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痛苦之外規勸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秦海市市立醫院


    10歲的孟衝坐在空空的長廊上,她剛剛才哭過,小手上擦滿了眼淚和鼻涕,眼睛還紅紅的,肩膀還在不停的顫抖。外麵走廊上亮著蒼白的燈,照的她哭過的小臉紅彤彤中有些蒼白,她的腳夠不著地板,當她低頭的時候隻看見自己的兩隻小腳在晃了晃去。或許醫院裏還有些酒精的味道,但是她哭的耳朵旁都是耳鳴,所以,除了在嘴巴裏叫著“爸爸”外,她什麽也不知道了。


    這時是個護士叫醒了她,她一直沒有忘記那個護士的眼神,同情和可憐,還有藏不住的悲傷,孟衝一眼就知道要發生什麽事了。她咬著自己的小嘴巴,手裏握著拳頭從長凳上跳下來,抬頭看著那個護士。


    護士看了一會兒,蹲了下來,跟孟衝差不多高的樣子,她雙手扶住了孟衝瘦弱的小肩膀,不由的哽咽了一聲,然後又側過頭去想調整自己的心情。


    “我爸爸怎麽了?”孟衝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稚嫩又脆弱。


    護士咽了一口,回頭看著孟衝,笑了,沒有一絲開心的樣子,隻是為了讓孟衝開心開心,她拉住孟衝的小手,柔聲說:“你爸爸想睡覺了,但是他想先見見你,去給你爸爸唱首歌吧。”


    孟衝雖然隻有十歲,可是她不傻了,知道就要發生什麽了。她突然裂開嘴笑了,對著護士說:“好啊。可是我奶奶回去拿爸爸的東西了,你能幫我打電話給她麽?讓她給我帶上我的小熊。”


    護士努力點點頭,說:“好。”


    聽到這個“好”字後,孟衝就立刻離開了護士小小的保護圈裏,跑進了爸爸的病房裏。


    加護病房裏各種儀器的聲音此起彼伏,孟衝從來都是隔著外麵的窗戶往裏麵看,沒有一次敢進來的,這次,她隻好邁著小小的步伐跑進來,不敢停下來,她一把跳上了爸爸的床邊,然後窩在那裏。她的頭碰著旁邊的一個儀器,它一直在幾秒一響,像是個測速器一樣。


    爸爸好像還沒有醒,他瘦了很多,沒有原來看起來風度翩翩了,頭發全沒了,眼眶都凹陷了下去,皮膚上有很多黑斑也很多皺紋,手腳更是皮包骨一樣,棉被上麵就好像隻有一顆頭一樣。孟衝有些害怕,但是她還是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那皮膚有些刺手。她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在她黑色大眼睛裏轉著。她的父親,隻過了兩個多月,卻變成了一個老頭。


    突然,爸爸疲憊的眼睛突然打開了,他有些不適,胸口裏狠狠咳了幾下,但是他一轉眼睛就看見了孟衝,於是笑開了他薄薄的嘴唇。


    “小不點。”他的嗓音像是一個安靜的豹子之類的,聲音幾乎看不見。


    “爸爸,你看起來好老。”


    這是孟衝兩個月來第一次對他說話,帶著撒嬌的聲音。爸爸笑了,他問:“奶奶呢?”


    “回去拿我的小熊了。”


    爸爸有些驚訝,但是一會兒又明白了,他不能再伸出手摸孟衝的腦袋,於是隻能說:“那你要陪爸爸今天晚上。”


    孟衝點點頭,小小的身子卷在了爸爸的身邊。她再哭不出來了,眼睛盯著正在滴著的輸液,那一瓶,就算是她的眼淚吧。


    安靜了一會兒,爸爸先說話了:“你找到爸爸藏得日記了麽?”


    孟衝點了點頭,嘟著嘴說:“太容易了,一下就找到了。”


    爸爸輕哼了兩聲:“那你以後可要自己藏好,連奶奶都不能知道哦。要不日記就要交給別人了哦。”


    “嗯。”過了一會兒她又疑惑了,“爸爸,上麵是什麽啊?”


