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路的顛簸,黃靜槐感到了來自男人寬大脊背的溫暖,包括一種疲倦的溫暖。於槐江把她背到家裏,自個兒踏著夜色離開了。


    黃靜槐隻希望有一張床躺下,休息。這個世界除了小妹的一張床,再沒有別處了。她怕驚醒自己的小妹,怕小妹醒來因她白天的事情而傷心,她去燒了一鍋水,然後無限憂傷、無限疲憊地撲倒在那張屬於小妹的小床上,鑽進小妹的被窩裏,她突然感到身下黏糊糊的東西,她把燈重新點上,看見鮮紅的血。她聯想到前幾天小妹曾經告訴她下麵流血、腹部痛疼的事情,她知道小妹已長大了,她曾默默地祝福小妹的將來,但轉而一想,那事情已是半個月前的事。黃靜槐再次接觸到小妹大腿的那個地方,再向燈下仔細地看,她是有過孩子的母親,她知道男人的東西早已觸到這個地方,她想到了尨順行他們,知道小妹去過尨海鳴那兒,懷疑和憎恨像兩股繩索擰纏在一起在她的心底開始萌生……


    何仙舟慢慢地醒來,夢裏的恐懼和掙紮還沒有淡忘,她清楚地看見眼前的這扇窗。天色正由傍晚進入夜裏,“你怎麽睡在我的床上?!”何仙舟像驚恐的獅子去指責嫂子,然後用腳踹了嫂子一腳。


    “我?你的嫂嫂啊!怎麽不能和小姑睡在一起?”黃靜槐對小妹的舉止非常不理解,因為在她的心目中,何仙舟是一個溫柔文靜的女孩,今天這樣的驚恐、煩躁,她突然意識到小妹發生了可怕的事情。


    何仙舟坐起來,作好了嫂子唾罵痛打的準備。於是那個短發微卷、嘴唇性感的嫂子冷淡而認真地說,“孩子,你像是丟了什麽?尨順行欺負你了?”


    何仙舟愣了一下,接著明白了過來,似乎曾裸露在陌生的男人麵前,她的嘴唇顫動了一下,搖搖頭。驚恐而悲慘地望著眼前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嫂子,她不知道有什麽辦法可以宣泄她的無法承載的羞恥和痛楚,但她信任自己的嫂子,還是在本子上寫下“尨海鳴”三個字,抹著眼淚說:“媽,他拚命地要我為黨為革命做一件大事。”


    “你答應他了?!”黃靜槐萬分驚恐。


    “沒有……但他們不會放過你和龍大河叔叔的,你說我該怎麽辦啊?嫂子。”


    “你於老師找到龍書記了。”黃靜槐告訴她,她相信於槐江辦得沒錯。


    “龍書記,就是縣裏的龍永圖書記。尨海鳴說龍永圖書記看中了我,要娶我!”


    “那你怎麽說?”


    “我說,這件事要龍永圖親口說。要欲都的何江龍親自答應。他尨海鳴卻哈哈大笑,那意思是我做夢想攀皇親!嫂子,你說這是怎麽一回事兒。”


    “何仙舟,當初,因為你姓何,和何瑋一個姓氏;長得和我家翠槐相似。我們就把你帶回尨城縣。你爸是不是當朝欲都的副主席何江龍,誰也沒有核查過。但我們去問過你媽,她也是回避。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都是我的好妹子。到任何時候,你都要用自己腦子去想。當初,有人傳言龍書記要娶尨海燕,後來傳言要娶我,現在又說想娶妹子。都是捕風捉影的事情。你想想龍永圖是什麽人?他們是什麽人?如果龍永圖想那樣,他們又怎麽敢糾纏我們!”


    “嫂子!你說得很對。可是,我不按他們說的去做,他要找人把你們廢了,把我毀了,還要去欲都把我媽也做了。你讓我怎麽做?”小妹跑進屋子裏,關好門。


    黃靜槐看著小妹的字條,絕望了,淚水傾盆而下,她甚至想到去死。她想起尨海鳴是一條毒蛇,最終所有的情緒變成深切的絕望,如洶湧的海水排山倒海般擊敗她。這時突然看到一束光亮,那是何瑋從“牛棚”裏寫來的信,她哭了,給丈夫寫下了一封長信,在信裏說:“隻要對黨、對龍主席、對革命事業有利,我個人無論經受怎樣的痛苦和不幸,我都心甘情願地為黨獻出一切。昨天是這樣,今天是這樣,明天永遠是這樣。何瑋,我們是革命伴侶,曾在龍大槐思想的光輝照耀下結下了無產階級深厚的友誼,今天我卻不能和你共同在革命的道路上犧牲在一起。你要叫孩子們永遠聽黨的話,聽龍主席的話!那年進城進修的名額本來應該於槐江老師的,你讓我進了黨的學校,我一直對他有愧。你出來後,和仙舟別忘了報答。你們要永遠堅信我們的黨是偉大的,龍大槐思想是偉大的,社會主義和gongchanzhuyi的事業是偉大的,你要繼續改造自己!永遠革命!”她決定為“信仰而殉道犧牲,保持以死抗掙的“忠誠”與“清白”,她走出去,最後一次走向渡口,走向那棵大槐樹。


