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王氏正了臉色,說道:“我聽說桐哥兒和芸哥兒上你們屋裏玩去了,這很好,你們兄弟之間就應該和睦才是。有什麽東西好玩的,今天我給你玩,明天你給我玩,最後還是你們的。犯不著為些個不值錢的物事傷了兄弟和氣。琅哥兒你才回府,按理說我不該說你,可你畢竟年長,凡事要懂得相讓,如果自家人之間就謙讓不起來,那將來去了外頭,又怎麽跟人打交道?你說是不是?”


    謝琅被訓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腦袋直勾到了胸口前。


    謝芸看著不忍心,想開口說兩句,想起出門時母親叮囑的話,不免又閉緊了嘴。


    謝桐很得意,到這會兒臉上的忿意才總算轉成了譏誚,“不就是幾條破魚麽?自己都落到寄人籬下的地步了,還拿它當寶貝!”


    謝琬口裏的酥糖嘎嘣一下嚼碎了。


    與此同時,坐著的謝琅騰地站了起來,他是不諳人情世故,可不代表他是個孬種!謝桐是什麽東西?他也配說他們寄人籬下?真正寄人籬下的人又是誰?!


    可是他心裏雖然分得清是非,這些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當下兩眼瞪得滾圓,卻是憋得兩頰漲紅。


    王氏皺眉道:“你這是要做什麽?看嚇著你弟弟!”


    謝桐是個奸滑的,聽見這話,當即就撲到阮氏懷裏哭起來:“母親救我!二哥要打我!”


    “你瞧瞧你瞧瞧!”阮氏一手護著謝桐,一手指著謝琅,尖聲站起來,“他這是嚇唬我呢!你是比我年長還是比我輩份高?!太太不過是看在你是哥哥的份上勸你兩句讓你讓著弟弟,你倒好!這還來勁兒了!你這是鬧給誰看呢!告訴你,我們桐哥兒也不是好欺負的!”


    “你說誰寄人籬下?!”


    謝琅粗著嗓子對謝桐吼。他變聲期剛過,聲音還有點嘶啞,這一吼,更加顯得像是在咆哮。


    哥哥好不容易有這麽男兒氣的一麵,謝琬並不打算阻止。可是任由他這麽熱血上頭也不明智,前世他不就是因為衝動而吃了大虧麽?


    她從椅子上滑下來,走到他跟前,帶著稚音清亮地道:“哥哥,什麽是寄人籬下?”


    謝琅臉紅脖子粗,被她這一問,更是臉紅得發紫。他瞪了謝桐半日,才道:“就是說我們住在別人家,受他們的施舍過活。”


    “怎麽會是施舍?!”謝琬揚高了聲音,轉過身望著王氏:“那天舅舅要帶我們走,不是太太和老爺拚命留下我們來的嗎?還口口聲聲說我們是謝家的人,不是齊家人,就是這樣,我們才留下的。父親本來就是老爺的嫡長子,哥哥是府裏的嫡長孫,這府裏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吃自己的穿自己的,丫鬟也是自己的,住的地方都是自己的,幾時受別人施舍了?我們又不姓李。”


    王氏的前夫姓李。王氏兩腮微抖,握緊絹子別開了臉去。


    阮氏臉上頓時也掛不住了,紅一陣白一陣,像爿綢緞莊。


    “琬琬。”善良的謝琅聽見妹妹這麽說,也覺得有點太過,連忙扯了扯她的手。


    謝桐卻有些不明就裏,皺眉瞪著謝琬:“這關姓李的什麽事?誰說他是嫡長孫?我大哥才是嫡長孫!”


    謝宏一向以謝家人自居,自然不會把這段不光彩的過去告訴給兒子。


    謝琬睜大眼道:“大哥是嫡長孫?那大伯是誰的兒子呢?”


    “廢話!當然是太太的兒子!”謝桐得意地睨了眼王氏所在的方向。


    謝琬也看了眼麵色鐵青的王氏,手指抬起點到下巴上,悠悠地道:“那不對。大家都知道我父親的生母是老爺的元配楊太太,如今祠堂裏都供著祖母的牌位呢。如果大伯是太太生的兒子,又比我父親年紀大,那就是說太太在進門之前就有了大伯——啊,我知道了!”


    說到這裏,她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進門之前就有了孩子,要麽就不是謝啟功的,要麽就是奸生子。這無論哪一樣都夠不上嫡長子的身份。這是常識,不要說王氏和阮氏聽得懂,就是在座幾個稍大的孩子也都聽得懂。


    王氏的臉已經黑得如鍋底。


    阮氏騰地站起身,虎著臉說道:“這是誰教的三姑娘這些亂七八糟的話?!還不把三姑娘身邊的人帶過來?”


    謝琬靜靜地抬頭問哥哥:“我說什麽不好的話了嗎?”


    謝琅雙唇微翕,無言以對。她哪裏曾說什麽不好的話?簡直就是說得太好,太滴水不漏,才會讓阮氏如此不顧體麵地跳腳。她們自然不會拿她如何,就隻好將火氣撒在她身邊那些人頭上。


    “夠了!”


