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何仙舟當了紅衛兵預備兵,跟著尨順行很認真地龍主席像前宣誓,學會了背語錄,搞串聯,不久成了“破四舊”的急先鋒。


    這一天早飯後,何仙舟突然接到了上級的命令,要她火速去槐花崗。因為那裏有孔廟和龍槐公祠。她忘不了昨夜龍槐公祠她的恥辱。


    她身背著一個紅色透明塑料袋子,裏麵裝著龍大槐著作,一份時髦的派頭,帶領十幾個紅衛兵出發。不到中午,她們離開了小船登上槐花崗。崗上沒有大門,隻是兩棵大小形狀相同的槐樹。槐樹下是一對大石獅子,四麵圍著木板,外麵貼著“龍主席語錄”。她們不敢承擔撕毀龍主席語錄的罪責,就徑直進了龍槐公祠。


    這裏的龍槐公祠比大槐樹龍槐公祠富麗堂皇多了。何仙舟向後麵的紅衛兵把手一揮,“同誌們,把這龍槐公祠給我砸了,越徹底越好!”


    滿屋子全用木板將壁畫覆蓋,也貼上了龍主席語錄。一幅《龍槐公頌》,用蓋有“尨城縣文物保管會”印章的封條將字幅蓋住,仿minguo大總統“熱心公益”的匾現在用寫有“破除迷信”的紅紙蓋住;梁柱上的“龍鳳朝陽”覆蓋上“革命到底”。在附近生產隊的協助下,祠裏的龍槐公雕像則用龍大槐畫覆蓋,牆上的花窗、雕磚均糊上白紙,兩旁的建築貼上類似“敬祝龍主席萬壽無疆”和“緊跟龍主席永遠革命”的革命標語。


    前來的紅衛兵沒有誰敢動手,因為觸動了那帶有領袖語錄的封條就等於離反革命走近了一步。然而,何仙舟卻手握著錘子向門口的獅子一陣亂敲。


    何仙舟的手腕被龍大河的手攥住了。“給黃靈槐留下點東西吧。龍槐公精神是她的命啊!我爺爺生前,一再告誡我要保護好它。”


    “她的命!你要保護好它。”何仙舟禁不住一陣冷笑,說:“昨晚,我被一流氓騙到這裏,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時候,黃靈槐來到門口,你也來過。可是,誰珍惜過我的青春,我的貞操,我的命。要不是尨順行及時趕到,我早已成了小尨河裏的冤魂。還要這槐公祠幹什麽?”


    “這一切都是誤會,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過來。”龍大河攔住了義憤填膺的何仙舟,堅決地說:“隻要我在,任何人不能毀了龍槐公祠,除非從我身邊踏過去!”


    “走!去把孔老二砸了!”何仙舟見形勢不好,就給龍大河留足了麵子,然後吆喝著紅衛兵,去了近鄰的孔子廟。[]


    孔子廟的門緊鎖著,由於紅衛兵來得突然,黃靈槐沒來的及給孔廟寫標語,幾個大個子紅衛兵模樣的人早站在門口,在牆頭上打出紅衛兵的旗幟。耿亮人沒有出來,肚子先騰出來了,站在那兒喊,“哪一部分的?誰的指示?”


    “龍大槐思想紅衛兵司令部的,尨順行的指示!”何仙舟沒想到被她砸得頭破血流的耿亮突然威風凜凜地站在了對麵。


    “他算個球!乳臭未幹的娃子,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能動孔子廟一根草。我們是龍大槐革命路線紅衛兵司令部的。”耿亮想嚇退她們。


    “這時候你還敢做孔子的孝子賢孫?連曲阜的孔廟都查封了,北京師範大學的紅衛兵、曲阜師範學院的紅衛兵,拉出了孔老二的泥胎,孔老二及其龜子龜孫們的墳墓掘開了,‘萬世師表’的大匾砸了……”


    “你懂個屁!你給老子掙功論賞,沒門。我們頃刻將孔子廟燒了!也向毛龍主席匯報激動人心的消息。”


    何仙舟是何瑋和黃靜槐的小妹,尨海燕是耿兆麟的妻子,耿亮是耿兆麟的親兄弟,怎麽論耿亮和何仙舟也算是兄妹,不管是“龍大槐思想”,還是“龍大槐革命路線”本來是同根生的,沒有想到在那個歲月裏,竟然難以尿到一個壺裏,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男女有別,而是他們都標榜隻有自己才是最革命的,都恐怕另一派是阿q裏的“假洋鬼子”吧。為了辨別誰是真正的革命,誰有資格摧毀這裏的孔子廟,他們決定采取打“語錄仗”的戰略論英雄。


