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以為,道上混無非是追著人滿街斬,斬到對方斷手斷腳開膛破肚就算贏。聽話?誰以為聽話就能活得長?沒腦子的早被扔進垃圾填埋場,阿顯,出來混要靠這裏——”白熾燈慘白的光撲撲簌簌雪花一樣落下,秦四爺手上藍色香煙濃烈嗆口,拉拉扯扯的霧,斷斷續續地燃,他指一指太陽穴,扯了扯嘴角,似講台上年過半百學識非凡的學教授,在數百雙渴求的眼睛下講授人生。


    6顯恭敬地點頭,“我知道該怎麽做。”


    歲月不饒人,秦四爺的頭發已花白,舉手投足也見遲緩,對桌曼妮一甩牌,高聲笑,“胡了,大四喜!”陪玩的阿嫂們有人笑,有人跌臉,嘀嘀咕咕,“曼妮今晚行大運呀,一晚上大殺四方,是秦四爺教什麽秘訣?快饒了我們吧,眼看籌碼就要見底啦。”


    曼妮轉過身對正飲茶閑談的秦四爺眨眨眼,滿是得意,年輕到底是不同,黑的眼紅的唇,盡是瀲灩顏色。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下海來陪客,誰想到能得秦四爺青眼,從此飛上枝頭,鈔票大把大把,再不用擔心下一位客人帶病毒是變態。


    秦四爺囑咐6顯,“吹水權那邊越鬧越厲害,振合幫那群人不安分,事事挑釁,我們手下四條街,八*九座娛樂城你要盯緊點,不要給警察在這個時候鑽了空子。”


    6顯說:“您放心,已經布置好,振合幫的人來找茬子先忍著,出了街口再算賬。”


    秦四爺拍了拍他的肩,欣慰道:“龍興裏頭真正能辦事的也就剩你了,好好幹,阿顯,前途無量。至於阿山,他再鬧,你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我這個做老子的都懶得管他。”


    6顯聽了,連忙推辭,要說整個紅港市,名頭最響最神經的就是這人,不怕死,不服管,從不按常理出牌,料不到什麽時候他就頭腦發熱做錯事,隻獨獨對秦四爺,恭恭敬敬俯首帖耳,人家都講6顯講義氣,有恩必報,當初如不是秦四爺收留,他早就被人斬死在大興灣。“阿山是太子爺,我當然事事要聽。”


    秦四爺總算滿意,擺擺手叫他自己去找樂子。


    6顯從秦四爺的小別墅裏走出來,讓海風吹得醒了,才發覺背後涼颼颼都是汗。罵一句操,一巴掌打在叼著煙跑過來的武大海頭上,武大海笑嘻嘻問:“大d哥,去哪裏?美媛新來一批俄羅斯女人,長腿大奶,又白又嫩——”話沒說完就開始一陣賤笑,仿佛真想跟著他去找鬼妹開開心。


    6顯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今天星期幾?”沒等武大海回答,自己掏了掏褲子口袋,拿出一隻金色打火機在上手拋來拋去的當消遣。


    “走,去美媛。”


    華燈初上,紅港已然開始搔首弄姿翹首以盼。


    照舊是宏鑫大廈頂層,光禿禿空無一物的天台,周六晚間八點零五分,準時準點比得上晚間新聞。溫玉捏著一包more上來時,她的固定位置已被人占去。


    他揚一揚眉,依稀淺淺壞笑,身後影影綽綽閃爍燈牌,腳下零零碎碎煙灰散亂,一張臉一雙眼晶亮如琉璃瓦,一道眉一雙唇雕琢如瘦金筆畫。耽溺於風輕夜薄的光景裏,離地三百尺,不見人聲。


    他說:“你的打火機,伊莎貝拉。”


    停停走走有回音,鬼魅一般纏繞不斷,伊莎貝拉——伊莎貝拉——親愛的伊莎貝拉——


    他生來屬於這些嫵媚多情眼波流轉的夜。


    周末不屬校服日,溫玉穿一件藍白相間束腰小洋裝,微卷的長發鬆鬆束在腦後,很是嬌俏。月牙似的眼眸,彌散著今早露珠,坦然著它的純淨與不諳世事。


    “多謝,但我已另有新歡。”她拿出一隻銀色zippo銀色浮雕煤油打火機,玫瑰似的兩瓣唇,輕輕含著黑色濾嘴,緩緩低頭,那支煙亦微動,搖搖晃晃欲墜,令她不得不收攏了嘴唇,含緊了煙身——細長的灰黑色煙身。


    6顯的心隨著那一下細小顫動漏跳一拍,抵不住吟吟繞繞茉莉香,拿開嘴裏的香煙,啐一口,罵:“叼你老母!”


