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香槐見他們走遠了,讓龍大河從藥廚後麵的牆旮旯裏出來。剛走到門口,沒想到狡猾的耿亮進來了。就這樣龍大河被送往大槐樹南麵的老荒坡,和他在一起的是他的戰友—於槐江,龍五公和他的四個兒子。


    耿亮讓民兵扔過鐵鍁,逼著他們去挖深坑,隻有龍大、龍二接過了鐵鍁。龍五公急得在一旁大罵,無濟於事,讓龍三去奪龍大、龍二的鐵鍁,耿亮要過一民兵的槍,狠狠地搗了過去,龍三喊了一聲蹲在一旁。


    “槐江沒有罪,順風不是他害的!饒他吧。”於老伯跪下哀求。


    “放了?順風誰?尨海聲、海濤的侄子!他們也不會救你們!龍老公龍槐公的事沒有平反,龍大河女學生,那個龍永圖沒臉救大河,會救你們啊!誰也不會!”


    於老伯絕望了,站起來抱起兒子大哭鬮。


    等坑挖過了,耿亮將龍大河和於槐江一一踹了進去。龍大河雙手緊按洞壁,屁股高聳,雙腳叉開,將於槐江護在身下。


    耿亮命令手下的人填土,沉重的沙土落在龍大河的脊梁……


    此事此刻,隻見銀龍嶺的方向火燭通亮,喊聲震天。火光中,衝過來手持農具黑壓壓的人群。還未等黃金槐、耿亮反應過來,就被用鐵鍁拍倒了,好不容易爬起來,“我們是公社領導。“敢活埋人,不是公社領導。往死裏打,出事我頂著。”人群裏有人吆喝哦。


    耿亮見勢不妙,放下埋人的家夥溜了。


    何書記將鬆土往下扒,龍大河鑽出地麵,又將於槐江拉到坑外。正要跪下,被何書記一把攔住,“要感謝就感謝她吧,要不是她告訴我真不知道。”


    在火光照亮的人群裏,龍大河看見何仙舟那被照得通紅的臉蛋,看見那一雙汪汪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和於槐江朝人群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轉過身往西走去。


    何仙舟也走出了人群,亭亭玉立在那兒,望著龍大河離去的身影默默地流淚……


    一陣拚命的哭叫,一個小女孩生了下來,生在階級鬥爭白熾化的年代,可憐她的母親生她的時候,還不滿歲。按著慣例即使孩子的父親不來,爺爺奶奶會來;爺爺奶奶死了,外公外婆還在,姑姑嬸嬸們也應該來啊!可憐的孩子啊!還不知你是一個私生子,何況不是一般的私生子。為了保全名聲、麵子、人格和尊嚴,你隻能孤獨地來到人間。你哇哇墜地,隻要醫生阿姨陪伴著你。(.無彈窗廣告)


    一個女孩孤零零躺在沙漠上啼哭。悲傷,一種說不出的痛!讓尨仙薈從夢中醒來,見自己孤單地躺在衛生室裏,下意識地想找她的孩子做伴,卻沒有想到:小女孩已被尨家人抱走了。她哭得死去活來,哭聲震蕩著病床搖晃,黃香槐告訴她,“你還是紅衛兵,你不能養活紅小兵!要真想養那孩子回家吧。”說著也流淚了。


    尨仙薈被黃香槐送回了家,當他歇斯底裏地問母親。


    母親告訴她:“孩子已送往人不知鬼不曉的地方了。”


    尨仙薈流著淚大喊:“什麽地方?我要見孩子。”


    母親看她痛苦的樣子,將她緊緊抱在懷裏,撫摸著她的脊背,說:“你的孩子也算幸運了,媽會送一個好人家。以後你不要問了,要是被你幾個叔伯和順行知道,他們非把孩子弄死不可。”


    “我要孩子!證明龍大河的清白。”尨仙薈從母親的懷裏站起來。


    當初尨仙薈一句愚昧而荒謬的話,害得自己的恩師身敗名裂,身陷囹圄。她想通過孩子向龍大河道歉。


    “他清白了。哪你的孩子誰的?別再傻了,就是你不在乎,我和你爸那張老臉也不要了!也要為你的順路哥哥想想。他還要為咱尨家傳宗接代的啊!”