    兩個司令部勢均力敵,“路線兵”大都是時髦青年,背語錄出口成章,像耿亮這樣的“學習龍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學毛著標兵”能背上成千上萬段,不止一次地到各地去演講“學習龍主席著作心得體會”。但“思想兵”也不遜色,大都是中學、師範的高材生。待“路線兵”一出口,何仙舟不僅對答如流,而且對每一段語錄的出處、主題、背景及其語錄的原因闡述的一清二白。嗓音清脆,如小尨河的水潺潺流動。


    那耿亮的“路線兵”裏有一部分是流裏流氣的青年,見“思想兵”個個如早晨8、9點鍾的太陽亮麗、散發青春的朝氣,竟然在語錄裏動起了粗,如洪水猛獸滔滔不絕。


    可以這麽說,50年代,青年手中的武器是用來訓練,對付帝修反的;而60年代,他們的武器就是來對付原本在一個學校裏一起背龍大槐語錄的同學,沒有想到今天碰上的是大於他們純男人組成的隊伍,他們會如此“流氓”,經過兩個多小時何仙舟被羞得啞口無言,在對方煽情的攻勢之下,何仙舟被“路線兵”打得落花流水,沒有辦法隻好派人去請尨順行出動。


    這次“破四舊”,對黃靈槐校長不能不說是一個教訓,當初何仙舟還是“破四舊”的受害者,轉眼間成了英雄。黃校長未雨綢繆,她知道靠貼標語、假扮紅衛兵的辦法堅持不了多久,即便能哄過了何仙舟,不可能騙得了那狡猾的尨順行啊!她將多年研究龍槐公的資料搬出來燒了!那時候她的心一定很疼痛,不知流了多少淚水啊!那線裝的書籍,孔子碑帖的拓片,《龍槐公畫傳》都燒了,那是燒她的心啊!如果現在放在“鑒寶”節目裏該是怎樣的風采?


    黃靈槐唯恐自己連累了與各處設龍槐公像小學的老師,凡與他們有關的照片、信件和資料(按現在來說有價值的論文成果)等等,統統拿了出來,放進了那燒她心的大火裏……


    等尨順行趕來,耿亮的“路線兵”早已仿照砸碎曲阜孔家店的樣子,砸了‘萬世師表’的大匾,將孔子塑像的眼睛挖空,然後用糞便塗了一身,就連門口的石獅子也成了“封建產物”,被砸得肢體斷裂。


    “你們去準備收拾一灘紙灰吧!”耿亮譏笑來晚的尨順行。


    “你們竊取別人的果實算什麽英雄?糟蹋孔雀這樣的弱女子算什麽好漢?”何仙舟站出來說。


    “孔廟是我們砸了,怎麽竊取你們的果實了?誰騙孔雀去了北京?孔雀知道你們披著革命外衣的大流氓,才脫了軍衣。可你們為了清理門戶,又砸了理發店,糟蹋人家女孩子。如今還陷害我們真正的龍主席的紅衛兵戰士?”耿亮據理力爭。


    “放屁!何仙舟親眼目睹了你耿亮砸了店,扒了孔雀的裙子,糟蹋了人家姑娘。”尨順行怕何仙舟不是對手,出麵論證。


    “黑的白不了。何仙舟,我們是兄妹,哥不會騙你。快離開他們,不然你會後悔的!”耿亮喊著,然後和大家揚長而去。


    尨順行要何仙舟領著紅衛兵去揪鬥黃靈槐,“我知道她是你的親姨,但黃頑固堅持資產階級反動立場,反對龍主席的革命思想,52年龍槐公就批了,她還保護著,真是死不改悔。糟蹋孔雀的是誰,黃金槐。他是她的親兄弟。”


    何仙舟聽了,不由義憤填膺。再說耿亮與她早劃清界線了,她覺得她不能落後於他,她還是和尨順行去了。


    她敲響了黃靈槐的門。屋子裏通紅一片,焚燒的紙味從門縫裏擠出來。尨順行踹開了門。她們擁了進去。


    黃靈槐是“牛鬼蛇神”嗎?會指使兄弟扒姑娘的裙子、糟蹋人家嗎?她細長的眉毛下一雙善良的溫和的眼睛,慈眉善目的,她的心頓時慌亂起來。隨著那一把火,燒斷了與她聯係的學者與親人的聯係。有關龍槐公的資料也隨著那場大火煙消灰散了。直到21世紀的今天,當年這些材料再也無法彌補。


    “怎麽是你?仙舟!”黃靈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打量著她,心急如火地告訴她,“你哥嫂子到處找你,你怎麽和他們在一起?”


