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冬次日又猶豫良久,還是決定到川島畫院,看能否有機會歸還那條項鏈給它真正的主人。那項鏈的主人肯定是一個女人,要麽是畫院的學生,要麽就是畫院的老師。那是一條嶄新的項鏈,他懷疑它尚未被開封。


    他將那個裝項鏈的寶紅色盒子塞進口袋,緩緩遊走,進入了川島畫院,先裝作在畫廊前看了一番,又將目光投向了停車區,尋找昨天那輛車子。他清晰地記得那是一輛銀灰色豐田,極盡目力,他終於找到了它。它換了位置,不過還是在昨天那個停車位的附近。麥冬移動腳步,將視線對準了它的車窗,讓他吃驚的是,今天的車窗居然仍然是敞開的。


    但這也算是一個喜訊,說明車子的主人尚未發現那條項鏈已經丟失。麥冬靜靜尋找機會,以便能走過去,將那條項鏈放入車中,可是今天不湊巧,附近總有人走動,他隻好耐心等待。


    迎麵走過來一男一女,那男的身形高瘦,女的卻婷婷玉立,嬌小纖細。再走近點兒,麥冬一眼認出,那個男的正是畫院院長川島康夫,他算是東京美術界的名流,麥冬不止一次在媒體上見過他。那個女孩的年齡還小,可能剛近二十歲左右,容貌動人,臉上掛著燦爛的笑,露出白晶晶的牙齒,他被她的笑容所吸引,那女孩注意到他在看她,便有意無意地望了他一眼,麥冬心中頓時一動。她的笑容讓他覺得清涼,溫暖,親切,而且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巨大放鬆。


    他們路過麥冬身邊,他聽見那個女孩用日語說:“川島先生,我一定要歸還你的禮物。”


    川島康夫說:“良子,你太客氣了,實在是不必了。”


    那個女孩說:“不不,我不可以接受你如此貴重的禮物,我一定要還給您,請您等一下。”


    川島康夫果然乖乖地在距離麥冬不足五米的地方駐足。(.)那個女孩往停車區走去,讓麥冬吃驚的是,她居然正好走到那輛銀灰色的豐田麵前,伸手入車窗,拿出了那個精巧的女式小包,在裏麵尋找什麽。她顯然沒有找到她需要的東西,臉上露出迷惑吃驚的表情,她甚至將那個小包中的雜物一樣一樣掏出,高高舉起,以確信那裏麵再無他物。


    看得出,她相當的失望。


    川島康夫問道:“良子小姐,怎麽回事?”


    那個女孩滿臉通紅,氣咻咻地說:“真奇怪,川島先生,那條項鏈不見啦!”


    “唔,不見了?”川島康夫變得釋然,臉上反而露出輕鬆的樣子,“良子,不見就不見了吧,良子,反正你說過不需要它,你不用著急了。”


    麥冬現在明白,那個女孩名叫良子。良子仍然不依不撓地尋找,她打開了車門,整個人鑽進車中,過了一會兒探出頭來,說:“實在是太抱歉了,川島先生,如果找不到它,我會再買一條送還給你的,我的記性實在是太差啦,對不起。”


    川島搓著手,口中發出“噝噝”的聲音,說:“良子,真的不需要找了,更不需要歸還什麽了。本來,你的生日,我是需要給你一件禮物的。”


    良子又說:“可是,川島先生,作為學生,我怎麽能收您這麽貴重的禮物呢?不,我一定要找到它。”


    麥冬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想必是這位名叫良子的女孩過生日,院長川島康夫為她送了那條過分昂貴的項鏈,良子接受的時侯並未看出這禮物究竟是什麽,看明白後覺得這個禮物於她不恰當,正要歸還給他,不想自己昨天卻正好“拿”走了它。


    麥冬失去了理智,全然忘記了任何風險,他邁步走上前去,用他並不熟練的日語問道:“這位小姐,您正在找一條項鏈是麽?”


    良子吃驚地將視線從車內轉向麥冬,說:“是啊,請問您是?”


    麥冬掏出那個盒子遞過去,說:“我昨天在這附近的地上揀到了它,可不知道誰是它的主人。今天在這裏等待,沒想到正好是您丟失的,現在,物歸原主了。”


    良子接過那個盒子,打開一看,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大聲說道:“川島先生,找到它啦。這位先生揀到了它!”向麥冬接連鞠躬致謝。


    川島康夫臉上掛起了笑容,他敬佩地看了看麥冬,走過來也鞠躬致意道:“十分感謝您,先生。”又伸出手來,同麥冬握了握手。麥冬近距離看清了這位名聞東京乃至在全日本、歐美都有一定知名度的大畫家,他臉色略顯蒼白,頭發烏黑,中間又夾雜了一些銀絲,唇上的胡子中也夾雜一些白的,不過這沒讓他顯得蒼老,倒是多出了幾分儒雅氣息。他身材挺拔,看得出是一個經常運動的人,麥冬覺得他簡直就是喬丹時代的公牛隊主教練傑克遜和日本動漫大師宮奇峻的綜合體。


    良子將那個裝著項鏈的紅盒子雙手奉還給了川島康夫,並深深鞠了一躬。她這個動作,讓麥冬心中感到莫名的高興和踏實。他們倆又再次向麥冬鞠躬致意,麥冬也隻好學著他們的樣子還禮。


    良子問:“這位先生,我該怎麽感謝你呢?”