    王氏一聲沉喝,唬得阮氏頓時跳開。謝桐也被嚇住了,張大嘴盯著她。王氏緩下神色,瞥了眼阮氏,說道:“琬姐兒不過是個孩子,你跟個孩子置什麽氣?琅哥兒先帶著妹妹回屋吧。”


    謝琅聞言,連忙牽著妹妹走出屋來。


    謝琬順從地跟著他出了穿堂,到了左邊遊廊下,她忽然停住打量起了四周。謝琅道:“怎麽了?”她豎起食指在唇間,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指了指左邊月亮門外的芭蕉叢。還沒等謝琅反應,她已經趁著無人穿過了月亮門。


    謝家兄妹走後,王氏便扶著額歪在了大迎枕上。


    素羅連忙拿了薰香替她揉太陽穴,阮氏也陪著小心在旁遞茶,一麵揮手讓謝桐謝芸退了出去。


    王氏接茶喝了一口,又將之捧在了手裏,說道:“我早先聽說這三丫頭被二房寵壞了,三歲的時候吃飯還連碗都不拿,平日裏也十分的頑皮,何以這幾日我看起來,她不但不頑劣,還十分地沉靜乖覺?你們聽聽方才她說起這番話來,竟不慌不忙,句句把桐哥兒頂到了點子兒上,哪像是個五歲的孩子?”


    阮氏陪笑道:“五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來也是知道現在沒人護著了,知道在府裏是太太作主,不比在外頭逍遙快活,不能討太太嫌,成心顯擺邀寵罷了。”頓了頓,一麵又說道:“我們棋姐兒就不同。沒那麽多花巧心思。”


    王氏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捧茶喝了一口,又盯著地下出神。


    在後頭給她揉穴位的素羅揚唇道:“太太隻記得三姑娘,如何竟忘了三姑娘還有個哥哥?三姑娘人小,二少爺可十三歲了。這些話從三姑娘嘴裏說出來無妨,可若是從二少爺口裏說出來就難免不像話了。”


    阮氏聽畢,神色一震:“對啊!三丫頭她哪裏懂得這些,定然是琅哥兒教的。”


    她拍著大腿站起來,咬牙切齒地道:“好啊!這謝琅麵上看著一副繡花枕頭樣兒,沒想到竟然一肚子壞水,自己不出麵,倒唆使起幼妹來給我們難堪!——太太,這事兒您可得拿出個章程來!要不然,這府裏往後還不得被他們鬧翻天了!”


    王氏捧著茶碗半日不語。阮氏心急又不敢貿然催促,在旁憋氣得很。素羅衝她使了個眼色,她才又慢慢鎮定下來。


    “東跨院的瀟湘院是不是空著?”王氏忽然偏頭問阮氏。


    阮氏立即道:“正是。”


    王氏嗯了聲,說道:“琅哥兒也大了,雖然是親兄妹,也不好再在一院裏住著。去告訴周二家的,把瀟湘院收拾好,讓琅哥兒搬進去。那裏靠近藏書樓,也方便他靜下心來讀書。”


    謝家太祖原先隻是個佃農,家無恒產,窮得二十歲上還未成親。也是天造姻緣,因為祖傳的一副好皮相,那日偶遇鎮上皮匠鋪陳掌櫃的獨女,陳小姐即對美顏的謝家太祖一見傾心。


    本朝開國之時,因為連年征兵打仗,河間保定兩府人口銳減,而山西卻因為不受戰爭困擾,又因風調雨順少卻天災,故而人口稠密。


    朝廷那會兒便就下旨山西,以錢糧獎勵人口遷徙保定河間兩府,陳家就這麽從山西過來落戶到了保定府。陳家很快借著朝廷發下的賞銀在清河縣做起了買賣,見女兒有了心上人,陳掌櫃便就把謝家太祖招贅做了上門女婿。


    之後謝家太祖便接手皮匠鋪做起了少掌櫃。此人竟十分機敏,短短幾年工夫就把皮匠鋪張羅得紅紅火火。手裏有了點餘錢,便又投資了點別的小買賣。


    天有不測風雲。眼看著日子過得舒坦,陳姑娘三十歲上偶感了一回風寒,不過個把月,便就丟下一雙兒女走了。陳老掌櫃夫婦老年喪女,不久也相繼過世。


    本來招贅三代後子嗣可以歸宗,可是謝家這位太祖因為再沒有了陳家人束縛,那一年便就把兒女們的姓氏公然改回了謝氏,如此便等於是白得了陳家一份家產。


    如此這般幾代下來,謝家發了家,這段久遠的曆史也漸漸不予人知,加之不知哪代起,謝家忽然出了個進士,於是開始從行商往耕讀的路子上發展,掩埋這段家史更加成了重中之重。


    隨著謝琬的太爺爺中了舉後,謝家不但時常接濟鄉裏,又廣開宗學,更在府裏特地建了個藏書樓,收集了數千本藏書,並定於每月初一對外開放閱覽,於是,謝家漸漸在清河擁有了殊然的地位,而這段曆史自然也就也無人再提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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