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晝夜不停的奔波,並未消磨柳懷的思鄉情切,甫入長安,他並不入棧投宿,而是徑直往城郊而去——當年在柳氏一門禍變之時,監斬的知院事謝青書敬重柳懷父親柳仲英的耿介忠直,故為柳氏一門收斂屍骸,葬於城郊。然柳仲英畢竟是欽犯,故墓碑未能刻字留名。


    晨曉霜露未凝,陣陣寒風侵衣而入,柳懷默然跪於碑前,素白長衫依風卷拂,帶起枯葉簌簌,身形浸在寒風中,更增清寂之意。


    他合上眼,額頭深觸冰冷墓碑,那幼年時代的一幕幕往事,都穿透了他封存的回憶,躍入眼前:


    還是孩子時,娘親常在身後默默為他梳著長發,口中叨聲念勸,不外是盡心侍奉太子,在宮中遵守禮矩,別莫辱沒了父親的顏麵,諸如此言。他總是笑口一一允諾。盡管他素來乖巧安靜,從未在宮中有過半點行差踏錯,然母親仍是每日在他耳邊碎碎念叨,柔暖話音裏,盡透著對愛子的關切愛慰。


    如今,母親就沉睡在這地底,卻已再不會溫柔地出聲喚他了。碑下的泥香混雜著鮮草清香,漫入鼻際,充滿著懷念的味道。


    依舊還是這方土地,一草一木,一瓦一柱,皆是他所熟悉;。依舊還是長安,是他出生之地,是他幼時生長之地,在這裏,父親曾握住他的小手,一筆一劃教他寫字,在這裏,母親曾在他與夥伴們出門玩耍之前,為他披加衣裳,提醒他早些回來,且莫耽擱了用晚膳。


    而如今事過境遷,物是人非。當日他曾潛入昔日的“柳宅”,望眼那一景一物,依舊仍為他所熟悉。可是如今,昔年曾在那庭廊下,花圃間,伴他玩耍的那些姊姊們熟悉的麵孔,卻早已尋不得。府中全是一張張陌生的麵容,而在府前,那熟悉的朱漆大門前,紅木匾額上,鑲成的金字也早已變為兩個隸書的“梁府”,曾守衛他家門的兩尊石獅像,依舊保持著亙古不變的姿勢,肅穆佇立在門前,如兩尊守護神,看守沉睡在府裏的人們,月暉照出石獅眼中那警備的冷色。


    一切,都再也回不去,回不去了。那裏,已不再是他的家,而長安,也再無他柳懷的容身之地。


    思緒蕪雜之際,忽聞身後足聲響動,柳懷一怔回眸,但見清冷月光下,立著一個俏生生的人影。


    柳懷按劍而起,定定望了他一刻,終於冷聲問:“為何一直跟著我?”


    那名喚“薛彥”的青衫少年見他依舊是一副冷冰冰的臉色,不由有些氣餒地歎了聲氣,那歎息聲無辜得好似一個孩子,卻又透著幾分惡童的狡黠:“你這木頭木腦的男人,真這麽忘恩負義,連你救命恩人也不記得了?”


    他此語一出,柳懷腦際忽有靈光一閃即滅,再凝目望了她一刻,終於搖頭:“抱歉,恐怕您是認錯了人,在下一介庸人,有何德何能,蒙公子相救?”


    言罷,柳懷向薛彥深深一揖,心中默默稱謝,隨即再不打話,轉身便走。怎料那薛彥卻冒冒失失追出幾步,一掌拍上柳懷肩後,清脆的聲音裏竟含了幾分怨氣:“你這人怎能這樣啊?人家好心將你從萬軍之中救出,為你醫好了傷,又幫你撐船,你這木頭居然轉臉就不認人了?”


    他一語未歇,柳懷已轉過頭,清冷目光淡淡掃過她一眼,眉間穆色迫得她硬是生生壓下了要到口邊的話語。


    柳懷卻已不再理他,轉身翻上馬背,默然揚鞭離去,身影不一時便沒入了斜陽夕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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