    她仿佛看到了尨海鳴那群流氓拍下的不堪入目的照片,大街上裸露的脊背飛來的雪球,看到了自白書,看到了尨海鳴為了生一個兒子跪在她麵前的可恥嘴臉……她想早早地離開這個世界。然而,另一個黃靜槐想到了大槐樹下的孩子們和老師們!想到了龍大河和憨子,想到了他們會隨時毀了心愛的丈夫和可愛的漂亮小妹……她再次鼓起活下去的勇氣。尨海聲、龍永圖為了正義而來,然而,在他們的身後烏雲滾滾而來……經過生與死的思想抉擇,她離開了大槐樹,走向回家的路。


    回家後卻不見了小妹。夜,是那麽漫長,她知道何仙舟去革命了。隻要自己活著,就必須寫好“自白書”。而一旦寫了,勢必要向世人“承認”她和龍大河、和憨子的“作風問題”,可那樣丈夫和小妹的前途就將毀在自己手裏。誰也沒有想到,黃靜槐含著淩辱,撩下唯一的小妹—何仙舟,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到了小尨河畔的大槐樹下……


    清晨,人們在大槐樹高六七米的樹枝上發現了一名女子,麵朝河東岸的槐樹園小學的方向,雙腳懸空掛在細弱的分枝上,左手自然下垂,右胳膊肘仍搭在樹杈上,胸前握著一本厚厚的書和一本破爛不堪的書。等公安人員趕到現場取下的時候,她早已身體冰涼僵硬,但麵部呈現深紅色,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不間斷的、淺淺的、但似乎完整的繩結的怪圈,舌頭卻被咬在嘴裏,從嘴裏溢出鮮紅的血,足可以揭示著死者生前的“故事”。


    “是她!黃靜槐,槐樹園的老師。”有人認出了她。


    “還抱著書呢。”人們驚訝地喊,發現了緊貼在在她的胸前的“紅寶書”和《大槐不是傳說》……


    她為什麽要死?為什麽選擇這種死亡方式?又怎麽爬上去這麽高的樹?這麽冷的天,她過來爬樹上吊這一路上不冷嗎?樹枝那麽細,為什麽沒有踩斷的痕跡?……一連串的關注和質疑,同時也引起了警方和領導的注意。


    很快這質疑消失了。警方很快從群眾的調查中獲悉:黃靜槐是一個“作風有問題的人”,從和好幾個男人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況且這些男人個別還是主要領導。生前幾天,耿亮等人曾經過問過她的生活問題。東窗事發,她自然無顏麵活在世上。然而,還有一點不明白,一個女教書先生何以跑到五六米高的樹枝上?樹枝細軟而沒有折斷?最後,辦案人向上級請示,就有領導做出這樣大膽地猜測:死者是順著樹幹的外部支架先爬上去又順著樹枝往上爬的,由於死者身材“消弱”,所以沒有踩斷樹枝。


    尨海鳴很快就主動關押了耿亮和四弟尨海濤,揚言是他們辦事不力導致黃靜槐老師自殺,並主動要求領導對本人給予處分,要求把何瑋從“牛棚”裏暫時放回來,早已讓黃靜槐入土為安。


    何瑋從於槐江捎來了黃靜槐的遺書,她的最後請求是:“請允許我最後一次高呼:gongchandang萬歲!毛主席萬歲!”這使我們不難想起鄧拓、老舍、嚴鳳英……那一長串被陷害致死的人,為自己的忠誠、善良而遭到毀滅,他們畢竟是名人,畢竟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點點聲音。而在這些名人之外,像黃靜槐老師一樣默默無聞的人,他們懺悔、請罪、甚至獻身、犧牲,即使在含冤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依然念念不忘獻上最後的忠心與善良,卻悄然無聲地走了。多少年後,誰也不知道這個地球上他們曾經悄悄地走過,因為他們是普通的工人、農民、戰士、基層幹部、知識分子……他們真的像荒野裏的小草而微不足道。


    黃靜槐當年跟父母逃生沒有死在日本鬼子的馬蹄之下,賊黨嚴刑審訊她的父親,她和母親被特務所追殺而獲得第二次生命,然而在那冰封大地的歲月裏,她竟然死在她死後依然忠誠的祖國,死在她生過愛過的大槐樹下。


    “這‘紅寶書’給仙舟吧。讓她別盲目造反、革命,看老人家怎麽說。”何瑋給於槐江說了幾句話,就被再次架上去“牛棚”的車遠去了。


    小尨河在哭泣,老槐樹在哭泣,她的群眾,她的同事,她的學生們在哭泣。


    何仙舟聽說嫂子死去的噩耗,脫下了那身紅衛兵軍裝,在嫂子的屍首麵前悲痛欲絕,在一場風雨中,她想淹埋了嫂子。可是,他們不允許,說是要娶什麽證件。


    他們走後,尨順行跑到黃靜槐的屍體前,當著何仙舟的麵撲通跪在那兒懺悔。


    何仙舟指著尨順行說:“你起來,你不配。你們滿足了吧,哥哥牛棚去了!嫂子去哪裏啊!你滾!我永遠不想見你!偽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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