尨海燕一聽讓龍大河進城笑了,露出兩排白玉米似的牙齒。


    “龍永圖走了,臨走的時候過來看看我,留下兩張表給你們,說是在‘大跨越’立功了,當個工人沒問題,他說讓龍大河去更有出息,大河是匹強騾子。”尨老太從懷裏取出兩張空白表。


    尨海燕接過來激動得熱淚盈眶,慌忙給老媽磕了頭,“我替大河給您叩頭了,媽!將來大河有出息了,一定先想到您。”


    “走吧。不管什麽困難,這都是你們的家!進城的時候,去龍書記家看看。你們雖然不成夫妻,但人家把你當朋友。”一滴老淚落在那顫抖的拐杖上麵。


    尨海燕流著淚跑到槐樹園,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粗大的古槐,龍大河光著上身斜依在樹幹上,肩膀的鮮血淋漓著,尨海燕扯拉著衣袖給龍大河包紮著,心疼地問:“怎麽啦?大河!”


    “你看——!”隨龍大河手指的方向,尨海燕看到了傷痕累累的老槐樹。老槐樹被砍的地方,浸出滴滴紅黃色的淚痕,像是訴說龍大河的委屈與悲憤。


    那一年,尨海聲和黃靈槐假扮夫婦就住在老槐樹下的破廟裏,白天以教書做掩護,夜晚印刷革命報紙開展地下工作。由於漢奸的告密,鬼子殺進了村莊,情急之中,尨海聲在龍大河父母的掩護下逃離了。龍大河的父母藏進了樹洞裏。鬼子放起了大火,熊熊的大火燒得劈裏啪啦地響,滾滾的濃煙彌漫了村子的上空,樹洞裏依然沒有動靜。鬼子見老槐樹燒禿了氣衝衝地走了,然而龍大河的父母再也沒有出來。??


    ?“這老槐樹的命運也夠淒慘的,雷霹過,鬼子燒過,真沒想到大跨越又遭刀劈。你沒有給他們好好解釋?”尨海燕蹲在龍大河的身邊抹眼淚。


    “他們來砍樹,我死活不願,他們說我破壞大煉鋼鐵運動,痛打了我一頓讓我三思。你扶我起來!我要找於槐江。”


    “找他幹什麽啊?樹是他砍的?”


    “想哪去了啊?我是讓他來幫我保護好大槐樹,槐樹園不能沒有老槐樹。那些砍樹的馬上回來。快叫於槐江回來!”


    “放心吧。我和何書記、黃書記喝過酒,有人提出來連槐樹園、銀龍嶺渡口的都要砍掉,被黃書記大罵了一頓,說是要給孩子們留下一片庇蔭。說不定那些砍樹的背著黨委。一定你那句話頂撞了他們,他們才……”


    “我看我不能走了。”龍大河突然這麽一說。


    “說的好好的,怎麽就不走了呢?”


    “海燕!我不能走,大槐樹需要我,那裏的學生需要我,還有槐江、仙客,我們像親兄弟一樣。我留在槐樹園,他們少不了對我和黃靜槐風言風語。她一個女人讓她到何處去呢。我是男子漢,我想離開了,就沒有誰再指責黃靜槐,於槐江也用不著去猜疑,你也不會再因為她和我吵鬧。可是,我錯了,我這一走,黃家對我的壞,她黃靜槐或獨自把這擔子扛了!黃靜槐的壓力更大了。她會發瘋的……”


    “發瘋的是你!這些日子我就怪了,爺爺的死都挺過來了,怎麽二哥打你幾下就要走!你的膽識和寬容哪裏去了?現在才知道,你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大河,你怎麽那麽傻呢。她靜槐不會有什麽事的,有槐江呢。你越擔心她越添亂。沒事的,大河。現在你和領導、老媽家搞得這麽僵,你倒外麵闖一闖,過段日子再回來。”


    “這個時候我去哪啊?海燕!起初,我被打真的想離開這裏,可現在總覺得離不開啊!”


    “昨天踏你一腳,今天砍你一刀,我是你的尨海燕,我不能眼看著你再挨一刀啊!大河。”


    “恩!”龍大河應著。


    “你隻要願意走,我可以試試。有一個人可以幫助我們。”


    “你是不是說龍永圖。你拒絕了人家。拆洗被子又搞了那個場麵,讓人家下不了台。我看算了!”


    “我知道他不可能再幫我們了,但是為了您,我願意去找他試一試。大河,現在全國各地從農村中招收農民工進城,我們先去找他。看在老媽的麵上,我們沒有過分的要求,他會不開介紹信?”