    “和你們在一起,你能保護我嗎?那個深夜,你兄弟黃金槐把我和尨順行帶到槐花崗,編出耿亮快要死的謊言逼我。你去哪裏了?”


    “那一夜,我根本不在學校!”


    “編吧。你們兄妹串通一氣,就是想我做你們黃家的媳婦!要不是尨順行喊來尨海鳴,恐怕我……要不是尨順行從中幫忙,耿家會繞我們嗎?”


    “仙舟!你太幼稚了!是你嫂子看你惹了事,找了耿兆麟。他出麵調停的。”


    “低頭認罪,不許負隅頑抗!”尨順行見黃靈槐跪在那裏,(其實她根本站不起來,解放戰爭中,站在冰涼的小尨河裏,支撐起過河的戰士,戰爭勝利了,而自己落下終身殘疾)。黃靈槐默不作聲,在那裏用教杆輪著紙灰。


    “你們去準備收拾一灘紙灰吧!”耿亮的嘲笑聲又在耳鼓回響,孔雀躺在被單裏瑟瑟發抖被人糟蹋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尨順行憤怒了!輪起帶著銅扣的軍用皮帶,呼嘯著甩向已是殘疾的黃靈槐,“讓你指使你的兄弟去強迫何仙舟!讓你反對龍大槐思想!”


    “別打她了,她沒有指使,那晚上她根本不在學校!”何仙舟突然喊起來。


    “沒有罪?50年代她勾結龍大河的爺爺替龍槐公喊冤,公然跳出來反對龍主席。”


    “她沒有勾結龍老公!”


    “沒有?把兒子的模範教師的名額都給了她。這就是證據!”


    “別打了,她是我姐姐!”


    “她和靜槐一樣,反對紅衛兵。差點兒毀了你的前途!你的的愛情!”尨順行手裏的皮帶停在半空中,那青春的目光裏滋生出一種獰笑的淫蕩的誘惑。何仙舟雖然第一次見到這種目光,雖然不知道裏麵的意思,但自己跳動的心讓她粗略地知道,如果黃靈槐躲過了這一劫,而自己恐怕永遠無法逃避眼前這凶神惡煞的東西,她能說些什麽呢,眼睛呆呆地看著姐姐挨打。


    尨順行的皮帶再次輪起來,頃刻間黃靈槐被打得遍體鱗傷,鮮血直流。


    黃靜槐聽孩子說,黃靈槐被何仙舟打了,喊來龍大河火速奔了槐花崗,一跑進來見尨順行正拿黃靈槐發泄淫威,抓住了尨順行的皮帶,“你這畜生不如的東西!書不好好讀,到這裏幹傷天害理的東西!”


    幾個孩子也跟著跑來,見眼前的情景嚇呆了,嚎聲大哭。


    “黃校長什麽錯?就是有錯她也是殘疾人。”說著要給尨順行一記耳光。


    尨順行躲得快,對龍大河怒目而視,“你還來求情,她們私自保護寺廟,收養幼兒園,你知道他們幹什麽?是‘培養修正主義苗子’的黑窩。這時候,你要經得起嚴峻的考驗啊!老師!”


    龍大河奪過了皮帶朝河裏扔去了,嘴裏說:“我用不著你考驗,我還知道誰是誰非!”


    幾個同來的紅衛兵也不敢對龍大河怎麽樣,隻是往黃靈槐的臉上唾沫。何仙舟知道這是在考驗她,在逼她,如果再求下去,和姐姐同流合汙是小事,尨順行一定不會放過她。腦海裏孔雀發抖的樣子讓她心猛地一顫。她心裏很害怕,但不能表現出來,她知道大家的目光在示意她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她終於怯生生地走到姐姐跟前,打了她一巴掌。那巴掌打得很輕很輕,但她的心很重很重。


    黃靈槐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沒有怨恨,那目光裏是深深的憐憫,深深地刻在何仙舟的心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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