    “是些秘密哦,以後隻好靠你一個人解開了。”


    孟衝腦子裏立刻想起了日記裏一堆堆的人名,腦子裏想起了個問題。


    “爸爸,你以後還抓壞人麽?”房間裏她的聲音特別的明顯,這個稚嫩的聲音,讓躺著的爸爸若有若無地抖了一下。


    爸爸搖了搖頭,輕聲對著孟衝說:“還記得爸爸經常跟你說的那句話麽?”


    “別被欲望支配了你,別讓仇恨蒙蔽了你。爸爸,我還不是很明白。”


    爸爸虛弱的呼吸中好像笑了,他說:“你早晚會明白的。”


    孟衝點點頭,突然她覺得爸爸沒呼吸了,好像又要睡著了,於是又問:“爸爸,我以後還能跟著陳叔叔一起去現場玩麽?”


    爸爸又醒了,他低低笑著,說:“那要看你陳叔叔帶不帶你了,不要給別人搗亂。”


    孟衝充滿希望地說:“陳叔叔昨天同意了呢。”


    爸爸氣息又地了下去:“那就好。”


    “他說你是最好的警察呢,他說我有當警察的料。”


    爸爸頭偏了偏,靠著孟衝的小肩膀,說話虛弱的聲音打在了她的脖子上:“以後,還是別當警察了……”


    “為什麽啊?”


    爸爸又側過來了一點,幹澀的嘴唇靠到了她的小肩膀上,滿呼吸都是小女兒的味道,他最後扯出一個看不出來的微笑:“因為,孟家人,不適合當警察……乖,爸爸累了。”


    “爸爸晚安。”孟衝說。


    她也閉上了眼睛,靠著爸爸微弱的呼吸,讓自己陷入一場夢裏,所以當呼吸不再渾濁地吹著她的頭發,一旁的儀器發出了尖銳的提醒的時候,她以為自己隻是再做一場噩夢,夢裏,爸爸死去了。


    秦海市


    這是個平靜的早晨,陳宋在自己家裏吃飯,賢惠的妻子為自己和兒子煮了雞蛋和粥,陳宋還是習慣性地看著報紙喝著粥吃著小菜,兒子這次終於好好睡了一覺,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沒有了平時那麽重的黑眼圈。


    陳宋的獨子陳繼,19歲,卻已經是南京大學文學係大三的學生了,現在暑假在家裏,每天都埋頭在自己房間的電腦裏,不喜歡玩遊戲,也不知道每天在幹嘛。長的高,可是卻精瘦,雖然從小就喜歡鍛煉,可是到現在看不出什麽明顯的肌肉,他長的和陳宋年輕是很像,不是很帥卻朝氣蓬勃,連現在眼角眉梢裏的神色都與當年自己的相同,羞澀但是又大膽,有點瘋狂因子在裏麵。陳宋還是很為自己的兒子驕傲的,他雖然沒有當警察的料,但是他很刻苦很聰明,還有著些當年陳宋羨慕孟仇的內涵,現在這終於到了自己兒子身上,而不是那個讓自己頭痛的孟衝身上。(.無彈窗廣告)


    想到孟衝,陳宋腦子又是一陣隱隱的頭痛,他放下了報紙,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又不安的拿起了報紙。


    “怎麽,又擔心小夢了?”自己的妻子紀小晴是個心理醫生,她對自己簡直是看書一樣清晰。


    他歎了一口氣,說:“差不多李澤該開車送她去監獄了,哎,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就是覺得要出事。”


    妻子脫了圍裙坐在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背,笑道:“沒事,隻是孟衝第一次去監獄,你有疑神疑鬼的而已,那孩子比你想的成熟的多,她完全能處理。”


    陳宋點點頭,真要承認自己的妻子總是比自己對孟衝更有信心,自己這個做叔叔反而更疑心了。


    “哎,哎,什麽事啊?”一心吃飯的陳繼突然抬起頭,雙眼期翼的要發光,“什麽監獄?”


    自己還沒開口,小晴突然說:“一個月前孟衝幫你爸爸破了一個案子,但是她總是對一個疑點耿耿於懷,今天那個犯人終於願意見她了。”


    陳繼立刻打起來十二分的精神,對著陳宋問:“這麽刺激啊,什麽疑點?”


