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身而去,隻留宋總一個人愣在那裏。事實上在中國近幾年來,一直有一些大小小各種型號的老板,他們在某一天陡然發現,拍電視劇是相當賺錢的一件事。他們自以為拿出一筆錢,請一些名星一紮堆,隨便弄個故事演一演就能變成大把大把的鈔票。這在國內電視台普遍饑餓的時侯確實可能,但現在已經完全不行了。連那些明星們自己都清楚,遇上一個爛劇本,一個爛導演,他們演得越賣力,將來他們在電視屏幕上會顯得越愚蠢。如今一個自稱搞過十幾年發行的人,他居然還能如此天真地做事,實在是不可理喻。


    在我走了將近十米左右後,宋總忽然又喊了一聲:“如果你對這個項目沒興趣,我還有別的項目,你先不要做決定。”


    我回頭說:“好,我們有空再商量。”


    回到狗窩,我洗了個澡,點支煙躺床上發呆。剛剛在心裏燃起一點希望,現在差不多又滅了。床頭櫃上那盒避孕套和“西班牙蒼蠅”已經布滿了灰塵,它們讓我想起了沈小令,也想到了我灰暗難測的未來。一個多月的時間了,我跟沈小令未做任何聯係,不知她近況如何。思慮再三,我給她發了條短信,問她現在怎麽樣。


    沈小令很快就回了,告訴我不必擔心,追她的人現在很多。她倒是很擔心我的前途,又說我孤身一人,異地他鄉,無依無靠,腸胃又不好,一定要注意好飲食。新工作定好了麽?新女朋友有目標了麽?她這批問題,個個對我穿腸而過,我嗅出了一股居高臨下的同情味道,而在發短信前,我還以為是我在同情她。


    我故作強勢,告訴她新工作已定好,我已成為某公司副總經理,待遇比在電視台裏強得多。至於女朋友,我暫不考慮。我不僅不考慮女朋友,我連婚姻都不想考慮了。沈小令說這樣想不對,人不結婚不行,越老越覺得孤單,她本來也打算一輩子單身,現在她的主意變了,她希望我也趕緊改變。她又強調了她已經說過的那個堅持:我不結婚她就不結婚,她一定要在我之後結。我罵她愚蠢,我基本上是鐵定單身了,要這樣的話你也單身?沈小令無語,勸我去吃飯。


    我把那拿避孕套跟“西班牙蒼蠅”扔進我的書櫃,起身到樓下小店孤零零一個人吃飯,邊吃飯邊回憶跟宋總分別時他喊那一嗓子:我還有新項目。這二天時間內,宋總像急性腹瀉一般地給我拉出了一堆人和事,魯老師、未曾謀麵的程副總、製片主任李某、章導演、他遠在北京的哥哥大宋總,一部明顯要完蛋的電視劇和一個似乎充滿希望的項目。在如今這形勢下,我忽然又對他多少產生了一點希望,但願那個程副總在香港談的新項目會有點新意,我可以參予進去。


    否則,我將要被迫重新尋找工作了。我懶了,實在不想再動了。我有些盼望宋總能打來電話。


    這個希望實現了。宋總次日晚上約我到上次那個茶居見麵,我心頭一喜,急忙趕去,麵對麵後我仍作淡然狀,把自己扮演成對他這兒並無太大興趣的樣子。宋總告訴我,等一會兒程副總將和香港一位賈總過來,我們四個人一起談一樁“大事”。在他們二位到來之前,他先簡單介紹了這樁所謂大事的內容。


    賈總,香港人,一般他們稱他為賈生。賈生留學於英國,專修動畫製作,學成歸來後成立了動畫公司,自一九九五年至今一直致力於動畫製作與加工,主業為代歐洲國家承製動畫中期製作,賺取加工費。打個比方,耐克公司隻負責鞋子的設計和營銷,他們並不直接建廠做鞋子,而是交給國內一些鞋廠來做,這些鞋廠賺些加工費,大頭給耐克賺,而小頭對鞋廠來說已經很豐厚了。賈生的動畫公司,做的就等同於這些鞋廠幹的事。由於他在歐洲接的訂單太多,已經有好多個公司了仍然忙不過來。


    程副總在香港呆過十幾年,跟賈生認識,於是介紹給宋總,打算聯手成立一個位於青島的動畫公司,專門給歐洲人做動畫的中期製作。據程副總和賈生的共同說法,成立這樣的公司是隻賺不賠,最多也就是利潤多少的問題。


    “既然你對這部電視劇沒信心,”宋總依然保持著他求賢若渴的神態,“那麽,我將要成立的這家動畫公司就交給你來打理。我對這件事充滿信心,你從頭幹起,將來資格最老,你來當總經理,我和程副總集中精力搞影視,電視劇這頭你幫我們倆出謀劃策,你看怎麽樣?”


    聽起來當然是件好事,我還從未嚐過當總經理的味道,不動心萬不可能。可我對動畫完全陌生,未免缺乏信心,我問:“宋總,我對電視劇製作略知一二,但對動畫可完全是外行,恐怕難負重托。”


    宋總揮了揮他的白嫩小手,說:“那不是問題,根本不用你去做,你也不需要內行。你隻要管住人就行了,技術骨幹賈生會給我們派,這種搞技術的人好管,心眼不複雜,完全憑本事吃飯,你隻要一碗水端平就行了。”


    我問了一句一直想問但始終藏在心裏的話:“宋總,你完全可以請一個內行來管,咱們初次相識,我倒底有什麽價值,你如此看中?”


