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櫻花大賽是誰都可以參加的,並無嚴格的資格限定。川島康夫所謂的讓誰參加,不讓誰參加,指的是他的個人推薦。作為日本一流畫家,他有權推薦兩名畫院的學生,以作為本次大賽的特殊對象。顯然,若參賽畫手個人檔案中附有他的推薦與介紹,自然會得到評委的特別關注,獲獎機會肯定會大出許多。


    川島康夫的這番話讓麥冬大為驚詫,趕緊推辭:“不不不,川島先生,我正規學畫時間太短太短,學校裏比我強的學生不計其數,老師還是選其他人吧。”


    川島康夫站起身來,來回走了幾步,說:“麥冬,我實話相告,這些學生當中,讓我滿意的實在沒有幾個。你的畫作讓我明白,其實你在心裏作畫已經許多年了,你所說的正規學畫,隻不過是指你在紙上作畫的時間而已。所以綜合起來,你繪畫的時間,要比川島畫院的很多人都要多。繪畫貴在用心,並不一定在手。手上的功夫,相信由我和良子幫你,你肯定進步得很快。何況,你和良子參加的這次比賽是在新人組裏,新人的要求重在天賦,次在畫技。所以,你不必擔心。”


    麥冬說:“可是,這樣安排,我覺得對老師您來說,還是太冒險了。”


    川島康夫說:“就算是冒險,也是值得的,你不必再猶豫了,麥冬。”


    麥冬還是害怕,說:“如果我參加了,那麽,老師的堂弟川島雄剛,不是無法參加了麽?”


    川島康夫擺擺手:“不,他仍然可以參加,隻不過失去了我推薦的機會。麥冬,你不必多慮,雄剛的畫技雖有進步,但天賦和你相比就差遠了。我怎麽會出於私情,失去一個發現繪畫天才的機會呢?你的畫裏有一種東西,是別人所不具備的,那東西會讓看到的人怦然心動,又一時不知道原因,這是最為寶貴的。”


    麥冬不禁迷惑,川島康夫所說的這種東西,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何以他能看出來呢?那麽這種東西又是什麽呢?真的有那麽神乎其神麽?隻好如實說:“川島先生,我畫中的那種東西究竟是什麽呢?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畫的是什麽。”


    川島康夫說:“你不知道反而更好,如果你知道了,會有意在畫中渲染這種東西,將它強化,反而變得造作和刻意,那就不好了。舉個例子給你說吧,人類文明不過幾千年,而從猿進化為人類卻用了數百萬年,這幾千年與幾百萬年相比,顯然是微不足道的。那麽,是觸動那數百萬年積澱的東西有力,還是觸動幾千年積澱的東西有力呢?”


    麥冬說:“當然是能觸動數百萬年的東西有力。”


    川島康夫又說:“這就對了。當你聽到動人的音樂時,你會不會有這樣一種感覺,你可能很感動,或很悲傷,或很振奮,或很快樂,但你卻不知道為什麽。因為音樂隻是一種聲音,你看不見可借你推理分析的文字和符號,也看不見讓你心潮起伏的具體場景,可就在你還來不及去想為什麽的時侯,你的情感就已經發生作用了,是這樣麽?”


    麥冬愣了愣,不得不承認的確如此,點點頭,說:“是這樣。”


    川島康夫說:“依我的理解,這是因為樂聲越過了人類腦中幾千年的文明記憶,直接追溯到了那數百萬年的進化記憶,那是一塊宏大沉厚的區域,一旦觸動,人的整個身心都會陷入不能自已。或者說,這種感覺根本就不是語言所能說得清的,你隻能去體悟。我相信,麥冬,你的畫裏就是這種東西,而這種東西是全世界都能看懂的,它與國家、民族、文化沒有關係。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總之,請尊重你自己的這份天賦,參加這次比賽吧。”


    麥冬不再躊躇,說:“既然如此,川島先生,我會參加的。可是,我對色彩,對構圖,都還一竅不通啊。”


    川島康夫說:“這個你不用害怕,我和良子都會幫你。從今天開始,除了大課外,我單獨為你授課,請你努力。川島畫院的榮譽,從現在開始和你有關了。”


    麥冬熱血沸騰,雙目炯炯,說:“謝謝川島先生,我一定會加倍努力的。”


    麥冬第一時間將這個喜訊告訴了池田良子,她也為他衷心高興。[.超多好看小說]果然,除大課之外,川島先生便叫麥冬和池田良子到他那棟白色別墅內,單獨為二人授課。麥冬發現,川島康夫絕對是一名一流的畫家,但卻並非一個一流的講師。或許是他那個境界中的許多東西,的確用語言很難表達出來,而良子卻是一個很好的中介,川島語蔫不詳的地方,她總能很快領悟,並轉化成麥冬易於理解的語言,讓他快速領悟。在他們二人的共同輔助下,麥冬對於色彩,對於構圖,有了長足進展,這進展連苛刻無比的川島康夫也連連稱讚起來。


    麥冬有了自信,不免鬥誌昂揚起來,他每天很少休息,東西吃得也少,但總是精力充沛,整個人總處在高度亢奮之中,像是一隻孵蛋的母雞。假若果真獲了獎,那麽,此後他將正式踏入日本美術界,在川島康夫指導下,前景相當樂觀。埋藏在體內的能量仿佛被徹底引爆,精氣神煥然一新,如獲新生一般。川島康夫和池田良子都感到了他這種巨大變化,為他高興的同時也為他擔憂,多次提醒他要注意休息。不過,他們那時並不知道,這於他們而言也許隻是一場較為重要的比賽,於麥立而言,卻事關整個人生。


