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同仆人趙忠剛過了鎮子,便被雨澆了個正著。舒蝤鴵裻趙忠惦念著自己那頓晚飯,不顧大雨傾盆地往前繼續趕路,趙瑜卻在車內圍著一條毯子,一邊歎“雨狂風驟本該濃睡不消殘酒”,一邊惦念著在路上有過一麵之緣的那位小娘子是否已經安然到家。


    幸好這回走對了路,不多時候就看到前頭縣城若隱若現,趕緊打馬進了城。


    幸好這縣城不大,一條長街往前,趙忠還沒來得及問人縣衙在何處,就望見前頭一座較大的宅子,門口兩個破舊石獅子,門洞裏有兩個人正蹲著避雨聊天。


    趙忠停了馬車,叫道:“喂,這裏是縣衙嗎?”


    其中一個人站起身,是黑袍紅色腰帶,歪戴著衙差帽,抬手一指頭頂的牌匾,向趙忠道:“哪裏來的小子,上頭明明寫著‘縣衙’兩字,莫非你看不到?”


    趙忠“嘿”了聲,從馬車上跳下地,水淋淋地進了門洞裏裏頭:“你敢說你家趙忠大爺?告訴你,沒長眼的是你小子,你知道馬車裏的是誰嗎?是新任的縣老爺!”


    那衙差一聽,便露出幾分膽怯:“什麽?縣老爺到了?”


    趙忠一抬手,水花四濺:“甭廢話!趕緊把老爺接下來!準備吃喝的!啐!”


    兩個看門的衙差趕緊撐了傘踏著水奔到馬車邊上,簾子掀起,露出趙瑜一張玉麵,讓人眼前一亮,攙扶著下地,趙忠又叫了幾個來,把行李之類的也收拾了一一搬進屋內。


    換好衣裳後,廚子將熱熱地飯菜端上來,趙忠一看,滿腹抱怨不翼而飛,蹲在桌子邊上呼哧呼哧扒拉著吃起來。


    趙瑜略吃了碗飯,雖有些餓了,卻覺得此地的飯菜並不適合他的口味,便隻點到為止。


    衙門的主簿先來參見了一番,將上任留下的官印,新的官服,以及一些書簿之類的交接了。


    因為天黑的緣故,其他人要等明日再見了。


    外頭的雨聲嘩啦啦響個不停,水流滿地。趙瑜是貴公子出身,這小地方的縣衙,自不能跟他素日的居所相提並論,望著逼仄的蝸居,牆壁上斑駁的青苔,以及破損的地麵磚……趙瑜有種“龍遊淺灘,虎落平陽”的感慨。


    大概是下雨天的緣故,屋內格外氣悶,趙瑜從小的家教是吃過了飯後不能立刻躺下或者坐著,便在屋內廊下四處走動,順腳進了書房,卻見這書房也不過是劍鬥室,裏頭一股黴味,嗆得趙瑜又倒退回來,在門口站了會兒才又邁步進內。


    趙瑜環顧周遭,看書房內放著四個長椅,一張書桌,簡陋的書架上放著幾本冊子。


    趙瑜皺了皺眉,信手將書桌旁的窗扇開著,窗戶推開,雨聲更大了些。


    雖然嘈雜,卻勝過裏頭的氣悶黴氣不通,趙瑜站在窗口,心頭惆悵之極,一眼看到窗戶邊上有幾棵芭蕉,被雨水打得劈裏啪啦作響,才隱約地覺得心中受用了些,喃喃道:“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不好不好,雖然升堂坐階新雨足是有些相似……卻無法抒發此刻我心中滿腹憂愁寂寥……”


    趙瑜皺了皺眉,忽然眼睛一亮,又道:“連雲接塞添迢遞,灑幕侵燈送寂寥。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嗯,雖然比不上李後主長相思的那句,‘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的幽怨,不過也足夠了,又有格外清雅的意境。”


    趙瑜自覺足夠“清雅”了,便才回身,在桌子後麵一坐,信手將桌上幾本冊子一翻:“這些都是最近回來了的士兵名冊……哦,這裏是參加過‘白陵之戰’的……對了,不知道路上偶遇的那位小娘子的夫婿是不是也在裏頭。”


    喃喃至此,心中忽地泛起一個邪惡的念頭。


    趙瑜想起寶嫃的臉,不由咂嘴,便仔細看了幾頁,卻也毫無頭緒,將書冊一推,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又道:“真是可惜了那樣的美嬌娘,看她的姿容,雖然比不上‘鴛幃樓’的惜惜姑娘一般絕色,但勝在有一股天然的清秀嬌憨,甜美無邪,讓人忍不住怦然心動……唉,想想,也不知是哪家的男子這麽有福,能得如斯佳人相伴,尤其是在這樣的陰冷天氣,暖玉溫香滿懷抱,芙蓉帳暖度春宵,嘖嘖……”


    趙公子一想到這裏,浮想聯翩之餘忍不住越發愁腸百結,又有些口水三尺長,哼哼數聲,連書也沒心思看了,抑鬱不堪地回到臥房,在那張吱呀亂響的窄床上一臥,把那條枕頭抱入懷中,打了個滾,委實寂寞難耐。


    且說寶嫃同“連世玨”站在土地廟前避雨,一道驚雷過後,聽得前頭雨中有人叫道:“嫂子!小嫂子!”


