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永圖為了再次調撥糧食到農村去,通過班子研究決定精簡職工和減少城鎮人口,將城市裏的一般不能升學或就業的青年,直接安置到鄉下插隊。(.好看的小說)“大跨越”以來成立的工場、農場也宣布撤銷。因當時在小尨河的土地上,權限自然歸屬了附近的幾個大隊,留一部分給了公社中學。


    之後,一些大中專院校紛紛下馬,師範學校見保不住,就辭了一些老師,給了十個饅頭算是補償,龍大河因為黃鼬借糧的事也被黃靜槐請到了辦公室。


    “大河,在‘黃鼬借糧’這件事上,你和尨老太犯了同樣的錯誤。雖然,你沒有將一粒糧食拿回家裏,而是司機密謀讓槐樹園的饑民搶走了車上的糧食,救活了槐樹園人。這糧食本來是送到小尨河公社的,你們為了小集團的利益侵占了國家的利益。你作為辦公室文件機要員,應該懂得國家政策和大局,暫時離開師範學校……”


    “靜槐,我非常理解你,感謝你。我知道我是一個將被打成右派的人,混到今天也算不易。尤其,把我從保衛科調到辦公室當機要員,你力排眾議和海燕的不理解。今天,我對不起您,對不起海燕,更對不起龍書記。”龍大河說的一點不錯:從一個騾背先生到創辦槐樹園小學,從反對亂砍亂伐被打成右派到鋼鐵廠教職工學習,從離開煉鐵廠到給師範學校看門,再到辦公室文件機要員,是一路泥濘,一路荊棘,是她和尨海燕背後支持他,龍永圖保護他,才讓他終於挺了過來。沒想到,在他奔往似錦前程的時候,一個“黃鼬借糧”讓他釀成如此大錯!


    “本來那車上有押送的人,因為糧是給小尨河的,正巧我回家。那押送的人就半路上下了車。誰知道出了這種事情!我是有罪的!別說一個機要員的位子,就是坐監獄也行。我辜負了大家和領導的期望!我請求組織上處分!”


    “對於這件事,大家都急於送到饑民手裏,準備的自然倉促。你隻是負責帶路的臨時任務。大河,我和尨海聲聯係了,你回去照樣做你的老師。”黃靜槐很為難地說。


    在這漫長的歲月裏,令龍大河最難以割舍的是槐樹園的老師們、孩子們;最讓他愧疚的是他沒有親自送龍槐德爺爺和尨老太一程。


    一陣狂風從西北的黑龍嶺方向凶猛地刮來,把未燃盡的燒紙卷向天空。白茫茫的天空,下起鹽粒大小的圓圓的冰粒,不一會兒掛滿了枝頭。“卡啦――!”老槐樹從枝丫處裂開,“撲冬――冬!”棺材剛好掉進裂縫處,龍老公就這樣被送進了大槐樹的樹洞裏。於是,深不可測的樹洞便成了龍老公的墓穴。沒有墳頭,沒有墓碑,沒有占有一寸土地,龍老公的死給後人留下一個社辦教師對不公平的控訴。


    龍大河一想,爺爺過世整整五年了。突然接到了尨海燕的電話,她在那邊很崩潰地說:“大河,你想開點。我當時從教育局回家當幼兒教師的時候,心情和你一樣。你快回來了吧,給老人上墳,問黃靜槐等領導申請點糧食。”?


    “什麽意思?不怪她!她要是真的想攆我走就不會把我掉進師範的。”龍大河知道尨海燕也非常地生氣,嘴上雖然說不在乎,但她非常在乎黃靜槐的舉措。


    “不管你怎麽辦,總不能空著手回來吧。”尨海燕這麽一說,把電話掛了。


    這饅頭足可以做祭品吧。龍大河提著饅頭,背著行李出了城門,正碰上趕著騾車的何仙客,把辭退的事情告訴他。


    “我們又能在一起了!你知道我們多麽想你!”何仙客與龍大河攬在一起,像久別的同胞兄弟淚流如雨、傾述思念之苦。


    “大河哥,走吧。”何仙客抹去淚水幫著龍大河去收拾行李。(.)


    他們先去了槐樹園,龍大河在大槐樹下啪啪啪連磕了三個響頭,突然覺得爺爺已回到大槐樹下的另一片世界裏。他仿佛看見擺在樹下的地洞裏有一具被紅絨麵蓋著的棺材,看上去分外玲瓏,幾乎不像是裝屍體的地方。而可悲的爺爺早已永遠住在那裏了。龍大河很昏沉,卻有點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但清楚地知道:該回家準備上墳的事,家裏一定有好多人在等他。


    龍大河告辭了何仙客,走進青龍嶺自家小巷,本以為來給爺爺上墳的人多,卻見門口異常得冷清,他急忙去開門,見門鎖著。本來今天不是爺爺上墳的日子啊!他想,也許自己聽錯了吧。正在納悶,鄰居告訴他尨海燕大概回了娘家,說是給尨老太上墳。


    尨家大院門口聚了好多人,圍著兩盆子木炭火,一邊烤火,一邊等人。他們見龍大河來打了,招呼過來取暖。


    龍大河一貫不喜歡烤火,近了覺得他們的快言快語嘮叨得凶,稍遠點就冷得厲害。但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今天的確是尨老太的祭日。作為女婿給嶽母上墳,自然要帶祭祀的禮品,最起碼要帶一刀紙吧。可到哪裏去買呢?國家控製這些祭品的買賣,隻能推關係或者到私人那裏買。尨海燕一定準備了吧,他想。


