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場落滿了一層白色的像鹽粒大小的冰粒,那是被大風刮走飛雪留下的雪粒。凹處、壕溝裏便積滿厚厚的白雪。這裏的老師和“學子們”走光了,剩下妻子流產的窩棚。龍大河跑過去,屋子裏空蕩蕩的。重新跑回來,隻見大地的田埂上站著他瘦小的妻子。朝霞正由黎明進入白天,龍大河走過去,“我知道你離不開我,等我吧。”


    “不!我在這等你是想告訴你,我不想再見你。”尨海燕非常埋怨地說。


    龍大河站在那裏,做好妻子責備的準備。


    尨海燕冷淡而認真地說,“我已經丟了!我喊了你那麽多次,寫了好幾封信,可你沒有來,我開始絕望,而此時此刻,懷疑和憎恨開始萌生,最後這兩種情緒變成深切的絕望,排山倒海似的洶湧撞擊我,龍大河,你知道嗎?”


    從校辦農場到校辦工廠不過三五裏路,就是龍大河偷偷跑來也知道尨海燕在這裏所遭的罪,既然是一名戰士,應該服從營地鐵的紀律。他沒有去埋怨尨家,尨海鳴或許沒有捎信,或許尨海鳴壓下了尨老太給他的信,他們不希望兒女情長影響了前途,或許他們還根本上沒有接受他這樣一個女婿。他麵對妻子,她需要的太多了,更需要保護她的將來,不由軟弱下來,“不管是什麽原因,我沒有得到你的音信,是我錯了,錯了啊!我的海燕啊!請求原諒我吧。”


    “這豈能一個原諒了得?龍大河,一場場運動似一場場風雨,使每一個靈魂得到衝刷,在大跨越旗幟的指引下,一個個男兒衝鋒陷陣,一個個模範登上領獎台,那風采,那氣派,讓多少女人眼饞,為之動容。而你呢,副校長丟了倒也罷了,為什麽還要騙我什麽紅專大學?你這是自欺欺人知道嗎?這也倒罷了,卻連頭發不洗,胡子不刮,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讓我如何說你?”


    看來昔日騾背上的英俊瀟灑、相貌堂堂的王子如今已變成背著黑鍋的罪犯,她對於他已經審美疲勞,感覺到政治的變革影響了他們的婚姻,龍永圖的形象在她的腦海裏越來越高大,而龍大河變得如此渺小。(.)她過去感到在他的麵前如此幸福、自豪而偉大,而現在感到不滿、不樂甚至滋生縷縷羞辱與憤懣。她滔滔不絕地列數了龍大河的不是,她覺得和他在一起的壓抑,她很年輕,她要跟黨繼續革命,還要開始新的運動,新的革命和新的鬥爭,她不希望自己因為丈夫的右翼而影響自己,尤其是孩子一生的幸福,她不能這樣鬱悶下去。


    龍大河想到他們在小尨河邊,在草垛裏,在槐樹園大槐樹下那朝朝暮暮,想到爺爺的死,想到自己為什麽不能主動參加到這場洪流中,為什麽要喝醉了胡說八道而成為右傾,又為什麽對妻子的懷孕與流產而不聞不問?他想了許多,他無言。沉默了許久,龍大河說:“我們暫時分離一段時間吧。這樣對你也好。”


    尨海燕生氣了,分離這麽長時間都熬過來了,何愁再分一段時間呢。裝什麽蒜?還再給我較真?越想越覺得辛苦和委屈,想道出對龍大河的種種不滿。而龍大河仍舊默默地坐在那裏聽妻子嘮叨。


    “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大河!”尨海燕非常地生氣。


    “我等你一顆理解人的心。”龍大河終於說,“我們畢竟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天翔,你在外工作給他洗過一次尿布?把過一次屎?你老媽生病,大哥、二哥在外,誰為她免費嗬護,跑到縣城抓藥?作為一個男人誰能陪妻子給另一個男人拆洗被子,又怎樣讓你跑東跑西,為了不扯你的後腿,我幾乎收起了一個男人的尊嚴。我知道你對文化懂得太少,管理經驗不足,但我一心一意愛你,維護你,給每一個書記捎話,去求龍永圖讓你當幼兒教師,幫你評為模範學生、紅專積極分子。為了你的大學,我甘願在這裏改造。你評上‘抗洪英雄‘,我為你歡呼。”


    尨海燕半晌說不出話來,望了望心愛的大河,慢慢地、輕輕地說:“當初,看著縣領導站在洪水裏,大河你也會跳下去。沒想到經過那麽長的幹旱,卻來了一場場暴風雨。我們團結起來,取得了抗旱的勝利,眼看莊稼就要收成了。一場台風讓我們顆粒不收,還毀了我們的村莊。擺在我們麵前的有很多困難需要克服。我們的大家受災了,顧小家還有何意義?大河。”


