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該著琥珀給老太太上夜,鴛鴦也留下來與她作伴兒,兩人一並坐在外間兒裏相互說了許多知心的話兒,原本就要好的兩個姐妹,經這一夜的長談,兩顆心兒倒是貼得更近了。


    眼見著快到天明了,瞧著琥珀沉得睜不開的雙眼,鴛鴦笑道:“偏你從小就覺多,都喝了兩壺濃茶了,還這麽瞌睡?”


    琥珀索性閉了眼睛道:“我打小就怕上夜你是知道的,若不是姐姐陪了我一宿,還不知怎麽打發時間呢!好姐姐,快讓妹妹睡一下子吧,一會子老太太就該醒了。”說完便頭一低旋即微微響起了鼾聲。


    鴛鴦搖搖頭不禁笑了,自己又想著:瞧老太太現下的狀況,病體若要好起來,希望卻是不大,她那些東西擱在那裏終究讓人眼紅,不如趁現下老太太還明白些便分給各房裏,也省得某些人日日惦念著再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


    第二日一早,伺候老太太用過了飯,鴛鴦便讓人去請了老爺過來,說是老太太有話要與他說。


    卻原來,鴛鴦早已將此事婉轉地說與了賈母,老太太氣得發了脾氣,用能夠活動的左手使勁兒地拍著床沿兒,口中直嚷道:“怎麽我這老婆子還不閉了眼,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見便清靜了!”


    鴛鴦少不得安慰了一番,又將昨晚想了一夜的話都告訴了賈母,老太太聽後默默地想了想許久,才點了點頭,示意去將賈政喚來。


    賈政此時正在前廳用早飯,不知母親一早清兒就喚他有何事,忙立即放下手中飯碗趕了過來。


    一進賈母的上房,便有小丫頭過來請了他來到老太太歇息的裏麵屋裏。見賈政進來,賈母示意鴛鴦上前把幾頁紙拿給賈政瞧。


    賈政拿過來一瞅,卻是張清單,上麵羅列著各種珍珠、瑪瑙、金銀首飾等,連怎麽分這屋裏的家俱上麵都寫得仔仔細細。


    賈政看了大吃一驚道:“母親為何給兒子看這個?可是要將這些個東西分了?”


    賈母聽賈政一問眼圈兒便紅了,卻並不答言。


    賈政立時給賈母跪下,帶了哭音兒道:“想必是兒子不孝,哪裏做得不對,還請母親責罰,可…可您老人家的東西現下卻是萬萬分不得的呀!母親病重至如此這般,還要讓母親日夜操心,都是兒子的不是,還請母親暫且放寬了心慢慢靜養,一切事情待母親病好起來了再做打算也不遲呀!”


    賈母也不禁流下淚來,卻是咬緊了牙關下決心要將這些物件兒都分給各房,省得日後再遭算計。


    賈政哭著叩頭道:“孩兒過幾日便要出京赴任,想是母親恐兒子走了,沒有人照看您老人家,心裏不踏實,母親放心,兒子這就去告訴寶玉他娘,好好伺候您,替兒子盡孝道。”


    言罷抬起手抹了把滿臉的淚水,一旁的鴛鴦稍做遲疑,才遞過來一方帕子,賈政接過來試了兩下,抬起頭來瞧見老太太也是淚水橫流,便忙向床前爬了幾步過去替老太太擦試淚水,又拉了賈母的手道:“兒子知道老太太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孫們,還請母親安心養病,等兒子外任回來再好好地盡一盡孝道,以報達母親的養育之恩!”


    言罷,賈政站起身來將手中清單遞與鴛鴦道:“這個你收好,一會兒我便去告訴他們,任誰也不能打老太太的主意,若是讓我知道了誰敢算計老太太,定不輕饒!”


    鴛鴦抬眼瞧向老太太一邊,賈母也哭著向她點了一下頭,鴛鴦便收了起來,又支支吾吾道:“老爺,奴婢還有一事…。”


    賈政忙問道:“我知道你素日裏最孝順老太太的,有什麽話便直說吧。”


    鴛鴦道:“前兒個太太想讓奴婢將鑰匙交出來,老爺可知道嗎?”


    賈政聽了心下大怒,問道:“是寶玉他娘?二太太嗎?”鴛鴦小心地點了點頭。


    賈政怒道:“她如今倒是長本事了,表麵上說一套,私底下做一套,倒真是難為了她!老太太還健在呢,便惦記上財產了,莫不是把老夫當成瞎子了!不許給她,琥珀,你去將太太叫過來,讓我來與她說。”


    賈母那邊卻拚命地擺手,鴛鴦忙道:“老爺,您過幾日就要去赴外任,這一走便是一年,若是為這事讓老太太與太太生了嫌隙,倒是不好,奴婢也是多嘴,其實這鑰匙讓太太拿著比放在奴婢這裏倒還穩妥些呢!”


