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過去,寫語錄之風刮到小尨河公社大大小小的街道。一夜之間,街上貼滿了紅底黃字的主席語錄,遠望去就好比現在街上的霓紅燈和廣告一樣。走進街道仿佛走進紅色的海洋。


    天還沒亮,於槐江家的院牆上就呈現出一塊長方形的白牆,那是於老伯給兒子寫語錄準備的。這在當時的銀龍嶺大隊算是晚的了,因為隔壁兩戶的語錄早已上牆了,於槐江家現在才動手,何況他家地主出身。


    於槐江仍在睡夢裏和龍大河到處寫語錄、詩詞,就被父親喊醒:“學校給你停了課在家反省,今天再不表現表現,恐怕要開除了。”


    於槐江揉了一下惺忪的睡眼,喊道:“天都還沒有大亮,這麽早把我喊起來做甚?”


    於老伯說:“你再不起來,就不是開除的事了,恐怕要成落後分子了。”


    “本來這書我不想教!要不是當初你請龍大河逼我?”於槐江又提當年教書的事情。


    於老伯一氣之下把他的被子掀了,說:“你出去看一看那家那戶的牆上沒寫語錄。你還不抓緊把油漆收拾出來,等龍大河來幫我們寫。”


    “又是龍大河!”於槐江爬起來,看著父親說,“要不是龍大河攪和,那黃靜槐會和我離婚嗎?”然後轉過身要躺下,隻聽“啪”的一聲,於老伯的手掌打在了兒子的後背上,就是紅紅的一個掌印。於老伯顫抖著手說:“好多事情要不是龍大河幫咱,你幾個槐江也坐牢了!現在媳婦丟了,不自身檢查反省,反而怪罪起大河來。”


    “現在我們怎麽寫也是落後。”於槐江說。


    “人家寫一塊語錄,我們寫兩塊語錄。字,我們請龍大河來!雖然晚,要比任何一家更好。”於老伯說著去幫兒子拿褲子。


    於槐江知道老父親的脾氣,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好下了床,去準備桌凳、油漆和梯子。


    父子出了院子。於家的土牆經過二百年的風蝕雨刷,沒有了昔日的光滑,早剝落得凹凸不平,坑坑窪窪,那溝痕處的青草留下了太多的滄桑與悲涼。


    於老伯對兒子說:“要把語錄寫好,首先要用灰泥子把不平的牆壁抹平了,再把紅漆刷上去,等紅漆幹了才能在上麵寫字。你去何仙客家借點。”


    “太麻煩了,不抹灰泥子了,直接刷上漆寫上字就完了。”於槐江這麽說,並不是想偷懶,而是那刷牆的膩子足可以把房子裏打扮得油亮雪白。


    於老伯說:“這個不能偷工減料,圖個方便,對領袖忠不忠就是看行動,你這樣的做,讓別人看到了,不把我們推上大槐樹下批一頓才怪。你要是不想咱家被別人批判,你就老老實實地去借灰泥子,來把牆壁抹平了。”


    於槐江不敢怠慢提了一個尿罐子去了何仙客家,恰巧他家的灰泥子也用光了。於槐江正要走,被何仙客喊住了,何仙客告訴他,龍大河從縣城帶回來什麽膩子,那個錚亮雪白。


    於槐江渡船去了東岸,走進了青龍嶺大隊。龍大河正幫著大隊部寫語錄。那語錄的上麵盡管有房簷遮擋著,但始終遮不住陽光的照射。那雪白的膩子裏散發著刺鼻的桐油味。難聞的味道一股股隨著風不停地往於槐江的鼻子裏灌,於槐江幾乎要被這桐油味熏暈過去。但一看到這抹平的牆壁上的語錄的確比石灰泥牆上的語錄上檔次,這一股臭味就漸漸的淡了下去。