    “孩子,我對不起你。”尨仙薈下定了決心,但是她沒有想到這個被送出去的孩子年後竟然重覆被人誘奸的車轍,更沒有想到求人送走孩子的竟然是她老實巴交的親生父親……


    黃靈槐和何仙舟她們不惜一切代價為龍大河申訴,想挽回他的奇恥大辱,雖然在那個時代毫無希望,但是她從來沒有放棄過,每逢周末和假期,她就坐上騾車奔赴縣城,希望洗脫他“犯”的罪名……


    龍永圖還沒有查清尨仙薈孩子的下落,暫時不再追究龍大河的問題,但龍大河沒有回到槐樹園。因為她們堅信終有一天會撥開“不光彩的歲月”重見天日。


    “龍槐德的叛亂分子回來了!地主要殺人了!要殺黨員,殺團員,殺貧下中農了!”這一消息不脛而走,飛快地傳遍了整個小尨河畔,形勢十分危急。


    “全尨河的人民群眾注意了,我們要團結起來……”不久,黃金槐在公社廣播站發出了“保家衛國”的倡議書,“……一些在土改中上台鬥過地主、分得過地主房屋財產的人,一些與五類分子有過摩擦的人……這些人都是我們貧下中農啊!可有些地主複仇,我們決不能答應。(.)我們要團結起來,保家衛國……”


    連公社都說話了,看來地主殺人的事是真的了!起先對“地主殺人”的謠傳持懷疑態度的人,根據上級的指示“保家衛國”—準備了砍刀、棍棒、石塊、石灰、尿桶之類,作為防衛武器。做到白天不遠行,夜裏不出戶。


    大槐樹渡口、公社門口、各村村頭皆設關立卡,派專人日夜防守,盤查過路行人,還有的到小尨山、槐花崗公社探問情況,以便心裏有數。


    這樣過了幾天,抓不到被懷疑的人。有的村莊幹脆把平時不服管教的,長期在外的,各種各樣有曆史問題的人,全部集中起來,名為“辦學習班”,實則審訊。


    開始被“集中”去的還大喊冤枉,放了!後來就有許多人為了減輕皮肉之苦,亂咬亂供,受牽連的人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多。


    龍永圖從市開會回來,已經身單力薄難以控製局勢了。他坐三輪摩托車火速奔往尨城縣,將問題迅速反映到尨城縣革委會領導,龍大槐正在和尨海聲談話,急忙退回。“哎!龍包公進來,尨書記不是外人,什麽事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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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大槐肩膀寬闊,身材高大,結實得像一堵牆似的,那對耳朵像屏風一樣突出肥大,手指粗大,拇指像個大蘿卜,指甲厚得像古銅錢。他遞過一杯開水給龍永圖,“說吧。”


    龍永圖單刀直入,說:“對待地、富、反、壞、右,我們一再宣傳龍大槐思想和黨的政策,做艱苦細致的思想工作,一再強調不要任意抓人、打人,殺人,嚴防階級敵人攪亂階級陣線。可是在小尨河一帶,亂抓、亂審、亂鬥之風甚為嚴重,見生人就抓,有懷疑就審。一個大隊書記就有權將一個龍大河押回村子批鬥,一個公社主任就有權抓了人送武裝部,一個耿亮就有權利在大槐樹下審查,甚至敢活埋人。這純屬趁機公報私仇,挾嫌報複,假公濟私,趁火打劫,渾水摸魚。殺豬的要扯稅票,殺牛的要經批準,他們卻殺人和殺雞一樣,挖了個坑活埋人。一個地主逃命,不管男女老少,不管病弱孕殘,隻要是成分有問題,政治上有問題都捆綁成串,敲鑼打鼓,槍炮喧天,在小尨河畔大槐樹下批鬥。社會主義的法製秩序遭到如此嚴重的破壞和踐踏,是可忍孰不可忍,要立即采取緊急措施,堅決製止。”


    “你反映的問題,黃金槐已向我多次征求意見。”龍大槐像一堵牆立在龍永圖的麵前,那紅活圓實的手指夾著香煙,猛抽了兩口,說:“階級敵人殺了貧下中農的孩子,企圖斬草除根。現在貧下中農起來殺死幾個階級敵人,你們不要大驚小怪嘛!”