    宋總歎了一口氣,善良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濕潤了,說:“我不瞞你,這跟我和我北京那位哥哥有關係,兄弟倆一起打天下,事業做大了,他成了老板,我變成了打工的,我咽不下這口氣啊。我另起爐灶,我要有我自己的力量。你和程副總就是我最基礎的力量,我看你這人實誠,靠得住,關鍵是年輕,我跟程副總年紀都大了,得有個年齡上的配置,形成梯隊……”


    我心裏暗暗罵了一句:媽的,實誠,不就是想說我老實麽?老子到底哪兒老實了?心裏正在埋怨,忽見宋總站起來,臉上笑出一朵花來,向門口極速走去,老遠就向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伸出了小白手,二人雙手緊緊相握,宋總喊他賈生。賈生的背後站一個中等身材,黑眼珠很亮不停轉動的中年人,穿著劇組常見的那種長滿口袋的衣服,戴一頂帽子,皮膚白?,頭發略長,頗像藝術從業人員。我猜他就是程副總。


    果然,宋總介紹完賈生,指著另一位說:“認識一下,這位就是程副總。”我跟程副總握了一下手,他意味深長地深深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下拉了一下。


    四人坐下,邊喝茶邊進入正題。宋總這次倒是表現得幹脆利落,未談多久便跟賈生當場拍板,說跟他聯手成立動畫公司的事情可以定了。他出資百分之八十,賈生出百分之二十,動畫片訂單由賈生負責提供,生產經營由我來牽頭負責。賈生聞言後表示完全沒意見,還很儒雅地衝我點頭致意,又站起身來和我握了握手,說:“那以後就拜托您啦。”複又坐下。賈生這個人身上每個細胞都透著一股子彬彬有禮,不乏傳說中那種所謂英國紳士風度。他給我一種強烈的信任感和安全感。


    讓我不踏實的是程副總。他的眼珠子過於黑亮,不停在眼眶裏遊動。聽到宋總說動畫公司交給我來負責時,他白?的臉蛋顫動了一下,等賈生站起來和我握手時,他幹脆嘴角下拉,做出了一個相當不屑的表情。我明顯感到了他對我的不滿和敵意。


    賈生說他還有別的約要赴,明日再跟宋總會麵簽約,起身離去。


    程副總衝我笑了笑,說:“以後成同事了,要多多關照啊。你多大?”


    我說:“不客氣。我七四,你呢?”


    程副總恍然大悟狀:“噢,那你小多了。我跟宋總一樣大,你小我們倆十歲,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啊,有學曆就是好,我就是吃虧沒上大學讀書少啊!”


    宋總插嘴:“實踐很重要嘛,跟學曆關係不一定大,”趕緊過來加強對程副總介紹,“程總可不得了啊,他在香港搞影視的時侯你可能還沒上大學呢。很多電影都是他參予製作的!”宋總羅列了一大批電影名字,這些電影大多都是我喜歡的,其中有二部還是我跟陳玉玲如膠如漆時看的。


    我對程副總不免肅然起敬。他鼓起鼻孔,情不自禁露出自豪表情,說:“我就是缺理論,片子拍得多得去了。不過我聽宋總說,你對這部電視劇劇本不滿意?我有點不太理解,這劇本可是我香港哥兒們親手寫的,他可是一個腕兒,經常給徐克、王家衛在一起混的,王家衛的禦用編劇。你要不信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你聽,剛剛掛過電話,他正跟王家衛在一起呢。”


    據我所知,王家衛是極少用劇本的。他的電影經常興之所至,完全散文、詩化了,也許有人幫他策劃出點子,但專門給他寫劇本的人我的確第一次聽到。這部電視劇的劇情,也絲毫看不出半點跟王家衛風格沾邊的意思。


    我說:“那可能是我自己一點成見,我對這個劇本感覺不太好。”


    程總腦袋一甩,露出滿臉不耐煩,說:“不會,不會,大陸太重視劇本了,改來改去,討論來討論去,我們那時侯拍戲,誰寫劇本啊,有個大約的東西就行了,邊拍邊寫嘛。很多寫的劇本到現場,根本拍不了,什麽劇本好不好,那都是扯淡……”


    宋總笑了,是一種很放心很釋然的笑。我猜他聽了程副總這番話後,又對這部電視劇充滿了希望。可我知道這部電視劇必死無疑,我已依據它的劇本在頭腦中拍過一遍,就算換斯庇爾伯格、張藝謀、陳凱歌來幹,除非重寫劇本,重換演員,否則連他們拍也注定完蛋,比這劇好得多的電視劇,我在電視台時也親手斃掉過不少。


    程副總的言談舉止令我不適,我知道多把他得罪了,而且他的心眼不大。若宋總真要非得把這劇拍得底,我希望它能快點出來,讓市場驗證,我將不再發表任何言論。


    一種新的,與跟沈妖婆相處完全不同的感覺從我心頭油然而生。也許,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沒有煩惱和衝突的工作?但無論如何,我將要初次品嚐當總經理的味道了,這實在是一種讓人飄飄欲仙的感覺,我未能免俗,我很向往。我覺得我已經開始飲鳩止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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