,他的愛恨隻如水中花、鏡中花,非是他不能,而是他不願,可是就算隻是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就像是為她備下那每日一盅補品,也是最甜蜜的毒藥。


    可是,為什麽連這樣表麵的相安無事,他都懶得再偽裝了?憑什麽任何事都是他說了算!


    當初是他要她嫁給他的,那時候她的身份多麽的低下,不管是台上還是台下,都無法擁有一絲尊嚴。她剛剛適應現在的一切,還在享受這種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的生活。可是,他輕飄飄地一句分手,就想結束一切,她好不容易才變成白天鵝,以後,她又要變回那個醜小鴨,任人欺辱與鄙夷,回到社會的最底層,不,她不要!


    蘇盛薇,這一切都是因為蘇盛薇!


    如果不是她出現,他根本就不會變心,他會一直疼她,愛她,那麽到現在,也就會是完全不同的局麵!


    回想起來,她一生的悲慘,都是蘇盛薇那個女人帶來的,她永遠也無法忘記,當年葉夫人為了不讓她再葉智宸糾纏,就逼她離開劇院,離開宛城,後來境遇窘迫下,她遇上一個人販子,當時那人騙她說,給她找了一家不錯的劇院,以後她可以靠演出賺錢,怎想最後那人竟將她賣到花柳巷。


    花柳巷,顧名思義,就是男人尋花問柳的地方,那種小巷子,又不比醉春樓那種大的妓院,客人大多是粗俗不堪的販夫走卒,就是在那種肮髒的地方,她整整生活了兩年,每天接待著叫人作嘔的男人,受盡淩辱,日日如同待在煉獄!


    她也嚐試過逃跑,可是每次代價都是慘痛的,每次被抓回來,她都會被打個半死,再被關在黑洞洞的屋子裏,數日不給吃喝。


    多少次,她都以為自己就要死了,那種絕望感,這輩子她都不會忘記。如果不是後來葉智宸找到了她,她恐怕早就自殺了!


    所以,她恨蘇盛薇,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為什麽從前她將她害到那種地步,現在還不放過她!


    好不容易,她才嫁進了葉家,她一直努力洗刷悲慘的過去,洗掉身上的汙垢,雖然她知道,自己想再體會被葉智宸疼愛的感覺,是她畢生的奢望,可是她相信,隻要再堅持一會,一定能成功的!


    結果,蘇盛薇回來了,這將她所有的希望都打碎了,殘忍的,毫不留情的!


    他剛才對她說什麽?說他一直以來隻是在內疚,隻是想補償她?既然他想補償,那為何蘇盛薇一回來,他就絕情地想與她分手,像是迫不及待地要踢開她,與她撇清關係?!


    不,他休想,即便是死,她也不會這般容易就認輸,還有蘇盛薇,她害她到這個地步,她一定不會放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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