    溫玉根本不抬眼看他,她正全神貫注於手中彌香微澀的香煙,大拇指挑開機蓋,蔚藍色火焰陡然上竄,點燃了她的臉。


    她垂下眼瞼的那一刻,必然在同這支煙談戀愛。6顯想。


    “喜新厭舊?那這隻留給我?”卡爾威登打火機在6顯手上成了風火轉輪,順著拇指撥動的節奏,沒頭沒腦地在手心旋轉,他的臉被埋葬在灰藍色煙霧中隱約難辨,唯剩一雙眼,如夜幕中捕食的狼,凜冽而鋒利,直擊人心。


    溫玉說:“沒所謂,不過,我們這回還算是偶遇?”


    6顯說:“你的補習老師還在與助教偷情?”


    “嗯。”溫玉點點頭,眼前是兩個老煙槍聚會,莫名又熟悉。這世界太忙,人人**一層層恨不能砌一堵高牆,秘密太多,索性閉嘴,反倒是陌生人之間更容易敞開心扉,天南地北胡扯,“你說,你們男人是不是除了那個不想別的?隻要能那個,尊嚴承諾責任全都拋到腦後。”


    6顯笑著問:“你說那個是哪個?”


    溫玉睨他一眼,嘴唇開合,溫溫軟軟說:“我說叼你老母。”


    一句髒話被世人來來回回罵罵咧咧說過無數遍,而今回轉在她唇齒間,卻有不同滋味。


    6顯被她這一句逗樂,高聲笑,笑到胸腔震動。


    “叼你老母。”仿佛是在回味,溫玉的嘴角隨之上揚,他與她目光碰撞,雙雙都在對方眼裏讀出另一個不從規則不服管教肆無忌憚的自己。如同荒原中兩隻孤獨的獸相遇,細細嗅聞,尋找同類氣息。


    “神經病。”


    “你才是神經病。”


    溫玉正在實踐神經病病症,她轉過身,跨過圍欄,雙腿懸空,麵對三百尺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安安靜靜坐下。


    6顯被她嚇得麵容緊繃,嘴裏罵,“你發神經啊,要跳樓?馬上就有人幫你報警。”


    “你放心,沒人會發現。你自己想,每日走在永華道,十米寬的街,樓牌伸出蓋住頭頂,三百尺高樓擋住光,誰有空抬頭看,看得你脖頸翻轉也看不見天。沉悶無聊,一日複一日。我不過坐在高處抽一支煙,也值得你驚成這樣?”


    “我本來以為自己夠神經,沒想到遇到個比我更瘋的。”他伸長手,繞過她細小的腰,將她從圍欄上抬下來,扔在地上,扔給天台髒兮兮地板。


    今夜會不會下雨?台風會不會提前來?天上有幾顆星?腳下有幾幢樓?火車從腦子裏轟隆隆碾過,越緊張越是亂糟糟一片。


    溫玉站起來,理了理裙擺說:“你今晚有事。”


    6顯瞪她,“跟你多說兩句話,還真把自己當大師了?伊莎貝拉。”


    溫玉勾了勾唇,眼眸清亮,一隻咬中獵物的小狐狸,狡黠奸猾,“要去劈人還是搶劫呀大佬?”


    “你他*媽知道個屁!”他這一下被刺得麵緋紅,橫眉怒目,凶相畢現。


    可惜 ...


    對手絲毫不懼。


    “噢,那多半是去砍人。對手難纏,恐怕有去無回,所以才話多事多,居然發神經來天台等我一個陌生人。”她猜人心事,七成準,家中有各路神仙,實難伺候,察言觀色成她生存本能。“你想要交代什麽?同我說你叫6顯,江東6遜的6,高官顯爵的顯,從哪裏來,要到那裏去,何年何月出生,父是誰母是誰,今時今日曾混過紅港,免得被人扔去填海,沒人收屍,有沒有6顯這個人都無人知。”


    溫玉將手中煙摁滅在水泥牆麵上,嬌嬌小小模樣,還未及6顯肩膀,站他身後,便即刻被他寬厚身影湮沒,瞬時消弭。


    6顯一時不言,手肘撐住圍欄,頎長身軀斜靠在牆麵,寒星似的眼亮得驚人,懶懶望向溫玉,隨意牽了簽嘴角,似笑非笑,玩味至極,忽而問:“你今年多大?”


    “十六。”片刻又補充,“年底十七。”顯然稚氣,不願旁人因年齡而輕視。


    “十年。”6顯感歎。站直身體,深黑色t恤衫被粗壯厚實的肌肉繃得緊緊,一雙腿長而直,街邊三十塊一條的破爛牛仔褲也能穿出一身桀驁風流。他伸手胡**了揉她發頂,再從口袋裏掏出三十五塊半鈔票,塞到她手裏,“你欠我三十五塊半。”


    不等她拒絕,抬腳繞過溫玉就要抽身離去,走時兩指並攏,在空中虛指,“伊莎貝拉…………”似警告,又似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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