    麥冬無地自容,急忙連連擺手,紅著臉道:“不用不用,這還需要什麽感謝呢?”一急之下,他脫口說出的竟然是漢語,包括那一邊串擺手拒絕表示客套的動作,也完全是中國式的,而且很鄉土,很淳樸。


    川島康夫和良子二人同時錯愕,不過他們也讓麥冬更為錯愕,二人幾乎同時也用漢語問道:“先生,您原來是中國人?”


    麥冬隻好點點頭,反問:“你們……你們也會講漢語?”聽得出,川島康夫的普通話說得比那位良子要標準得多,他的發音,完全夠得上地方廣播電台的播音員水平,字正腔圓,吐字清晰,比麥冬的普通話還要標準。


    川島康夫豎起大拇指,說:“我知道,先生您這是中國人推崇的‘雷鋒’精神,實在是敬佩,敬佩,我們需要向先生您學習。”說罷,又是一躬,“不知道敝人有什麽地方可以為先生您效勞的?”


    麥冬問了一句:“我能不能來你們畫院學繪畫呢?”


    川島康夫笑著說:“當然可以,當然可以。我非常歡迎先生您這樣的人到敝畫院學習,您的高貴品質,肯定會帶給畫院美好的精神,我們太需要啦。”


    他的漢語普通話越講越好了,雖然措詞過於書麵,缺少口語的感覺,可已經是無可挑剔了。麥冬止不住好奇心,問:“你的漢語怎麽講得這麽好?”


    川島康夫說:“實不相瞞,家父是中國迷,也是中國通,我和他一樣,從小就崇拜中國燦爛輝煌的文化,所以漢語我很早就開始學習了,學後才明白,日本的文化,根本離不開中國的文化的培育和滋養。而且,繪畫的最高境界,我相信也是中國的山水。敝人的一切成就,可以斷言,完全拜中國文化所賜。”


    良子說道:“我的漢語,其實也離不開川島先生的指導。”


    川島康夫接著說道:“對不起,我忘了介紹。這位是池田良子小姐,非常巧合的是,她的母親是日本人,她的父親卻是中國人,她的中國名叫叫趙櫻,櫻花的櫻。在下川島康夫,是這家畫院的院長。請問先生您尊姓大名?”


    麥冬吱唔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還是不要說了吧,川島先生,如果有緣的話,我想我會到你的畫院來學習繪畫,那時侯你們自然會知道我的名字,現在就不用說了吧。”


    川島康夫有些吃驚,說:“我聽說雷鋒做了好事不留名,先生果然具備了這種精神,敝人實在是敬佩。先生,我能否請您一起吃個飯呢?”


    麥冬急忙又擺手,說:“不用,不用了。我有急事要回去,再見了。”麥冬急忙轉身就走,把那二個人留在原地。抽空回頭看了一眼,那倆人並肩站立,見他回望,又齊齊給他鞠了一個深達九十度的躬。


    麥冬心如刀絞。直至此時,他才真正意識到一個身在他國的中國人,其一言一行對自己國家、自己民族的形象維護是多麽重要,他為自己此前的偷偷摸摸而倍感恥辱。另一方麵,川島康夫與池田良子整齊劃一的並肩而立,宛若夫妻般的默契,竟然惹得他心中泛起一股強烈醋意。這實在是一種怪異的感受,如此短暫的時間裏,他怎麽會對那位池田良子產生這麽好的感覺,這麽深的印象呢?


    難道隻是因為,原來她一半血統居然是中國人?他覺得親切?應當不是這麽簡單吧。他和鄭梅早早相戀,同甘共苦了這麽多年,為什麽每每想起鄭梅,他實際上心裏泛起的卻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沉重和恐懼呢?難道,自己變心了麽?


    麥冬不敢再往深處去想。他現在隻想做一件事,那就是趕緊等著見到張曉,親口告訴他,自己不想幹下去了。同時他也不想讓張曉再這麽幹下去,錢固然重要,但的確還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一個人的良心,一個民族的尊嚴,一個國家的形象。


    他為自己的覺悟慶幸和自豪。從這個角度上講,他感謝川島畫院。如果不是這次意外,他肯定會一如既往地偷下去,會越來越熟練,越來越輕車熟路,直至某天被人當場捉住,丟盡中國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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