    離開自己的家總有所收拾準備的,然而他們沒有交換的自由,那點權利幾乎沒有了,連最後一分“自留地”劃給人民公社了,最後的一粒糧搜盡,連鍋碗瓢勺也搜盡了!現在隻是天翔讓龍三公看著不放心。


    …………


    在尨海燕的再三勸告下,龍大河離開小尨河的決定不再動搖了。


    一個烏雲遮天的淩晨,尨海燕懷揣著天翔,和龍大河越過了槐樹林。墳墓上的槐樹砍光了!就連槐樹園的師生們親手栽植的樹林,在尨海鳴的一聲令下,隻剩下一個個樹樁在默默地哭泣、掙紮,竭盡全力地萌生新的生命。


    龍大河夫婦到了河畔,他們結婚時栽下的“雙人槐”也遭到了砍殺,“女兒樹”被削去了枝頭,“男子漢”貼著地麵連主幹也砍了。


    “小小的槐樹,礙著操他媽了怎麽著?”尨海燕動起了國罵,淚流滿麵,依依不舍。


    “那不過是婚俗,隻要我們心裏都裝著對方,那心裏的大槐就永遠挺拔。”龍大河說著,到了渡口。


    過了小尨河,見大雨就要到來,龍大河敲開了於槐江的門。


    於槐江見龍大河的模樣,猛地跪下,淚水直流。“大哥,是我對不住您啊!是我沒有看住他們,我眼睜睜地看著一棵棵大槐樹毀在鋸下。這渡口的老槐樹可是我們於家、何家的根哪!我一趟趟跑到渡口,我擔心他們會砍了老槐樹。結果怕鬼鬼來了,尨海鳴為了向黃龍槐兄弟表示忠心,樹立革命到底的信念,帶領小尨河中學十幾名學生來了,他們非殺不可!我出來反對,尨海鳴說我立功的機會來了,要跟他走,就必須下狠心殺了這些樹,這也是革命。不然,我是地主出身,黃家一生氣,和黃靜槐的親事就黃了!”


    “這渡口的老槐樹不是很好嗎?”尨海燕安慰於槐江。


    “多虧了何玉蓮和何書記跑來,這棵老槐樹算是保住了,沒想到他們跑到槐樹園把那一棵砍了,還砍了大哥您啊!”於槐江說著哽咽起來,要不是尨海燕在旁邊,他定會大哭起來。


    “哥和你嬸子都知道你不想殺任何一棵大槐樹。我們知道你。起來吧。”


    “我沒有,但我沒有去阻擾他。如果我想到他們去槐樹園,我去找大哥,找龍書記,他們不會那麽放肆。”


    “別說了!小弟到什麽時候要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啊!”龍大河受傷的胳膊想去攙扶與自己苦戰七年的小弟,“起來!站起來!你永遠是我的好兄弟。我決定離開這裏。”


    “怎麽?書不教啦?”


    “嗯!”


    “新招的民師高小,初中,文憑比我們是高了些,但教學經驗不足,需要我們帶一程!”


    “我知道!但我還是要走!”


    “您去哪?”


    “城裏,城裏的勞動力緊張得很!我們許多農民去了城裏。”


    “不——!大哥,要走讓我和你一起走!”於槐江扶著龍大河被打傷的腰,說。


    外麵下起了雨,龍大河滿臉大汗,忍著痛疼說:“你不是校長,他們不會拿你怎樣?我走後,要學會保護自己,因為還有那麽多的孩子啊!天翔快2歲了,也能離開奶兒。本來放給龍三公,他畢竟是個男人。嬸子吧也看四個娃,不容易。所以天翔讓你你媽給帶著。”


    “大河侄子,你們放心吧。我這裏還有一壇子小米。”於槐江他二嬸非常樂意地接受了天翔。


    “他會著涼的。就交給你吧!這教鞭子也交給你了,兄弟!”龍大河再三囑咐。


    “大哥!”於槐江顫抖的雙手接過鞭子,“你的兒是我的兒。你去看傷吧!”說著兄弟倆抱頭痛哭,鮮血染紅了兄弟倆布滿補丁的衣服。


    “一點皮外傷,他們巴不得我死了!大兄弟,天翔就托付給你了!我替天翔……”說著尨海燕要給於槐江跪下,被於槐江攔住。


    “不能讓他們毀了老槐樹,記住它不僅僅是為學生們乘涼的啊!”龍大河說。


    於槐江二嬸不停的抹淚,千叮嚀萬囑咐:“大河,你們多保重,不管走到哪裏,記住你們是大槐樹的子孫。一定回來!”


    銀尨嶺、金尨嶺等河西的學生家長來了,自動聚集到渡口的大槐樹下,千叮嚀萬囑咐。這時候龍大河班級的女班長—何玉萍甩著小辮子跑過來,“校長,我們槐樹園的同學給您的。您帶上這支鋼筆,多工作,多學習,將來回來教我們。”


    龍大河看著捧在何玉萍手裏的“英雄”鋼筆,這是他的學生們湊錢買的,十四塊多錢,那時候可買二十多斤豬肉。


    孩子們的心意是無論如何不能拒絕的,龍大河收下了鋼筆回頭望著:河麵上,樹枝和樹葉漂浮著,同學們坐在於槐江的小船上,往腳下的大槐樹靠過來。


    河的東岸,孩子們前呼後擁為他送行。


    龍大河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地向對岸頻頻招手,盡管大家走出好遠好遠,誰也看不到對岸,但在他們的心裏,這種感情卻拉得很近很近。


    大雨傾盆而下,龍大河落下激動的眼淚,小尨河水悲戚地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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