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把盞共訴平生恨,同是天涯淪落人


    在很久很久以後,莫憂還會想起唐伶削肉解毒的一幕,如豆滴落的汗水、如泉湧出的鮮血,還有那一對冷厲而堅毅的眸子,讓莫憂顫栗的猜想,當年關公刮骨也不過如此,這個外表柔弱、內心冷硬如鐵的少女深深的觸動了她,令她心疼,令她震撼。


    唐伶說:我要報答你。


    唐伶說:我的生活中,隻有仇恨。


    莫憂隻好不語,唐伶突然坐起來,掀開被子要下床,莫憂按住問:“你要做什麽?”


    唐伶道:“想喝酒。”


    莫憂愣了愣,勸道:“你的傷口……


    ”唐伶道:“酒是個好東西,可以麻醉傷口。”


    莫憂不知道她說的傷口是指心裏的傷口還是胳膊上的傷口,但是看她的堅決是非喝不可,隻得歎道:“你且好生躺著吧,我去問問主人家有沒有酒。”


    唐伶道:“不必去問,我已經聞到酒味了。”


    莫憂奇道:“我怎麽沒有聞到?酒在哪裏?”


    唐伶瞟了眼牆角,道:“就在那裏,唐家的人,嗅覺都極為靈敏,大概是自小與毒打交道的緣故吧。”


    莫憂走過去一看,果然牆角的壇子裏裝的是酒,刺鼻的酒味衝入鼻孔,莫憂嗆得低咳一聲,唐伶則遠遠的吸了吸鼻子,道:“酒不錯!”


    莫憂提了酒壇到床邊,又在屋裏尋了兩隻碗,唐伶看她拿過兩隻碗,嘴角浮出一個淺淺的笑意,提壇斟酒兩碗滿,唐伶端起碗一仰而盡,莫憂又為她斟上,自己卻沒有喝,唐伶道:“可以喝一些,酒能驅寒。”


    莫憂點點頭,輕抿一口,唐伶麵無神色又仰頭一碗。


    這次莫憂不再給她斟了,這樣的喝法怎麽經受得起?


    唐伶搶過酒壇,一連倒了三碗,都是一口一碗,莫憂看得心驚肉跳,五碗過後,唐伶不再倒了,燈光下青白無血色的臉開始有了些顏色,而被咬破的嘴唇在酒的刺激下又開始滲出血來。


    莫憂的心很沉重,唐伶悲哀的目光象是兩塊沿壓在她的心口,她伸出手去拭那嘴角的血跡,唐伶抓住她的手,再次道:“告訴我你的名字,我要把你刻在骨子裏。”


    莫憂想了想,告訴她“莫憂”,


    唐伶呆了呆,喃喃低問:“是你娘取的嗎?”


    莫憂點點頭,唐伶突然笑了:“你娘真疼你。”這是唐伶第一次笑,笑得很好看,雖然麵色蒼白削瘦、雖然眼角布滿血絲、雖然嘴角絲絲血痕、雖然汗水淋漓使得發絲緊貼額前,但是真的很好看,大眼睛閃動,仿佛有水霧浮動,櫻桃小嘴微微上翹,純真溫柔。


    不過這笑容很快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如秋水的憂傷,纖長的睫毛垂下,眼眸淒楚,唐伶道:“我叫唐伶,一個‘伶’字道出多少怨恨與冷漠……”鬆開莫憂的手,舉碗又是一碗,不料喝得急了,竟嗆得眼淚直流。


    莫憂搶過她的碗,撫摸她的肩,憐歎道:“何必喝這樣急?”


    唐伶低埋著頭,問:“你爹娘可健在?”


    莫憂眼中流露出一閃而過的憂傷,淡淡道:“都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唐伶輕“哎”一聲,抬起頭,推了推莫憂麵前的酒,沙啞道:“喝酒吧。”莫憂亦被她勾起心中愁緒,把碗還給她,兩人相視無言,對飲而盡。


    莫憂不善飲酒,一碗入喉,已感頭暈,唐伶雖然酒量大,到底空腹連喝六碗,也有些控製不住激動,春夜、郊外、農家、油燈下,憂傷與憤慨在酒中流蕩,兩個初次相見的少女一碗接一碗,醉眼相對中滋生惺惺相惜的感情,這種感情比英雄好漢之間的仁義更細膩更真摯。


    ……


    不知喝了多少碗的唐伶已兩頰飛紅,柳眉斜飛,一雙眼兒秋水蕩漾,掩不住的憂鬱如深秋的紫蔓在夕陽下投落的陰影,微眯的眼角卻飽含悲愴如走過嚴冬的枯木,然而緊抿而略上翹的嘴唇,則帶著一分高傲、兩分譏誚、三分冷峻和四分仇恨。


