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納蘭家族世代居住於金陵鳳凰台邊上。


    金陵屬於富庶之地,多名門望族。尤其是城西納蘭家,名滿金陵。納蘭家世代行醫,到了如今這一代,大老爺棄醫從商,二老爺在京城為官,三老爺繼承納蘭家醫術衣缽,三個兄弟個個做得風生水起,名噪一時。


    有人說,納蘭家到了這一代,已是繁華到了極限――


    盛極必衰,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秦淮河畔,一條雕刻著獅虎圖案的華美樓船翩然靠岸。樓船長二十丈,寬六丈,且有上下兩層,可容得下千餘人。


    一位雍容華貴、白衣勝雪的男子踏著仆人們剛剛鋪下的火紅色地毯緩緩走下樓船,步入繁華的市集。


    待他走遠,仆人們這才收了地毯重回樓船裏。


    突然間,數道黑色身影竄入樓船,隻聽得花瓶落地的脆響之後,殷紅的血液噴灑在薄薄的紙糊窗戶紙上,紅得炫目!又是幾聲刀劍交纏的聲音,樓船便歸於平靜。隻是船下的水裏似乎有了另一種顏色――


    血。


    “啊!!”市集裏的行人這才發現了異樣,幾道驚呼劃破雲層――


    “殺人啦――”


    剛剛還擁擠無比的街道轉瞬間寂靜無聲,連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不知從何時開始,秦淮河畔的人們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


    下午,當白衣男子逛遍了集市回到渡口時,眼前那番景象卻險些讓他昏厥!


    華美的樓船靜靜停靠在岸邊,幾隻烏鴉停在樓船上,似乎在嘲笑這淒慘的畫麵――


    樓船上,船下水,盡是一片耀眼的紅!他想否認那是血跡,可是鼻尖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他不得不痛苦的承認,這是血,是他家人的血!


    “爹爹,娘親,大哥……不,不會的!!”


    他喃喃念著親人的名字,然後像發了瘋一般衝上樓船,進入白紗紛飛的船艙裏――


    目所能及之處皆是一片驚心動魄的紅!第一次,他不是在書上,而是在現實裏親眼看見了所謂“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等等悲慘的字眼!!


    橫七豎八倒在他腳邊失去了呼吸、失去了生命的,是他十幾年來朝夕相處的親人和仆人!躺在這裏的每一個人,他都能喚出他們的名字!看著他們驚恐、死不瞑目的臉,隱隱浮現腦海的是曾經熟悉的笑顏――


    屬於他們的音容笑貌還在他腦海糾纏不息,而他們竟然就這樣直挺挺的倒在他腳邊,被鮮血覆蓋……


    *


    夜幕四垂――


    從樓船走下來的白衣少年此時此刻跪在納蘭府門前的地上,背脊僵硬,俊美的容顏緊繃,眼睛裏盡是孤寂和悲傷。[]


    雙燭不言心底事,凝成紅淚寫相思。


    終於,納蘭府的大門微微打開了一條縫,一個身穿灰色長衫,四十左右,像是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從裏麵走出來。


    白衣少年緩慢抬頭看著這個站在自己麵前的男子,幹裂的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軒少爺,您別為難老爺了,快些離開吧!”管家雖叫他一聲少爺,可是渾身卻透出鄙夷和盛氣淩人的氣息。“你要是再不走,莫怪老爺無情,拿棍子趕你走了!”


    “我已無家可歸,大伯父讓我去何處?”白衣少年終於咧開唇片,淒涼道。那雙孤寂的眸,那雙痛失親人而黯然的眸,叫人看了怎不心疼!


    可是偏有人不顧念親情,將他拒之門外!


    從黃昏到如今,他已經跪了四個時辰,而府裏的人完全當他不存在――


    “你無家可歸可以去城外找二老爺啊!他也是你伯父,你怎麽偏偏要為難我家老爺呢!”管家不耐煩的說。


    “二伯父遠在京城為官,伯母去棲霞寺祈福未歸,府裏的下人們不敢私自放我進府……”


    “噢我忘了告訴你了,咱家老爺昨日也外出經商去了,夫人今兒個一早也去了廟裏!我是個下人,不敢放軒少爺你進府――所以啊,你別為難我好麽?”


    這麽巧合?昨日大伯父還飛鴿傳書讓爹爹到金陵之後務必來府中小聚幾日,如今一轉身就變成外出經商――


    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白衣少年低頭冷笑了番,然後緩慢抬頭看著那巍峨的府邸,心中湧起一股冷漠和痛心。緩慢站起來,因為跪太久的緣故,險些摔倒!可那管家見他趔趄竟沒有伸手扶他一把!!


    他穩住了身子,溫柔道:“既是如此,替我轉告伯父,讓他萬事小心。那些殺手……”


    “呸呸呸,”管家凶惡的打斷他的話,“你少在這裏說這不吉利的話觸老爺黴頭!你們家被滅門,那是你爹招惹了權貴,與我家老爺何幹!當心我讓老爺出來好好教訓你這……”


    少年輕然淡笑。終於承認他在家了?不是說他外出經商了麽?


