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記錯的話,親愛的若瑟夫叔叔,當初在長湖鎮見麵的時候,好像也是類似的情況?”


    “哦不不不…你記錯了,我親愛的法比安侄子,這次和上次還是有點兒區別的。”


    “比如說?”


    “比如說,上次我還有熱咖啡喝呢。”


    軍團司令部監獄內,被鐐銬和繩索五花大綁,捆在椅子上的若瑟夫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朝坐在對麵的法比安調侃道。


    不過他隻是純粹憑聲音判斷,因為兩眼都被厚厚的亞麻布蒙住,並且兩人中間還隔著一堵鏤空加裝了鐵柵欄的牆壁——這多虧若瑟夫本人的提醒,不能直視一名黑法師的雙眼。


    “和溫暖的壁爐,滾燙的咖啡比起來,這次的待遇可以說天差地別,原本以為克洛維人會對自己人更親切些來著,看起來是我想多了。”若瑟夫自嘲道:


    “當然,我猜這裏麵肯定有我親愛侄子的真誠提醒,否則以你們現在的境況,應該是不會籌措這麽多資源,來對付我這麽一個已經沒什麽用處的囚犯的——你說是不是啊,親愛的法比安?”


    法比安微微蹙眉,並未開口說什麽。


    和多年未見,曾經關係親密的叔叔以這種方式重逢,實在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作為前近衛軍軍官和王室密探,不在與談判對象交流過程中流露真實情感,屬於基本功的範疇;同時作為一名優秀的打工人,不把生活帶入工作也是他一直恪守的準則。


    但這次貌似是辦不到了。


    自己親愛的若瑟夫叔叔,他就像是個象棋高手,在開口的瞬間就把自己吃得死死的,不斷挑逗自己的情緒,讓審訊變成廢話交流大會。


    換做平時法比安會第一個建議給對方用刑…肉體懲罰並不總是那麽實用,卻能解決很多被審訊者嘴硬問題,特別是當傷害觸及精神的時候。


    可…對麵是若瑟夫。


    並非因為是親人心軟,而是一個優秀的黑法師實在太危險了,哪怕蒙上眼再堵住嘴,都不確定負責施刑的人會不會受到影響——就連法比安自己如果沒有麵前這堵牆,也沒有和若瑟夫正麵對話的勇氣。


    他自稱施法需要和對方四目相對,但…誰知道呢?


    以防萬一,法比安專門為他準備了這件“特質牢房”——四麵是牆,隻有一個朝外的鏤空鐵窗,食物和水通過鐵窗和專門的器械送進房間,確保被捆在椅子上的他可以夠得到,並且椅子旁還有一隻衛生桶,同樣是伸手就能碰到的距離。


    就連這樣他仍然不放心:每次和對方見麵,房間外都還有至少三名擲彈兵,一旦他們覺察到自己有任何異常舉動或者發出某些聲響,就會從外麵反鎖大門。


    這還不是全部…牢房外就是司令部監獄,審訊期間至少要有一位中校軍官負責在監獄坐鎮,半個步兵團在外圍待命,防止意外。


    此外還有暗門,口令,花名冊,登記冊,出入記錄,口供複述…等等二十種安保手段,白廳街警察看到了也得稱讚一句不愧是前輩長者,內容豐富的堪比安保教科書。


    “您剛剛說‘以現在的情況’?”


    強忍著內心的波動,法比安冷冷道:“什麽意思,您是不是知道什麽?”


    “隻是隨口一說罷了,別那麽神經兮兮的,親愛的法比安。”若瑟夫一如既往的挑逗著:


    “你已經追著我問了十幾天了,能不能稍微放鬆點兒?”


    “可以——前提是您得告訴我任何有用的情報。”副司令挑挑眉頭:


    “壁爐,熱咖啡,朗姆酒,十二道菜的大餐…告訴我克雷西家族的行動計劃,這些都能滿足您。”


    “我說了我不知道,你還要我再重複幾次?”


    “重複到您說實話為止,若瑟夫叔叔。”


    “你怎麽能確定我就一定在撒謊?”