    陳宋歎口氣,拿起自己的粥喝了一口,說:“是拋屍點太幹淨的事情。你要知道這個幹嗎?”


    陳繼馬上誇張的叫起來,說:“哇,這事可不簡單的,說不定是個福爾摩斯和莫裏亞蒂教授的對決呢。”


    陳宋立刻皺起眉頭,說:“你看孟衝像是福爾摩斯麽?”


    兒子挑挑眉:“有點啊,她現在旁邊不是跟著一個美女麽,有點女版的意思啊。你說,現在福爾摩斯都2012了,她們也行啊。哎,那是誰啊?”


    “她一個朋友。哎,你見過她了啊。”


    “是啊,回來的時候,在廣場那裏遇到過。”


    正在陳宋準備說話的時候,自己的手機就響了,一看,是李澤來電。陳宋心裏那不安立刻又起來了,他拿起手機。


    “喂,什麽事?”


    兒子和小晴隻看見陳宋臉色瞬間就黑了,他立刻皺起眉頭站起來到處找自己的錢包之類的,陳太太意識到大事不好,她趕緊去取陳宋的東西。


    “她現在在哪兒!”陳宋吼道,“好,現在馬上叫拆彈專家!是,我立刻到。”


    陳繼一聽,跳了起來,看著陳宋滿屋子轉。


    “到底怎麽了?”看陳宋掛了電話,小晴立刻遞上東西問。


    陳宋將東西一塞,說:“還不是出事了!”


    “小夢出事了?”她有些緊張起來。


    陳宋搖搖頭,著急的臉又紅了,說:“不是,是那個和她一起的一個朋友,蔣潔什麽的,她說啟動自己的車以後,才發現車裏有炸彈……具體我還不是很清楚,我先走了!”


    陳宋一邊打喘氣一邊走了,看來氣的不清。小晴一聽“炸彈”就有些傻了,擔心起來,一沒注意,自己的兒子也跟著走了,嘴裏叫著:“《生死時速》哦,媽,我也是去!”


    8:25


    孟衝和李澤沒能回警局,他們必須第一時間趕上正在路上到處走動的炸彈,而蔣潔雖然很冷靜,但是也不敢懈怠,聲音裏繃得很緊。


    “你現在在哪裏?”孟衝電話開著免提,她很擔心地點,現在是周日,到處都是人,最好蔣潔已經駛離了市區,或許還沒進市區。


    “我在廣場大道。”她恨恨地說。


    “什麽!”孟衝臉色一時煞白,一旁的李澤直接用力拍了拍方向盤,“你怎麽會在那裏!”


    蔣潔那裏突然傳來了一個刺耳的聲音,好像她剛剛急速旋轉了一次,然後她喃喃自語道:“原諒我這次救了你吧,天,我都闖了三個紅燈了!”


    “蔣潔!”孟衝大吼一聲,把她拉了回來。


    “哦,對。我昨晚在一個朋友家裏過夜的,他家就在廣場大道的新興大樓裏。”她說。


    孟衝疑惑:“什麽朋友……”突然她有醒悟了,“哦!好吧。你現在能告訴我們確切的位置和時速麽?”


    “我現在是30碼,但是我下麵的倒數聲音好像有些快,我剛出來的時候,50,好像它響得更慢。”蔣潔想了想,她沒有著急,力求不要浪費時間。


    李澤想了想,說道:“你能清楚聽見倒計時的聲音麽?”


    “是的,但是聲音時強時弱的。”


    “你開的是什麽車?”


    “嗯,保時捷911。”


    李澤當時沒聲了,孟衝白了他一眼,繼續說:“我們沒那麽快,你先說說發生了什麽吧。”


    “嗯,8點左右,我從大樓車庫裏出來。那時候還有些暈,開著音樂,沒有注意到什麽聲音。我想去哪個咖啡店裏吃早飯,正在路上找,突然覺得有什麽在響。當時覺得是車子有問題,想停下來,可是一減速就覺得聲音越來越響,我猜想到炸彈之類的。我關了音響,然後保持二十的速度,聲音就平靜下來了,於是我就想要離開廣場大道了,但是現在路上都是車了!我猜,不久以後就有交警來了。”