    管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猛然打住!狠狠瞪一眼“不會說話”的白衣少年,拂袖氣焰囂張的進入了府邸。


    白衣少年捏緊手指,瞳孔緊縮,淡然看那人走入府中重重關上朱漆木門――


    渡口那些人們眼見出了命案,不僅無人稟告官府,反而淡然圍觀,指點不斷――


    他前去縣衙報案擊鼓明冤,卻被衙役們趕了出來,警告他不要再踏進縣衙一步,否則大刑伺候――


    到了兩位伯父府邸前,卻接連吃了閉門羹。


    二伯父家還好,下人們待他和和氣氣,隻是因為他剛剛遭遇滿門命案,怕殺手還在四處搜尋他,所以那些下人不敢收留他,怕招惹了禍端,說是等明兒個夫人回府,稟告夫人之後再說。而大伯父,自己躲在府中不肯露麵不說,還讓下人如此汙辱他――


    “玉宇秋光無一塵,人人共喜桂花新。看來世態炎涼盡,惟有月明無貴貧。”淺吟著詩句,深深呼吸一口氣,輕笑著轉身離開納蘭府門前。


    如今是初夏,金陵也不比京城那般晝夜溫差極大,這裏的夜溫暖許多。


    樓船雖然還在渡口,可是他已不忍心再見那慘絕人寰的一幕,所以是不會回那裏過夜的。船裏的金銀錢財早已被那些膽子大的路人洗劫一空,如今他身無分文,眼下看來隻有隨便找一個地方過夜吧!


    莫說夜裏不涼,即便是天寒地凍又如何?身體的寒冷終究敵不過心裏的寒。


    他家向來不招惹權貴,也從未得罪江湖中人,究竟是誰與他家有如此深仇大恨,要滅他滿門?


    最初他以為是謀財害命。可是船上金銀紋絲未動,那些人並非為了錢財――


    那麽,究竟是何目的?


    白衣少年坐在一處客棧門外,抬頭望著浩瀚夜空。


    娘親說,每一個人死去之後便會化作一顆燦爛的星星,掛在夜空,從此永垂不朽。那爹爹和娘親,還有大哥和那些仆人此刻也該在夜空裏凝望著他吧!


    隻是,為何今夜的夜空較之往日,非但沒有增加幾分光亮,倒顯得黯淡了些――


    客棧裏走出一個店小二模樣的青年,他諂媚的看著白衣少年,問詢道:“公子是否要住店?本店既舒適又便宜,您要不要開間房呢?保證您滿意!”


    “我沒銀子。”白衣少年苦澀一笑。


    “金子更好!銀票也成!”店小二很白癡的說。


    白衣少年看一眼店小二,溫柔微笑。他指著浩瀚夜空,憂傷問道:“今夜的星星比往日多了些麽?”


    他的眸,曾幾何時燦若星辰,如今,隻剩滿目悲愴――


    店小二看一眼夜空,笑道,“公子您說笑了!這與往日一樣,哪會憑白無故多出幾顆呢?即使多了幾顆,你我這肉眼凡胎又如何瞧得出來!”


    白衣少年淒愴笑了笑,站起來慢慢離開了客棧門口。瞧他的背影,似乎也隱約透出了些叫人動容的悲傷。


    “喂!公子,您別走啊!”


    *


    秦淮河畔。


    夜深人靜。街麵上已不見多少路人。納蘭軒安靜站立河畔。今日又去了一趟縣衙,結果――


    背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痛。自小到大,他一直養尊處優,何時曾受過如此酷刑?如今被打得皮開肉綻,少說也要半月才可痊愈。更淒慘的是,身負重傷,卻連藥也沒有――


    秦淮河的水麵已經澄清如初了。不知那些血液是被水底的精靈吸食,還是被流水稀釋。


    手舉火把,眸子裏湧動著巨大的悲傷和孤寂。


    天氣炎熱,再過一兩日怕船上的屍體就要腐爛了。他家世代為醫,他自然懂得屍體腐爛後會有病菌滋生,隻怕到時候會給這秦淮河帶來瘟疫。


    輕輕往前一拋,火把劃了個優美的弧線落入樓船。瞬間,白紗被點燃,船裏屍體的衣物被點燃……


    站立原處,定定看著那火光越來越耀眼,逐漸吞噬了整條船。昔日承載著他和家人徜徉湖麵的樓船,此刻如同一條噴火的巨蟒,焚燒的不止是船和死人,還有他那顆破碎的心。從此,他便孤身一人,再無親人。從此,他便隻得浪跡天涯,無家可歸……


    夜深人靜,沿岸的人們都已經睡下,可是隱約中被一道紅光驚醒!各家各戶紛紛推開窗子看著這火光來源。而鄰近的青樓酒家,客人們更是端著酒杯爭先恐後站在窗邊眺望這於他們而言無比壯觀的夜景!


    多麽驚心動魄的火光!


    一些個紈絝子弟還拍起手掌稱道起來!


    無人留意到,岸邊那個白衣勝雪的少年輕輕閉上眼睛,眼角緩緩淌下兩行清淚。再睜開眼時,映著火光的那雙眸,滿是傷痛。那雙暗綠的眸,那是一雙憂傷淒涼的眸――


    前夜的這個時辰,城外納蘭二老爺家被一把火點燃。而府邸中人仿佛睡死了一般,在這燙熱的火光裏安然沉睡。散發出來的焦味裏,隱約透著些迷/藥的氣味。


    先下/藥,再縱火,不費絲毫力氣,輕易除去一百餘口人。


    那兩個夜裏的火光,許久之後還是金陵坊間的經典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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