    龍大河說:“我隻想告訴你一句話。即使我們的婚姻摻雜了政治與革命,因為他我們的婚姻出現了裂痕,或者說走到了盡頭,但我還是希望你有一顆理解之心。否則,你即使和龍永圖走在了一起,難免會在那一場運動中受到傷害,依然抱怨,依然看不到你已經擁有的金子般的心,依然是一個失望,或者說是一個悲劇。”


    尨海燕良久無語,是的,在他們結婚後,在她的心中滋長了許多怨氣,甚至因為政治革命將昔日的快樂與幸福吞噬了。沒有一顆理解的心,便覺得龍大河所做得一切都不滿,自己埋怨起來也理直氣壯。她覺得她蒙塵的心靈經受洗滌的過程如此艱難,她重新發現了丈夫的偉大、溫暖、體貼,她覺得她應該逃避這些運動,過一個平凡而滿足的日子。


    “我們換了另一塊工地,黃靜槐也去了,她讓我去,我在這等你。”尨海燕告訴龍大河這一片農場的人們翻過了這片工地走向了另一個工地。


    “我不知道他們瘋什麽?都忙著革命,豐收的糧食丟給了麻雀,地瓜沒有人收拾,凍在土地裏。現在又翻什麽土地?”


    “大河!你這些話很危險,沒有公社,那水庫能修起來,能灌溉上萬畝土地?沒有群眾的力量,不是渴死,也將在那次洪水中喪生?即便活下來也將流離失所……”


    “我還是希望你回到槐樹園去,那裏更需要我們。不久我也將回到那兒。”龍大河請求妻子,“連何仙客都回小尨河公社當教師了。不能任小學教師,就當幼兒教師吧。”


    “我還是希望你回到槐樹園去,那裏更需要我們。不久我也將回到那兒。”龍大河請求妻子,“連何仙客都回小尨河公社當教師了。不能任小學教師,就當幼兒教師吧。”


    愛與恨像兩匹朝著不同方向撕扯的烈馬,使她對待眼前的運動和丈夫變得真假難分。她想去她哪兒繼續她的革命,似乎擰成一股強大的凝聚力,把她拉向那邊;而站在眼前的含有淚水但那麽深邃威嚴的眼睛是那麽神秘有吸引力,又把她拉向另一邊,直到愛發出巨大的力量將“恨”打翻在地,那學校跨越、工廠跨越的大軍消失在遠方,她思念著家鄉的學校和孩子,她用輕柔的話語勸著:“大河,如果我們早一天相見,你這樣勸我我也許回去,但現在我已交給這場運動了。”


    “龍海濤是我的學生,他可以作證明,然後去找何瑋簽個字。海燕,回槐樹園吧。”


    “龍海濤走了,何瑋也走了,現在誰負責還不清楚。再等一年吧。”


    龍大河知道尨海燕的脾氣,知道勸她沒有用了,將獸皮大衣敞開,想把尨海燕摟在自己溫暖的懷裏,宣泄他們分別這麽長時間而無法承載的苦楚。“這大衣龍大河送的,袖子給學生做了鞋墊,剩下的你拿去做個護膝。”龍大河要脫大衣。


    “你留下吧。”


    “海燕,我天天在大火爐邊,還是你穿。”龍大河很溫暖地說,然後用獸皮大衣把她緊裹著,想讓妻子安靜地享受來自大山般胸脯的溫暖。


    “也許,我們早一天相見,我的心還暖和。”尨海燕人在龍大河的懷裏,但心冷了。那目光卻像白皚皚的雪光一般寒冷,在默默地注視著白茫茫的雪。


    “那一片麥子,有了這一場大雪,明年一定是豐收年啊!”龍大河興奮地說,在他的眼睛裏有等待燃燒的火。


    這火沒能燃燒妻子的情。尨海燕掙脫了龍大河,快步到前麵的麥田,蹲下身子用手撥拉著積雪,露出幾棵早已枯萎的麥苗。龍大河也跑了過去,看著雪下枯萎的麥苗,又往前跑了幾步,撥開雪,拽出一棵麥苗,放在嘴裏咀嚼。


    尨海燕站在身旁,目睹他一滴滴熱淚滴落在地上,悲涼地告訴龍大河:“大雪來晚了一些,或許早半個月來,這枯萎的麥苗還有救。”


    “也許新翻的土地太鬆了,凍壞了!河東的、學農基地的麥子,看著水庫應該是澆過水。”


    “壯勞力都在外煉鐵、翻地,還有誰灌溉?”


    “那裏地鈀得結實,或許還有活著的。這雪也不白下一場。”


    “但願如此吧。不過都是一個天空下的一片饑渴的土地。”


    龍大河跟尨海燕到了地頭,木呆呆地環視著四周白皚皚的雪,臉上來時的喜悅消失殆盡,他似乎預感到明年的一場災難,喃喃地說:“大雪還是來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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