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蓉城。


    時光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溜走,恍若白駒過隙,但這幾年以來,對這個曾經轟動天下的傾國美人來說,卻幾乎是一個漫長的黑夜無邊,除了難過,還是難過。


    褪花園中,昔日的一麵青絲懸瀑,如今經曆流光的洗禮,也已然輕婉的攏成了一環靈蛇髻,雖是更添淡雅嫵媚,卻也深鐫了滿目洗之不去的哀思。


    八月十五團圓夜,獨坐在綠杏亭橋之上,天上那一輪清冷的玉鉤映在她依舊如星的眼眸裏,如今卻像是一種諷刺。


    “大好的佳節時日,滿城內外都是合家團圓,咱們這裏還是與這幾年來都一樣的清靜。”一陣淡漠疏離的話語恍然入耳,她聞聲輕緩轉過身去,那一襲墨灰色的錦衣入眼,依舊一如往昔的若即若離,這一尊身影,這幾年來就是這樣在這座山莊裏遁世一般的隱逸著。


    “清靜些好,熱鬧的過了,離樹倒猢猻散也便不遠了。”說罷,她輕歎一口氣,目光淡淡的投向亭橋下清露池裏,嘴角微微一暈,美得讓人心醉,“蓉城到底是蓉城,不辜負這名聲,你看這滿庭清露顯芙蕖,也對得起當年孟昶與這座城池的一個名字了。”


    時過境遷,如今笑意於她,已是平常,隻是心裏卻不曾再有過那段最快樂的感覺。


    夜栒在與她隔著幾步的距離間坐下,嘴角淡淡一勾,“芙蓉終究是芙蓉,再是再是清麗疏淨也好,到底不及你心裏的玉樹後庭花。”


    那抹昔日邪肆的目光如今亦是收斂了許多,不知是否這四年間的平淡,竟是讓他眉宇間的那股戾氣消磨了許多,靜靜這樣看著,實在是與他哥哥當年的溫潤越發的相似。


    輕幽將手邊白瓷罐裏的魚食輕輕往清露池中一灑,淡淡道:“可我也很清楚,水仙欲上鯉魚去,這一夜芙蓉紅淚多方才是我眼前的真實,玉樹後庭花……再怎麽想,也都是錯的,何況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遲早要歸入如今寂中。”


    他輕柔一笑,“我本想叫人往後麵燕子圃裏移栽些後庭花,新在現在看來,卻是白費心思了。”


    輕幽不言不語,隻是靜靜的看向芙蕖。


    曾經,在那座城裏,在那片池裏,也有那樣一湖芙蕖,隻是她那時因著四周的燕子掌存在,故此對於那些芙蕖,卻從未認真過。


    許久過去,一聲帶著些許怨氣的聲音打破了這亭橋中的寂靜,以往尚是深鐫著稚氣的音色經曆這四年的沉澱,已是越發的從容沉穩了,“更深露重如此,你們怎麽還有心思跟這裏坐看芙蕖?還不各自回去歇息?”


    不曾回身也知是慕茶到了,輕幽暗自低頭一笑,聲色悠淡道:“未央睡下了?”


    這一句話便讓他餘下的孩子氣表露無遺了,放肆的在對麵的闌椅上半躺半坐,抱怨道:“我早就說你是拿我當兒子使喚,現在好了,‘大兒子’還得帶小女兒!輕幽娘親,好歹我也是個長安王罷,即便如今銷聲匿跡了好久,也快成了皇家的邊緣人物,但終究我也要比一般的使喚傭人有些身份罷!”


    聞言二人均是回身與他對麵而坐,夜栒大笑一聲,抬步走到慕茶那邊哥兒們義氣的一勾手臂道:“慕茶呀,我若是你,我就該想幸好我不是個女的,不然這乳母的缺兒指不定都得讓我給頂了!”


    言辭之間,幸災樂禍之意亦是表露無遺。(.)


    “什麽人啊你!”慕茶抬臂往他身上一揮,“幸災樂禍!”


