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天陰得很厚,淡淡的月光好久爬出雲層瀉下一點兒銀灰,但天空卻飄著幾朵零星的雪花。突然,一個身穿白衣的長者站在幽靜的槐樹園裏。“爺爺!爺爺!”龍大河急匆匆跑過去,那白衣長者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那棵蒼勁挺拔的老槐樹。那樹主幹向西北傾斜著,有的地方已被雪花鋪蓋了。


    龍大河穿著黃色軍大衣,手提著一個布袋子,獨自在雪夜裏的大槐樹下徘徊,他無法抹去記憶裏那雪花飛舞的世界裏,龍槐德爺爺沒有見到他一麵就被送進大槐樹樹洞裏。那天,蕭瑟的北風吹著漫天的飛雪,龍槐德爺爺飄舞著長長的衣袖而去。


    1957年的今天恰是龍槐德的忌日。那天,龍大河去了小尨山沒能給爺爺送行。到今年的今天,整整十年了!十年墳的日子應該是一個很隆重、很場麵的祭祀的日子,死者的親戚都要過來。然而,龍大河出了這樣的大事:人們傳言他和黃靜槐偷情被尨海燕逮著了,所以尨海燕才想著投河自殺,至今不見她的屍體。上麵正懷疑龍大河是殺害妻子的凶手,此案正在調查之中。誰又能顧得給龍槐德上墳?現在尨海鳴又說龍大河搬出龍槐公精神,誰不怕牽連到自己的身上?


    龍大河離開了大槐樹到了大門口,起風了,雪花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


    我來了總該給爺爺燒一刀紙吧。那時候忘了植槐,今年也該植了吧。龍大河這樣想,慢慢地回過頭,卻見一位白衣乞丐拄著一個拐杖站在院子裏。


    龍大河看到的白衣乞丐不是濟公佛,也不是洪七公這樣的世外高人,而是東夷國小尨河畔一名乞丐。在各地他做過各種各樣的農活、雜耍、手藝—推磨,割麥,澆園,挑擔,拉車,紡線,豎鼎,捏糖人,撚線頭,軋棉花,甚至做紅媒……為了籌辦義學的經費,大槐樹下實現他第四處義學的心願,不止一次地來到尨家大院門口。等尨家大院關門,乞丐就回到了土房裏,在房子的東麵用自己的槐木棍做樁,選了校址離去了。後來有婆婆命令人在槐花崗義塾的屋簷下,發現了他手裏握著一本《大槐安國》,睜著眼睛含笑而逝,仿佛在傾聽一群群學生的念書誦讀的琅琅之聲。龍槐死了,但他留在大槐樹下的槐木樁卻奇跡般地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龍槐先生,當時社會最底層的一個普普通通的乞丐。尨老太爺並不忌諱這位瘋瘋癲癲、四處“跪求”的苦行者,讓兒子將孫子尨海聲送義學讀書,龍槐先生死後,尨老爺在大槐樹下建立了龍槐公祠,並親手書寫了匾額和碑文,塑造了一尊泥像,以實現尨老太爺臨死前的遺願。從此,這位乞丐被人們號稱“千年乞丐”、“龍聖”、“平民教育家”。其辦學事跡與精神被尊為“龍槐公精神”而發揚光大。龍大河的爺爺龍槐德便是研究、發揚龍槐公精神的代表之一。然而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初的“批判龍槐公”的一場運動,龍槐先生被東夷國龍主席定性“大地主、大封建、大流氓的代表。”全國好多知識分子因為推崇“龍槐公”被列為黑名單,龍槐德便是其中的一位……


    雪飄飄,風蕭蕭,龍槐先生不再是乞丐裝扮,而是襟飄帶舞飄然若仙,在大槐樹下跳舞。龍大河踏遍校園的角角落落,追尋龍槐先生當年乞丐辦學的半絲足跡,那白色的影子換做幾十、幾百個在槐樹林間舞動。大饑荒的歲月,那裏幾乎每天都有人埋下死去的親人。從此,在龍大河的記憶深處,槐樹林就是一座堆積著累累墳墓的陵園。


    龍大河拍了拍額頭,發現前麵的槐樹林,意識到自己看錯了東西,突然想到爺爺的紙還沒有燒,那槐樹樁還沒有植。


    如今,他的爺爺又去了哪裏?龍大河幹枯的眼眸再也擠不出一滴苦澀的淚水。他躲在大槐樹後背靠著西北的方向,用大衣擋著刮來的風雪,慢慢地蹲下,取出燒紙和火柴,在大槐樹前點燃著一堆被夜風吹拂著亂舞的燒紙,樹下是爺爺的葬身之處。燒紙熊熊燃燒照亮著,四周是剛挖掘的墓坑,據說挖出的棺材大都解了板子給槐樹園小學做了板凳、桌子,修繕了門窗。白天,這些紅衛兵們刨開了一座座墳墓,似乎想從裏麵挖掘出一些“封資修”的影子。沒有了棺材,沒有了一塊骨頭,隻有還沒來得及填好的墳坑,好多飄渺的影子在坑裏左右舞動,刺眼的火光將它們的魂魄灼燒……


    爺爺出殯的那幾天也是風雪天,龍大河去了小尨山沒有來給爺爺送行。龍槐德去世的第二天,老人們用雪水沐浴了屍身,然後用槐木製成一個特製的棺材,把龍槐德裝殮以後,停在龍大河家的門口。棺材旁邊擺滿了鍋碗瓢勺,都敲掉了一塊,課本剪掉了一角,硯台砸去了一塊,這大概算是龍槐德的陪葬品了。