    寶嫃依稀聽了這個聲音,一怔之下,見前頭亮起一絲燈籠的光,搖晃著越來越近。


    寶嫃急忙叫道:“是二兄弟嗎?”


    那雨水中的人沉默片刻,又驚喜交加道:“是我是我!小嫂子你在,我來接你啦。”


    說著,便循聲往前走了數步。


    寶嫃對連世玨道:“是世譽二兄弟,玨哥你記得他嗎?……難得他竟好心,冒著雨出來找我。”


    連世玨不語,雙眸沉沉地,望著黑暗裏的那團微弱的光。


    這功夫,就見前頭燈籠的光越來越近,那“二兄弟”的聲音笑道:“小嫂子,這麽冷的天,你不早早地回家,躲在這兒做什麽?如果不是我有心……”


    正說著,那燈籠一挑,照見寶嫃同她身邊的男人,那聲音便好像被人從中掐斷了般住了:“這……你……你是……”聲音裏有些驚恐之意。


    寶嫃歡喜拉著連世玨道:“二兄弟,你來的正好,你看,你哥哥回來了!”


    “哥……哥哥?”連世譽打著燈籠,一手撐著傘,站在雨裏有些發呆,“是……是世玨哥啊!”


    連世玨一聲不吭,隻是靜默地站著,寶嫃拉著他的手臂:“玨哥,你不認得世譽兄弟了?”


    連世譽這功夫走了過來,燈籠挑高了些:“我……原先聽說世玨哥已經……”


    寶嫃心裏一跳,趕緊說:“那都是瞎說的,不要信!玨哥明明好端端地回來了不是?”說著,手握著連世玨的胳膊,微微用了力。


    連世玨低頭看看她烏亮的眸子,連世譽說:“嫂子說的對,定然是誤傳……誤傳,對了,是大娘大爺見天黑了嫂子還沒回去,所以托我出來找找的。”


    他說著便走過來,連世玨上下一打量,見他隻打著一把傘,手中挑著燈籠,身量要比自己矮半個頭,有些瘦削,一雙眼睛有些閃爍不定。


    連世譽發覺連世玨在打量自己,便急忙又說:“本來還帶著另一把傘,來的路上走的匆忙,沒留神竟給丟了。”


    說著,便將自己的傘擎過來,要遞給寶嫃。


    寶嫃聽了這話,便擺了擺手:“那不用了,怎麽好讓世譽兄弟淋雨……我們再等一會兒,大概雨就能停了。”


    連世譽聽了這話,那手在空中一僵,便隻好走前一步,到了土地廟屋簷底下,把傘收了起來,道:“夜晚下雨,大概要半夜才停了……哥哥才回來,嫂子還是趕緊地先跟他一塊兒回去吧,回去後告訴我家裏頭的,她來接我就是了。”


    寶嫃道:“黑燈瞎火的,怎麽敢讓弟妹再在泥水裏跑……對了……”她頓了頓,眼睛一亮,“世譽兄弟,你同你哥哥在這裏等一會兒。”


    連世譽道:“嫂子要去哪?”


    寶嫃道:“先用一用兄弟的傘。”


    連世譽慌忙將傘遞過來,寶嫃接了,又對連世玨叮囑道:“玨哥,你跟世譽兄弟在這等我一會兒,一會兒就回來了。”


    連世玨隻是麵無表情地看她一眼,寶嫃聽不到他答應,就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玨哥?”


    連世玨知道他不回答的話,她恐怕不會走,便一皺眉:“嗯。”


    寶嫃聽了他回答,才抿嘴一笑,將傘打開,踏著雨水進了暗夜之中。


    連世玨望著寶嫃的身影沒入黑暗裏,雙眉又是一皺,身旁卻傳來連世譽的聲音:“世玨哥……剛才見到你的時候真嚇了我一跳,怎麽滿村裏都說你……幸好老天保佑。”


    連世玨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並沒有要搭腔的意思,聽著水聲嘩啦啦作響,腳下一邁,黑色靴子半邊浸了水。


    卻聽連世譽又道:“世玨哥你比先前長高了許多,也壯實了許多……若不是臉沒變多少的話,我都不敢認了……嗬,回來就好……先前得知你回不來了,大娘跟大爺都哭得死過去了,我心想嫂子也不定多傷心呢,這天黑又大雨的,別出個什麽事兒,咱們是同宗兄弟,又是近鄰,自要相互照應……”


    連世玨靜靜聽著他說個不停,始終麵沉似水,隻聽到“相互照應”之時,嘴角微微一挑,露出一抹輕蔑不屑之色。


    而那本來踏落進雨水之中的靴子卻又停下了,不動聲色地重又撤了回來。


    兩人站在屋簷下,連世譽說了一會兒,始終聽不到連世玨答應,他便有些悻悻地,卻也不好怎樣,就隻道:“世玨哥的性子似變了好些……先前愛說愛笑的,要不是麵容一樣,倒像換了個人似的,嗬,嗬嗬……”他便當是個笑話般說了起來,生硬的笑有雨聲嘩啦啦地襯著,倒也不寂寞。


    這極快的一陣兒過去,隻聽得外頭響起踩水的聲音,越來越近,連世譽聽了,道:“似是小嫂子回來了!”


    果然,見一道影子從雨水中跑出來,卻果然是寶嫃,一手撐傘,一手提著兩個極大的綠葉子,歡喜雀躍地跳上階石:“玨哥,把這個戴在頭上!”


    男人定睛一看,麵色微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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