    她垂下眼睫,額前的長發搭下來遮住半張臉龐:“這個世界上,我的恩人隻有我的母親,因為她十月懷胎落成我的生命,可是她死了,我的命是天留下的。”


    她的聲音象是沙漠中的旅人,憔悴而哀傷,莫憂雙手抓住碗,靜靜的看著她。


    唐伶頓了頓,喝了口酒,聲音轉為高亢而悲憤:“十七年了,我過了七年小叫化的生活,吃的是乞討得來的剩飯,睡的是草窩破廟,風雪雨露,受盡欺侮與折磨,後來,唐家堡找到了我,把我帶回去,我以為我終於熬出來了,可是沒有想到我又進入另一個地獄,他們把我囚禁起來,天天打我,經常不給我吃,我活得不如一條癩皮狗,受盡非人的虐待。”


    有晶瑩的水霧在唐伶的眼眶中閃動,慢慢堆積滿眶,滑落臉頰,但是臉龐依舊僵硬冷凝,聲音卻毫無哽咽:“這一囚,就是十年。暗無天日的十年啊,好多次,我實在受不了就想死,卻每到死亡的邊緣我又不甘心,我唐伶為什麽要這樣死去,象一條狗一樣死在這囚牢裏?”


    唐伶醉了,可是醉了的唐伶又恢複了她一貫的冷厲和殺氣,她甚至象一隻刺蝟把全身的刺都豎起來,象一柄柄鋒利淬毒的匕首,仇視著這個世界。


    “我恨唐家堡!恨唐岐之!恨唐采華!我發誓必要唐家堡翻來覆去!叫所有姓唐的人都知道唐伶是怎麽活下來的!都知道這個唐家堡是屬於唐伶的!我本不稀罕這些,不過我就是奪得它,這是我十七年來受盡折磨的補償。”


    莫憂一語不發,隻是喝酒,眼底的憂痕也越來越深,她喜歡唐伶,喜歡唐伶眼中象狼一樣森然冷厲的光,看到這種光,象是看到另一個自己,心裏蠢蠢欲動。


    可是自己做不了狼,至少做不了一隻完整的狼,隻有在麵對丁謂的時候,自己才會變成狼,她用手壓在心口,默念道:“感君之軀,恨君所恨。”


    彌漫的酒氣醉了兩人,亦醉了春夜,春夜仿佛變得傷感,越發黑、越發沉,越發壓抑。


    莫憂開口了:“你,你娘呢?”說完,莫憂就後悔了,也許,隻做為一個聽者會更好些,因為唐伶的傷痛已不需要再來提醒。


    唐伶則似乎已麻木於疼痛:“她生下我就死了,她原本是個青樓女子,因為生得美貌,被唐岐之納為小妾,然而沒多久就因被正室嫉妒而遭受遺棄,唐岐之竟然不顧夫妻之情將我娘趕出家門再棄於青樓,後又聽說我娘身懷有孕即將臨產又想把她接回,我娘心灰意冷,寧居青樓堅決不回,唐岐之聽信正室唆挑,竟將我娘製於死地。”


    唐伶扯開衣裳露出右肩,或深或淺的傷痕布滿肩頭,最驚人的是肩上竟上刻著一個“唐”字,唐伶指著它說:“瞧瞧,瞧瞧這個唐字,這是七歲那年,唐岐之用刀劃上的,他說,我娘是他唐岐之的妾室,就算休了死了也是符合禮教,我流著他唐岐之的血,生是唐家堡的人,死是唐家堡的屍首,永遠是他唐岐之的奴隸,永遠要以他為尊……”


    唐伶哭了,聲音中夾帶悲憤:“這是我的恥辱,唐伶!唐伶!唐家堡之奴伶!我娘遭他遺棄被他殺死,我卻被烙上唐家堡的印!這是什麽狗屁禮教!若非我尚未親手殺了他,報這深仇,當日就放盡這一腔汙血。”


    天下竟有如此狠毒之人!


    莫憂為唐伶倒上酒,也不等她,先咚咚咚一口喝盡,一股灼熱之感從嗓口直奔而下,經胃,再經貫於小腹,很快又往上騰升,逼上胸口,再直衝腦門,緊接著,眼前的唐伶模糊了,酒模糊了,屋子模糊了,深灰的迷霧中晃動著丁謂的麵孔,還有娘,就象回到了十年前的墓**,娘一身是血、麵如金紙,奄奄一息。


    莫憂突然笑了:“說得好,什麽狗屁禮教,才使得這麽多的混賬男人寡情薄義,**了女子就丟在一邊,等孩兒長大後,還得去孝敬他,以他為尊,這個世界如此可笑,一夜風流非但不需要承擔責任,還會多出個後輩子孫用來使喚,這天下有了我莫憂,我便叫天下惡心男人知道什麽叫做不負責任的後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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