    “你可以裝罐子膩子回去,讓於老伯寫。”龍大河站在桌子上說。


    “我爸非要等你呢。”於槐江喊。


    “我盡量吧。把那膩子板帶上。”龍大河交代好繼續寫字。


    不一會兒,於槐江把借來的膩子交給了父親。於老伯怕耽誤時間,又怕兒子抹不好,幹脆自己動手,那手裏的膩子板如同女人們烙煎餅的板子遊動。一袋煙的工夫,牆壁上不平處被於老伯用膩子一片片地抹平了。於槐江提過來一桶紅油漆,於老伯一道又一道地刷在了膩子的地方。一共刷了三遍,一堵紅彤彤的壁板在陽光的照耀映入了於槐江們的眼簾裏。


    這紅色讓他們父子倆的血管裏的血在噴湧,滿臉的高興比陽光還燦爛。


    於槐江說:“人是鐵,飯是鋼。語錄上牆是重要,但不能餓著肚子幹吧。”幹了一早上的於槐江的肚子已肌腸轆轆的,提意見了。


    其實於老伯何嚐不餓?隻是不好在於槐江的麵前開口說而已。聽於槐江這麽一說,就答應了:“收拾一下,喝完粥繼續幹。”


    那個歲月,老百姓吃飯之前幹活之後,都要背誦一段領袖語錄,背過的就能吃飯,背不過不能吃飯。


    於槐江是背誦語錄的先進代表,至於父親就不那麽幸運了,等於槐江二嬸端上早飯,於槐江要監督父親背語錄,那一碗粥都端到於老伯跟前了,於老伯正要端,於槐江立即製止,說:“背一段語錄才能吃飯。”“好吧,背就背。”可於老伯想了想還是背不好。“你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喔,幹嗎不要忘記公雞打鳴。”“不對,再背一遍。”就這樣,於槐江一遍遍地教,耳背的於老伯一個勁地撇音,滿嘴的唾沫星子象噴壺,好不容易通過了,於老伯抬頭一看門外,驚歎道:“哎呀!快吃飯,說不定龍大河早到了!”


    吃飽了肚子的父子倆,幹活的勁頭又來了。可是,龍大河沒有來。


    “不能再等了。龍大河一定有事。槐江,看你爸的。”於老伯跑進屋子裏取來一支刷子筆,爬上桌子,一筆一畫地用黃漆把語錄寫在了紅紅的牆壁上。


    等寫過了,過路的人看見了牆壁上俊秀的一手毛筆字。於老伯逢人便誇:“是我兒子槐江寫的。”


    於老伯從小練過真草隸篆,龍大河那手毛筆字就是跟他學的。那時的用毛筆,就像今天要用的鉛筆、鋼筆寫字一樣。龍大河寫得多了,自然練出一手好字。這在當時的語錄上牆正好派上了用場。


    於老伯看看字,想想龍大河,就對兒子說:“你有空了,好好地練習一下寫毛筆字。草書如龍飛鳳舞,行書就是一幅美麗的山水畫。這一點,龍大河領悟得比我要好,你多向他學習學習。”


    於老伯說著,說著,“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gongchandang。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語錄被於老伯如畫一樣的繪在了那片紅豔豔的油漆上。


    微風在噬幹著漆裏的汽油味。觀景的人們誰也不願意離開於老伯那一手漂漂亮亮的語錄前。他們議論著,說笑著。於槐江在吹過來的風中粗略地聽到:“要不是地主成分,人家早上省城了!”


    於槐江在為父親高興,也為老父親用毛筆字寫出的語錄被人們稱讚而自豪。於槐江暗暗地下決心,一定向父親和龍大河學好毛筆字,把領袖語錄寫在學校、大隊、工廠和商店的牆壁上,讓紅太陽的精神永遠地照在人民的心裏。


    從那天起,於槐江除了認真地教書之外,跟龍大河認真地學習寫毛筆字。慢慢地都知道於槐江也寫一手好字,家家戶戶便去請他去寫。寫完字後得到別人家好菜好肉的招待。於是,於槐江再沒有了愁眉苦臉,每一次見到龍大河,吃得滿臉紅光的於槐江,笑哈哈地問龍大河:“今天又去寫語錄了。你知道是那條嗎?”


    龍大河笑笑回答:“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gongchandang。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於槐江真正地知道了這條語錄的深刻的含義,但是他怎麽也難以明白:為什麽東夷國要在效仿中國在舉國上下掀起聲勢浩大、長達十年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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