    “誰殺了貧下中農的孩子?是龍大河的那個班淹死了一個學生。那學生是我的一個侄子,我敢保證,那是有人在借此做文章。”尨海聲說。


    龍大槐又轉向龍永圖,“尨海聲的學習班不要搞了。搞來搞去沒有效果。在大是大非麵前不要學習尨海聲。對死人的問題不要指責,不要追究責任,更不要向群眾潑冷水。這是群眾運動,群眾專政,群眾專政是新生事物,是天然合理的。貧下中農是最高人民法院,打死幾個階級敵人算不了什麽。打死又不是白死了。”


    怪不得黃金槐、耿亮如此猖狂,原來有龍大槐這一把“尚方寶劍”。


    “我給你們一把尚方寶劍,政策規定殺人的權利連縣裏說了不算,權在省裏。要告訴群眾嘛。黃金槐是偏激了一點,但他們也是捍衛人民當家做主的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誰動搖無產階級專政,誰就被人民群眾的鐵拳砸碎!”龍大槐將未抽進的煙頭往桌子上一撚。


    “老人家在《給清華大學附中紅衛兵的信》裏說,‘對於犯了嚴重錯誤的人們,在指出他們的錯誤以後,也要給以工作和改正錯誤重新做人的出路。’何況一些人,比如槐樹園和龍大河並沒有犯嚴重錯誤,甚至沒有犯錯……”


    “孩子都生下來了,都淹死了!還不算嚴重錯誤?你龍永圖是黨一手培養的幹部,在大是大非問題上要心明眼亮。”


    “就算有證據證明他們有罪,連老人家都給以工作和改正錯誤重新做人的出路。”龍永圖站起來,差一點兒摔了桌子上的杯子,被尨海聲擋住了。


    “這段時間你在城學習,對公社裏黃金槐、耿亮的事情,你不清楚。你剛才講得不錯,老人家是對紅衛兵說的。我們不是紅衛兵,我們抓階級敵人要狠!要準!要穩!”龍大槐重新點上一棵香煙。


    龍永圖沒能領會龍大槐的意思,說:“如果我們再給他們開綠燈,就是火上澆油!那事情就大了?”


    “怎麽?我就是想階級鬥爭的烈火燒旺,燒得衝天。讓那些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反對文化大革命的聞風喪膽。”龍大槐把剛抽了兩口的香煙扔了,又說:“你龍包公這性子不好啊,貧下中農抓幾個甚至殺幾個,你們去製止,如果把你們當敵人殺了,丟到河裏,我也救不了你們。尨海聲你們,我看下去查一查,掌握一點情況,不要抓了人想殺掉,以免斷線,不利於一網打盡。查清了就放了,該幹什麽幹什麽。比如那個龍大河,孩子淹死了,也不能全怪他。但對於槐江的父親一些人,絕不心慈手軟,刺傷了我們自己的同誌。龍大河雖然出身貧農,但父親對老人家批判龍槐公極力反對。他現在犯作風問題。我們的人民群眾,最恨的就是某些人,特別是領導幹部犯男女問題。聽說,他現在還在槐花崗。黃靈槐是你的女人。你要站穩階級立場,接受考驗!”


    “你看這樣做……”尨海聲說。


    “那你們好好調查。既不能讓自己的同誌受委屈,也不能放過一個階級敵人。我還要到省城開會。”龍永圖下了逐客令。


    尨海聲不敢怠慢迅速回到了小尨河。摩托車剛到了銀龍嶺大槐樹下,看到岸上西北方黑壓壓的來了一隊人馬,氣勢洶洶,殺氣騰騰,捆綁著一大串人往這邊走來。


    等那群人馬快到跟前,卻突然停下來。於槐江二嬸一手拄著槐木棍,一手提著馬燈顫巍巍地過來。


    “二嬸,大白天提什麽馬燈啊?”尨海聲下了車。


    “給於槐江和他爸一條活路吧。快救救他們吧。”


    “什麽事告訴我。還塌不了天!”尨海聲安慰於槐江二嬸。


    經龍永圖再三詢問,才知道他們要將龍大河和於槐江當階級敵人處死。於槐江二嬸清楚地記得年冬天,土地改革之時,亂抓亂砍在小尨河發生過,因為於大伯對自己劃為地主不服,找到公社卻被抓了。後來縣裏派人采取果斷措施,使土改順利進行,是眼前這位尨海聲指示要引以為戒,這類事件的代價太大了,沒有想到年後又在此重演。於槐江二嬸說著就跪下了。“槐江他爸聽說兒子又被抓回去了,不放心去打聽,結果也被抓了。我把僅有的一隻雞殺了煮好送去,給他父子倆補補身子,可那個耿亮橫眉怒目,惡狠狠地把雞奪過來倒在地上喂狗。後來又押到在大槐樹下批鬥,打昏了,還勒令槐江照著念,高喊打倒他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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