    龍大河進了尨家大院直奔後院。屋子裏倒還暖和,尨家的男男女女濟濟一堂,密密匝匝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龍大河的耳朵裏嗡嗡直響,尨海燕的幾個姐姐在議論他。


    龍大河進去,別別扭扭地站在尨老太遺像前,看了一眼尨老太:她麵容緊致,神態安詳,睡著了一般,一張不恐怖的遺容。看著,看著,自然想到了尨老太的好。她為建學校送大洋,怎樣讓他避難讓尨海鳴揍他。他錯怪了她。


    遺像的前麵是香爐和供品,並排插了兩根香燭,還有一根點在桌子底下。好端端的人,怎麽說走就走了,他是她的女婿,尨家人怎麽也不說一聲。龍大河從袋子裏取出一個饅頭放在供桌上,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作罷。


    到了十點鍾,尨老太的大女婿、二女婿先後到了,在尨老太遺像前磕頭、點香。龍大河向來不懂這些東西,很手忙腳亂地,一會兒把香拿倒了,一會兒又不知道怎樣磕了三個頭,作了兩個揖,弄得兩個女婿嘲笑。


    “大河,媽為了翔子死得啊!”尨海燕哭著過來要打龍大河,被大家七手八腳地拽開,勸說。尨海燕差點暈過去。翔子的大姨說:“媽為了留出糧食給翔子,偷食了老鼠啃過的東西,本來得了鼠疫。也不知從何處搞到了糧食全分給了饑民,恰巧公社出了黃鼬借糧的事,他們就懷疑到媽的身上。媽在一粒糧食沒有的情況下活活餓死。我們永遠見不到媽了。”


    這個時候,龍大河又想起一些往事,想起一些不知道是很想忘記還是永遠不能忘記的事,心裏突然想進了一隻死老鼠,非常非常得堵,好不容易想哭了,卻是在這個場合。他盡力地把眼淚含住,他不能這裏哭,再也不能,他不要哭。


    儀式在他的胡思亂想中開始了。來祭祀的人忙著,或挎著紙和“元寶”,或提著水壺,或扛著供桌,或拿著、扛著紙紮的東西,出了尨家大院。男人在前開路,女人在後麵啼哭,數尨海燕哭得最厲害,差點暈厥。翔子大姨一直在驅使龍大河將遺像這樣拿那樣拿,落在最後麵了。龍大河抱著照片不知該聽從誰的指揮,隻是不停地看看哭得淚人兒一般的妻子,要不是人多,他真想把她抱在懷裏,兩個人哭成一團。


    槐樹林裏,在布滿墳塋和黑灰的荒地上,放著一大片紙糊的東西。祭祀的手續相當講究,將祭桌擺好,上麵準備了雞蛋、肉和魚,稱為三牲,還有水果、米、酒、香燭、紙錢等一大堆物事。然後尨老太的兒女們一一過來,拿著高粱稈子做好的筷子,在每一樣東西上取一點東西放在燒紙上。尨老太三個女兒將媽的衣服鞋帽統統拿出來放在“房子”前,尨海潮幫她們鋪上報紙,吩咐孫子輩的跪在墳前左右兩側,均一字排開。接著龍大從一個袋子裏變出一隻活雞,割破了喉嚨鮮紅的雞血濺到“房子”上,滴在紙錢裏。被殺掉的雞滴完血就隨隨便便地扔在一旁,時不時地跳動一下,有些恐怖的樣子。接著尨海潮輩份上的,挨著將一把土灑在墳前,又在土上灑酒。


    龍大河將袋子裏的饅頭倒在供桌上。“一個表示意思就可以了,留下給翔子吃。”尨海潮抓住龍大河的手。但被龍大河拒絕了。


    香爐裏的蠟因為天氣寒冷,已經硬邦邦的了,燭很難插不進去。不是說到春天了吧,怎麽還這麽冷?龍大河心想著過去拈香,每一個環節他想了很多話,但到了自己總無法順利說出,還是照他們的要求做了,盡管做得不標準。


    燒紙,衣物,“房子”等一些東西順序燒起來,接著點燃了鞭炮。火光,硝煙和紙灰一時間鋪天蓋地,龍大河和尨老太的子孫們一樣跪著,心裏卻空空蕩蕩的,他覺得對不起她,更錯怪了她。現在才覺得她就是自己的母親,他要向她保證好好待她的海燕。但難以確定這樣的溝通到底是不是有效?他如此這般的疑慮,腦子很亂,很亂,隻能使勁地把照片擦擦幹淨,而他每次都忘記拿多一點的燒紙,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滴在上麵加上飛來的紙灰,尨老太的相片被擦得黑乎乎的了。他完全明白他的話、他的心根本傳達不到尨老太那裏。上墳,祭祀,哪裏也去不了,隻是給活著的人一點安慰罷了。


    龍大河不解,他想留著紀念。他覺得上麵這一切麻煩,浪費,連溫飽都解決不了,還這麽複雜。他覺得,把遺像留下來,把她留在心裏比任何祭祀的禮節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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