    “會有的,不過是來護送你出大道的。繼續。”孟衝想著安慰她之類的,後來又覺得自己傻了,話沒說出口。


    “之後,我一直在檢查東西,我的座位被人調過了,矮了一些,然後身邊有些什麽不一樣,但是我現在不能自己檢查了。”


    孟衝想了想,腦子裏響起了不久前夏雲靠著自己耳邊說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她一陣緊張,又用力克製下去。她對著自己默念著:你還不能緊張,要不第一程就輸了。


    李澤的電話響了,他立刻接了起來。


    “孟衝,”蔣潔突然叫她,“我看見有警車過來了,不過前麵又是個紅燈。”


    “闖就是了。這不是你的特長麽?”孟衝無奈地笑笑,“警察是來幫你的,盡可能的跟他們並行。”


    李澤大概正在和張星說話,口氣有些衝的,孟衝對著他的電話喊道:“快去查查新興大廈地下車庫的監視器和檢查口!”


    李澤又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孟衝抬頭,他們已經開始進入市區了。


    “孟衝,接電話。”蔣潔的口氣突然有些冰冷。


    孟衝聽懂了她的暗示,關了揚聲接了起來。


    “我覺得這個裝炸彈的人一定會引爆這輛車了。”蔣潔快速說著。


    “那還真是可惜了,那是輛不錯的車。”


    “我說的是真的。”蔣潔的口氣還是那麽嚴肅。


    孟衝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語氣,說:“你知道炸彈在哪兒了?”


    蔣潔歎了一口氣:“在我的引擎上,這樣才能更準確的測速。而我的座位下麵還有一個。”


    孟衝有些冷汗,她想起了什麽:“你確定麽?”


    蔣潔安靜了,電話邊傳來了警笛的聲音,孟衝深吸一口氣,調整了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說:“不一定。還不一定呢。”


    這次蔣潔的聲音快速又尖銳,仇恨的語氣好像立刻要穿過手機直達孟衝的耳邊:“就是他,我能確定!一模一樣的手段!”


    孟衝咬牙,握著冷汗的拳頭:“蔣潔……”


    “他要回來了!”蔣潔咬著牙,聲音如同吐著信子的毒蛇,“而這次,他是衝著我的!”


    “不是衝著你的!”孟衝脫口而出,說完就後悔了。


    蔣潔一窒,良久後問:“你什麽意思?”


    孟衝搖搖頭,她腦子全亂了,不知道再說什麽,她艱難地說:“再說好麽?蔣潔,我們先把這關過了。你確定一定有炸彈是麽?”


    過了許久,警察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才聽見蔣潔說:“我確定。而且,我聽見聲音越來越快了。”


    孟衝瞪大了雙眼,對著電話大叫道:“加速!加速!”


    蔣潔的聲音突然弱了下去,電話裏響起了大風的聲音還有越來越響的警笛聲!蔣潔一定打開了敞篷!


    “抱歉,孟衝,這車留下了不少證據呢。”蔣潔的聲音很弱,可語氣卻像是笑了。


    之後,是天崩地裂,震耳欲聾的聲音,傳過了電話!孟衝拿開了電話,但是腦子卻像是無數炸彈爆炸了!李澤驚恐地叫道:“那是,那是什麽聲音!”


    孟衝不知道,她不想知道,她腦子裏有個呼之欲出的答案,但是她在尖叫著否認!


    她將手機拿回耳朵,嘶吼著:“蔣潔!蔣潔!蔣潔!”


    電話斷了。


    孟衝看著電話,蔣潔笑靨如花的臉慢慢在電話上隱去了,留下一段段急促的忙音。


    李澤看著路,他臉全白了,嘴唇也白了,半天才顫抖著說:“怎麽了……”


    孟衝全身都痛,她還盯著屏幕,沒有反應也沒有,呼吸好像都停止。她僵在了那裏,像是一具雕像。


    緩緩地,她抬起頭,他們已經進了市區中心,抬頭,遠遠的,穿過幾座高大的大廈,穿過無數忙碌的人群,穿過一直堵塞的路,她看見了,一縷升起的黑煙。


    孟衝微微張著嘴,腦子響起了爸爸死時一陣急促的響聲,那是最後生命離去的聲音。


    “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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