    輕幽見到這樣的畫麵,心裏一股子淡淡的暖意,對慕茶道:“也沒辦法,未央那個丫頭指不定還要怎麽麻煩你呢,怨隻怨你長安王殿下風華太盛,即便我這娘親在她麵前都沒有你這麽好的麵緣兒,也不提夜栒了。”


    慕茶一副受了欺負又沒處兒訴苦去的委屈樣子,愁眉苦臉道:“哼,遙想昔日我是何等自在,天下間的人我不去鬧騰也便罷了,如今卻好,這麽個小丫頭日日的鬧騰我來!哎……隻可惜這大好的月色大好的美景,卻是良辰好景虛設了!”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這最後的一句,隱約之間卻觸動了她的心思。


    此去,那隻經年,良辰好景,即便有那個人,也隻能是無端的痛苦罷了。


    輕幽的臉色從適才淡然溫和變作微微一沉,那樣極為深入心底的情緒,十分的不易察覺,而慕茶更是全然的渾然不覺,隻是夜栒看在眼裏,卻也無話以慰。


    片刻,她暗自理斂好情緒,好奇問道:“對了,她這一晚上鬧騰著你是又做什麽了?”


    慕茶接著抱怨,“不知道又是哪裏聽來看來的,非要鬧著明日要去青城山上看去,這整整的一個晚上都來來回回的再說這個,害得我現如今腦子裏都是‘青城山’這三個字,再沒法子的,隻能應下來了,你們兩個也準備著罷,明日大早就去。”


    夜栒聽而來了興致,“青城山卻也是個好地方,說來到了蓉城這麽些年,我們幾個都不曾好好外麵頑過,這一次過去玩玩也是好的。”


    輕幽卻是頭一遭聽到這青城山的名字,心裏隻是將其與‘傾城’交錯了起來,疑惑道:“傾城山……傾國傾城的傾城?”


    慕茶搖頭道:“不,是青蔥之青,”解釋一句,忽而心裏卻是奇怪的緊,問道:“姐,你真的不知道青城山?那可是與劍門之險、峨嵋之秀、夔門之雄齊名的,素來有之,‘青城天下幽’啊!”


    輕幽搖頭,想來卻是一笑,青城天下幽,沒想到自己名中命裏,卻是與之有的是淵源,俄頃問道:“卻不知在何處?”


    夜栒道:“都江堰那邊,論起路程,慢行漸走,也要有個七八日罷。”


    “那麽遠?!”她微微有些驚訝,隻想著大抵便在蓉城附近罷了,卻不想開出了那麽遠的距離去,而她心裏又恐有什麽意外,一時便躊躇起來。


    他們二人見此,互相遞了個神色,都是明白她心中猶豫,隻是無論夜栒抑或慕茶,也都想借著這個機會讓她出去散散心,畢竟自從四年前那件事情發生以來,到了蓉城之後,她甚至連這褪花園都不曾離開過,長此以往下去,在她心裏,再美的景色也都隻是荒蕪罷了。


    慕茶跨步走到她身邊,語氣不容置疑道:“我可不管,反正是你那個丫頭執意要過去,她那個脾氣可不似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溫順,我是答應她了,你們兩個若是不同意過去,那也不用費事了,直接拿個刀劍結果了我便是,也別讓我再見明日升起的日頭了!”


    輕幽忍不住哼笑一聲,“哪裏來的這麽嚴重?”


    “姐,你自己的女兒你還不知道?她那個脾氣……”慕茶說著想著,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哪像個大家閨秀,這才幾歲,腦子裏都不知在想什麽,她一個不痛快,你們是沒事,吃苦的那一次不是我?”


    輕幽淡淡一笑,“未央哪有那麽些心思?不過混玩亂玩罷了!”


    慕茶卻驚了一驚,“就是這麽個玩法,不等她長到亭亭玉立,我早就被她玩死了!”


    那邊夜栒聽了一陣的笑,還不忘調侃他一番,“以往都說長安王如何如何,那是天下人都惹不起的人物,現下卻也有人治得了這個魔物了!可見一物降一物,前人傳下來的話,都是道理呢!”


    輕幽也素來知道自己的女兒向來最纏的是這個小舅舅,如今一番考慮下來,倒也不忍辜負了他們二人的心思,於是便道:“罷了,長久未曾出門,出趟遠的也是了,那便麻煩長安殿下好好準備布置就是了,明日起行,可不好缺了差了什麽。”


    見她鬆口同意,他們兩個都是歡喜極了,慕茶連忙便道:“這就是了,本王保證此番出行必是百順無舛的!”


    這話惹得另兩個人都是一陣輕笑,夜栒以那疏離的目光淡淡的看著輕幽臉上的笑意,隻覺得這一份美不該出現在人間,而一旦出現,卻又如何能那般輕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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