    池田良子擔心麥冬的身體會因此過度透支,故意找些生活瑣事請他相助,以分散他的注意力,或是以寫生為名邀他外出,到外麵放鬆放鬆。這天二人背起畫板,又來到川島畫院後麵那個小湖邊兒上,以川島康夫那棟小別墅為模特練習速寫。兩人剛剛坐下,才不到五分鍾,麥冬忽然聽見了一個久違的聲音。


    “原來你在這裏,還交上了新女朋友,還挺漂亮的呢。”


    麥冬回頭一看,竟然是鄭梅。幾個月不見,她又變了,手裏居然夾著一支煙,煙頭被風吹滅了,掏出打火機重新點著,深深吸了一口,從嘴巴裏綿綿噴出,嫉恨而又忌憚地看著池田良子。麥冬趕忙站起身來,說:“你別胡說,她是我同學。”


    池田良子見過麥冬畫的那幅鄭梅速寫,瞬間看出了他們倆的關係,也急忙站起身來,衝鄭梅深鞠一躬,說:“我叫池田良子,是蘇先生的同學。你是他的女友吧,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鄭梅一揮手,說:“少來這一套,見人就鞠躬,煩不煩啊。還同學呢,連中國話都講這麽順溜了,你們倆相處還挺融洽的,啊?”


    麥冬衝良子說了聲“對不起”,一把拉過鄭梅,走到偏僻處,怒衝衝說:“鄭梅,你胡說什麽?我和她真的是普通同學關係,她爸是中國人,當然會說中國話了。”


    鄭梅更不高興,說:“別演戲了,連她家底都摸清楚了,還想否認?算啦算啦,我不管你這些事了。我來是向你借錢,沒錢吃飯了,你還有多少?”


    麥冬一愣,問:“你幹嘛又要借錢?沒飯吃?你自己的錢都上哪兒去了?”


    鄭梅說:“輸光了。”


    麥冬恨得差點伸巴掌打鄭梅的臉,說:“我說過不讓你賭的,你為什麽不聽?你真的輸光了?我不相信,你給我說實話,你倒底還有多少錢?”


    鄭梅很不耐煩地說:“蘇麥冬,我要還有錢的話,我還會來找你借?不讓我賭,你養我啊?你要還算是我男人的話,少說廢話,給我錢,我保證一個月之內還清,一分錢不少,利息照給,行不行?”


    麥冬問:“你要多少?”


    鄭梅說:“二百萬日元。”


    麥冬又問:“幹嘛要這麽多,難道你還想去賭?”


    鄭梅說:“你別管那麽多,說吧,借,還是不借?我告訴你,你不借,有的是人願意借,還不是借,是給,我都沒要。你要真不借的話,我可要他們的錢啦,反正你現在有了新歡,我在你心裏根本算不上什麽。”


    麥冬的肺都快氣炸了,可又想到即將到來的美術比賽,還是強自忍住,說:“行,鄭梅,我借給你。不過咱有言在先,我隻借給你這一次,而且我給你錢是讓你生活,而不是讓你去賭。還有,這段時間我要準備繪畫比賽,請你不要再來煩我。比賽結束後,我馬上回去,我們一起生活,請你相信我。”


    鄭梅臉上馬上活泛起來,說:“那行,我說話算話。咱們就先去取錢吧。”


    二人去了銀行,麥冬取出二百萬日元交給鄭梅,賬戶上沒剩多少錢了。鄭梅接過那二百萬日元,眼睛一濕,將頭埋進麥冬懷裏,說:“麥冬,其實說來說去,還是你對我好。麥冬,如果你真混出名了,可千萬不要忘了我啊。要知道,在日本,我孤苦零丁的,除了你,我真的沒人可以依靠了。”


    麥冬不吃鄭梅使硬,卻受不了她做出楚楚可憐的樣子。他無法忘記,當初她決定跟他出逃時的那一臉勇氣和果敢。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一個婷婷玉立的少女,她把她的一切都交給他了。無論從哪個角度說,他都有義務讓她過得幸福,過得有安全感,他責怪自己的無能,輕輕擁住她,說:“鄭梅,你放心,我相信我會獲獎的,我怎麽會忘了你呢?我希望我能賺到很多很多錢,我們呆在東京也好,回老家也好,總之,我還是要和你在一起。”


    鄭梅幸福地笑,說:“麥冬,我就知道,你心裏還是我最重要。”


    麥冬忽然想起了自己已經可以拿出手的素描,說:“鄭梅,我現在絕對可以為你畫出很棒的像了,你跟我去學校,我馬上給你畫。”


    鄭梅卻說:“改天吧,我今天還有事要忙。你也趕緊回學校準備你的比賽吧。”從他懷裏滑出來,拎著裝錢的包攔了輛的士走了。


    忘著遠去的鄭梅,麥冬忽然覺得,他和鄭梅,還是無可控製地漸行漸遠了。彼此靠近時,他仍然覺得他們互屬於對方,可一旦拉遠,馬上就覺得對方是屬於另一個世界,而自己卻是這一個世界,二個世界之間,有一道很難跨越的鴻溝。他的直覺是,鄭梅拿著這筆錢就跑到哪個賭場去了,而不是乖乖回家生活,乖乖外出上班。


    她是個骨子裏毫不安分的人。他奇怪的是,當初愛上她時,自己怎麽沒看出她性格中的這一點兒呢?不過,也這正常,如果她是個天性安分的人,她也不會跟著他一路出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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