    “我…就…能。”


    “……我真希望你能把眼罩摘掉,這樣我就能衝你翻個白眼了。”


    若瑟夫“看”著堅持不懈的法比安,忍不住長歎一聲,用無比感慨的口吻道:“你知道…當初我從北港出發的時候,真沒想過還能再有機會見到你。”


    “或者說從上船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想過自己還能活到現在;我把所有的錢給了我哥哥不是因為我多愛家人,而是我真的,真的太想離開了。”


    “甩掉過去的一切,在沒人認識我的新世界開始全新的生活,過一段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那種生活…太有吸引力了!”


    就像所有回憶光輝歲月的老者,若瑟夫突然激動了起來,微微顫抖的身體仿佛找回了曾經的自我。


    “第一次乘船遠航,第一次踏上陌生的土地,第一次和海盜打交道,第一次接觸血脈之力與魔法…白手起家,從零開始,披荊斬棘,掙紮求生!”


    “親愛的法比安,你肯定明白我說的這種生活,究竟有多大的魅力;別否認,我知道你絕對不喜歡,但你肯定能明白,明白那種、那種超乎絕倫,與世界為敵的感受!”


    麵對著激動不已的若瑟夫,隔著鐵窗的法比安麵無表情,微微頷首。


    攀登晨曦冰峰,轉戰鷹角城,卡林迪亞港襲擊戰,偷襲登巔塔,瀚土大回轉,伊瑟爾王庭戰,白鯨港暴亂,冬炬城事變,黑礁港圍攻戰,揚帆城大反攻……


    他可不光是明白,還在安森·巴赫這位英明上司的率領下深刻體會過。


    並且對這種生活更討厭了!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無信騎士團…還有他們背後的克雷西家族。”若瑟夫繼續道:


    “別嫉恨我沒有給你寫過信,當時那種情況如果我敢和你有任何牽扯,不會對你的事業和履曆有任何幫助——事實上,我已經把自己當成死過一次的人了。”


    “是嗎?”法比安冷笑:


    “看來克雷西家族給你的‘禮物’,真是相當的豐厚。”


    “信不信在你,親愛的法比安——但是在風暴師抵達白鯨港之前,克雷西家族就是所有西移民唯一的希望。”


    若瑟夫淡淡道:“他們的計劃…或者說野心,讓我們這些一窮二白卻又不甘平凡的人,有了前所未有的機會。”


    “什麽機會,跟著一群二流通緝犯送死?”


    “隨便你怎麽諷刺,但即便有你們攪局,他們也已經快要成功了——而且比預想的更容易。”若瑟夫搖搖頭:


    “原先他們還要考慮摧毀帝國在新世界的勢力後,要如何建立有效的統治;但你那位了不起的上司將零散的殖民地統統整合起來,摧毀了帝國統治新世界的根基,親手建立起了自由邦聯……”


    “現在,他們隻需要考慮怎麽消滅你們就行了。”


    法比安挑挑眉頭:“比如說?”


    “比如……”


    自然接過話題的若瑟夫突然一頓,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揚:


    “我也不知道。”


    刹那間,法比安感覺自己心跳加快,呼吸足足停滯了有好幾秒。


    前近衛軍軍官的專業素質讓他意識到,這是個巨大的破綻,若瑟夫很有可能通過那輕微的心跳聲和呼吸頻率,輕而易舉的掌控自己情緒的轉變。


    於是他果斷轉身離去,沒有任何征兆——既然主動權已經變向,這場審訊也就沒有繼續下去的意義。


    “小心點兒,我親愛的法比安。”


    就在他即將出門的刹那,若瑟夫突然開口道:“我知道就算現在勸你離開,大概也沒什麽用,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因為你是我侄子,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


    “離開白鯨港,離開冰龍峽灣,編個理由也好離開這裏,去其它任何一個殖民地挨過這個冬天,然後……”


    “砰——!”