    一陣狂風從西北的黑龍嶺方向凶猛地刮來,把未燒盡的紙卷向天空。那隻雄鷹飛來蹲在棺材上,用鋒利的喙撕咬著棺材上的繩子,似乎幫助望著解脫身上的束縛。白茫茫的天空,下起鹽粒大小的圓圓的冰粒,不一會兒掛滿了枝頭。“卡啦――!”老槐樹從枝丫處裂開,“撲冬――冬!”骨灰盒剛好掉進裂縫處,龍老公就這樣被送進了大槐樹的樹洞裏。於是,深不可測的樹洞便成了龍老公的墓穴。沒有墳頭,沒有墓碑,沒有占有一寸土地,龍老公的死給後人留下世界上最先進的殯葬理念和一個民辦教師對不公平的政治的控訴。


    風呼呼地刮著,雪越下越大,燒紙漸漸地燃盡,周圍化滿了雪水,龍大河起來轉到大槐樹祭壇的南麵跪下,從那布袋子裏取出一把斧頭和十幾根槐木棍子,他想把這棍子砸在大槐樹下,這麽多根總會有一根發芽吧。龍槐樹總有一天會死去,但新植的槐樹會奇跡般地活下來。於是,風雪中又夾雜敲打棍子劈劈啪啪的聲音,那聲音很悶,也很淒涼。龍大河抽泣地說:“爺爺!你走的那一天,不孝孫子沒能送你。你的棺材被掛在大槐樹上,一場大風把你的屍骨還原大地,證明了你的冤枉!證明了你的清白!把你的靈魂召到天上,讓你早化為天上空中的一顆星星在黑夜裏閃耀。我聽抬棺送行的人說你沒有死……”


    送龍槐德的那天午後,大雪擋住了凝望槐樹林的視線。在人們抬著屍首奔往槐樹林的時候,忽然刮起了大風,風聲夾著雪花怒吼,屋上、田野裏,槐樹林裏經風的襲擊,張牙舞爪起來,迫不及待地抖落身上的雪。忽然,一陣旋風刮來,抬棺材的人把棺材丟了找一個牆角暫時避開風雪。幾個人袖著手說著龍槐德生前的好,一匹紅騾子飛馳而來,騾背上那人戴著三山帽子,穿著黃軍用大衣,勒著韁繩將騾子圍著棺材正看,喀喇幾聲,棺材蓋搓開了,隻見龍老公從裏麵露出了頭。還有人親眼目睹,那騾背上的高個男子將屍體抱起來放在騾背上飛馳而去……


    “爺爺!他們敬仰您的精神,他們都不希望您死,都希望您能和龍槐公精神一樣發揚光大。這麽多年我一直認為所謂的鬼混純屬於無稽之談,你早已去了。這麽多年沒有給你植槐,我總認為有一棵老槐樹足以證明了,再說周圍還有那麽多的大槐樹,還有南麵不遠處的槐樹林。再在老樹下植一棵槐樹,大冬天的它會活下來嗎?然而,我錯了!跟尨海燕結婚這麽多年來,我進過幾次城,又幾次回到鄉下;幾次升遷,又幾次落魄,幾次被批鬥。我敬仰尨海聲,敬仰黃靜槐,敬仰所有崇尚龍槐公精神的人,我踏踏實實教書,老老實實做人。我怎麽落得如此慘狀?尨海燕懷疑我和黃靜槐的關係,竟然帶著親生兒女一齊投河。孩子們安然無恙,但尨海燕至今沒有找到。爺爺,我相信你的魂靈。如果她去了,你告訴我吧;如果她沒有去,你幫我找找她吧。或許還在人世間,或許走在陰陽兩界。你總要告訴我啊!再過幾天找不到尨海燕的下落,恐怕黃靜槐和您的孫子就是殺人凶手了!”


    龍大河插完了所有棍子,抬頭一看:前麵幾十位穿著白衣的少女、少婦們立在麵前,臉上冷冰冰的。尨海燕在哪?他想去尋找她,然而起身的時候卻覺得身體後麵被誰死死拽住了!那些女人越來越近,隨著狂風搖曳著身姿,像是在索取他的命!


    “我還不能去!爺爺還等著我平反昭雪,那些大槐樹下餓死的人還需要我伸冤,尨海燕和我的孩子們還需要我去愛,黃靜槐還需要我幫她還清白。我不能跟你們去!非要我走的話,我隻能和你們一拚。”龍大河終於掙脫了,用拳頭向一個個女人衝擊:這邊的打退了,那邊的又起來……反反複複地衝擊,直到眼冒金星昏到在茫茫大雪之中。


    等龍大河醒過來的時候,卻發現躺在黃靜槐的屋子裏。屋子裏十分得暖和,見何仙舟微笑著站在身邊,就說:“仙舟,我向來不信什麽鬼神,可昨夜我去大槐樹下給爺爺植槐,我不僅看到了龍槐先生,還看到爺爺,還有大饑荒餓死的那些人。”


    “是你的壓力太大了!”何仙舟說著去倒了一杯熱茶過來。


    “我砸過了棍子可怎麽也起不來。好容易掙脫了,卻發現好多白衣女子來索命,我就向她們衝擊……”


    “大河,這個我會讓你明白!”何仙舟望著龍大河,覺得一個教師信仰鬼神的確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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