    沉重的鐵門聲,讓話語聲戛然而止。


    被打斷的若瑟夫麵色一怔,剛要說出的話被堵在了嘴邊;但臉上卻沒有露出任何憤怒,不耐煩,無奈。


    相反…微微顫抖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揚。


    他還會回來的,而且一定會再次詢問自己這件事情,拐彎抹角的從自己嘴裏挖出哪怕一丁點兒相關人的情報。


    若瑟夫很有信心…他已經看出來了,自己這位侄子其實和自己很相似,對上司遠沒有看上去那麽忠誠,之所以為之效勞不過是出於無奈;時機恰當,自己的生命才是他心中第一位重要的。


    當那一天降臨,他會來找自己,釋放自己,然後和自己一起從這個地獄裏逃出去。


    隱姓埋名,披荊斬棘,度過重重困難,並肩作戰,然後一切重新開始。


    充滿刺激的冒險,與昔日友人如今仇敵的生死角逐,存亡一線的危機…光輝歲月又要回來了。


    “是的,他還會回來的。”


    輕抿嘴角,若瑟夫喃喃自語。


    ……………………


    白鯨港議會,貴賓套房。


    提著行李箱的威廉·戈特弗裏德一邊走進房間,一邊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從踏進議會起,他就被這裏的奢華震驚了。


    按照那位叫艾倫·道恩的書記官介紹,這裏當初是為了迎接本土財政大臣而專門擴建的客房,奢華程度堪比他記憶中聖艾薩克學院的教授宿舍。


    “原木地板和大理石台階,看來殖民地的資源稟賦真的和傳說中一樣,但加工工藝似乎還是依手工為主,沒有看到太多機械加工的痕跡……”


    “建築材料以磚石建構為主,但能看到少量金屬材質的家具…所以城內那家鋼鐵廠的產量恐怕不高,而且基本都被拿去供應軍工廠的需要了……”


    “暖氣管道?所以殖民地已經掌握了一些機械加工技術,有可能是軍隊帶來的,也可能是移民的機械師,但技術很粗暴,恐怕隻有極少的地方能享受到這份技術……”


    “房間內設施很豪華,但找不到一張書桌,也沒有任何可以閱讀的東西…嗯,我猜這裏應該也沒有學校,大概他們也不覺得需要這些……”


    威廉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坐在床邊收拾自己的行李;床很軟,真皮毛毯的質感和上麵淡淡的香水味,都讓他想起了那位給過自己無數幫助的曆史係教授,梅斯·霍納德。


    在威廉的印象裏,這位教授似乎坐擁著超乎想象的財富,日常支出遠遠超過了他正常可以得到的收入五倍以上;不過他也沒有多說什麽,畢竟學院教授掙外快或者拉投資之類,也早已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最重要的,他是在自己被逐出學院時唯一一位替自己辯解的教授。


    不過這位教授的下場貌似不怎麽好,死於聖徒曆一百年末尾的克洛維城暴亂…這讓威廉十分痛心;沒有了梅斯·霍納德教授提供和整理的資料,自己對符文學的研究速度減緩了不少。


    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審判所追查的對象,還被誤會和舊神派有關。


    如果有機會他真想和那幫審判官聊聊,告訴他們自己根本沒時間關心那些毫無意義的突變人,聖艾薩克留下的符文學也不是出於獵奇心理,想要當個巫師什麽的,它們有更重要的作用。


    比如說…在即將遭遇風險和危機時,提前發出相應的警告。


    “嗯?”


    感受著胸口突然傳來的滾燙觸感,威廉將右手伸向引領內,從脖頸處掏出了一個純銀掛飾——三個相互重疊的,鏤空的古代符文,


    麵無表情的威廉,用兩根手指將微微顫動的掛飾提到了視線平時的前方;三個相互重疊的符文開始分離,像溶解般形成了類似“原初之環”形狀的交互圓環;其中代表“時間”的符文在迅速融化,代表“距離”的則紋絲不動,而最後一個“注視”符文則在不斷扭曲。


    三個符文不斷交疊,分離,在液體和固態之間不斷轉換,冰冷的純銀在這一刻仿佛具有了生命,並且融化的液體並未滴落,而是上升的半空又被周圍的白銀吞噬,以完全違背正常物理法則的狀態運轉。


    威廉凝視著變幻的掛飾,緩緩將目光投向了自己關好的房門,內心開始倒數:五、四、三、二……


    “咚咚咚!”


    不出預料的,清脆的敲門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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