    賈政哪裏不會知道老太太的用意,遂低了頭歎氣道:“鑰匙你自拿好,別的就不用管了,還有那幾張單子,待我回來後再做處理,聽明白了?”鴛鴦忙跪下應了。


    這天晚上,賈政因想著王夫人做得這等好事兒,心下氣惱,便宿在了趙姨娘屋裏。


    這此日子賈政原本想著自己不日就要出京去,家裏一應大小事情都要有個交代,為了與王夫人交代這些事宜,近半個月來倒是都留宿在王夫人屋裏。


    那王夫人等到了晚上掌燈時分,卻是還不見老爺回來。


    平日裏少有妝扮的她,今兒個晚上特意讓玉釧兒給她上了淡妝,屋裏又熏了香,平日裏冷清的屋裏倒是平添了一份暖意。


    王夫人那裏滿心歡喜等著老爺,卻有小丫頭過來告訴了,說老爺已去了趙姨娘那裏,讓她自行安歇。


    空等了一場的王夫人聽了小丫頭的回稟氣得不行,臉色變了又變,玉釧兒、彩雲一旁嚇得不敢出一聲兒,俱低了頭站在那裏,唯恐太太將火發到自己這裏來。


    卻不想王夫人沉吟了許久又輕輕道:“知道了,你回去跟老爺說,明日裏還有許多事要忙,也請他早些歇息了吧。”


    小丫頭應了去了不提,王夫人遂吩咐兩個丫頭給自己梳洗了,又鋪了床熄了燈便打發二人出去,自己卻又靜靜地坐在那裏半日才歇下。


    諾大的雕花床上,王夫人孤零零地躺在那裏,瞪大了雙眼,一絲倦意也沒有,心裏將趙姨娘咒罵了不知多久,快到天亮了才朦朧睡去。


    一睜眼便天已大亮了,王夫人忙急急向外喚道:“玉釧兒、彩雲!”


    兩個貼身丫頭在門外應了趕緊進來,又命小丫頭子端了洗臉水進來,一並幫著伺候。


    王夫人故作不經意問道:“老爺可是已起來了?”


    玉釧兒回道:“奴婢瞧趙姨奶奶一早便過來給太太請安了,那時太太還睡著,便請姨奶奶先回去了,想來老爺也已經起了,怕是已去了前頭,太太可是要找老爺?”


    王夫人道:“知道了,不過白問問。”


    彩雲一旁道:“奴婢聽跟老爺的小子說,似又有人來給林姑娘說親來了,老爺想是去應酬了。”


    王夫人輕聲問道:“哦?這麽一大早就來了,看來相中大姑娘的人家不少啊!”


    彩雲笑道:“可不是呢!林姑娘不論模樣還是家世都是好的,難怪有那麽多家兒都瞧上了。”


    玉釧兒忙急急向她瞅了一眼,卻還是晚了,王夫人麵上早帶了一絲不快來,隻是沒有發作,又輕笑了一聲道:“大姑娘人倒是好,隻是苦了早沒了爹娘,再怎麽好也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罷了!”


    玉釧兒忙笑道:“太太說的是,林姑娘在咱們府中還不是要靠著老爺太太,若是能嫁個好人家也總是太太憐惜她呢!”


    王夫人斜了眼兒瞧了玉釧兒道:“還是你這丫頭知道我些,想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你們別瞧著這麽多給她做媒的,卻不知因著她平日裏身子弱,將來定是個不好生養的。況她現下又無家無勢的,是做不得什麽王妃、正室太太的,不過呢!她是老太太心坎兒上的,咱們老爺又是個最孝順的,這不,老爺前日裏與我合計過了,有意將大姑娘與了寧郡王做側室呢!大姑娘啊這下可有了依靠了!”


    一旁的彩雲拚命忍了心中的疑問,向玉釧兒使勁瞧了一眼。倒是沒有立時就問些什麽。


    玉釧兒聽了心裏也是一震!做側室,說難聽些就是個妾嘛!怎麽老爺會把林姑娘與了人家做小?心裏縱有百般疑問也不敢開口相問,便陪了笑應道:“能嫁入王府倒是林姑娘的幸事了。”


    眾位可知王夫人一向城府頗深,何故今日在兩個丫頭麵前說這等話?卻原來是她的妹妹薛姨媽前日過來閑話兒,說起黛玉的婚事,王夫人告訴妹妹老爺似是已下了決心,要將黛玉許了北靜王府,已經讓人暗地裏去知會了北府,說不定過幾天便要訂日子了,自己是再無法子了!


    薛姨媽於是便想了個主意,讓王夫人先故意將黛玉可能要許配給寧郡王做側室的消息散了下去,想那黛玉如今臥病在床,身體孱弱,說不定聽了消息病情會更加嚴重,待到真的知曉了其實是嫁與北靜王府做王妃,那身子已是半截入了土了,憑她怎麽好想來北靜王府也不會娶她了,即便北王府娶了去,也不過是有福無命罷了!


    王夫人素知彩雲嘴快,心裏擱不住事兒,便故意在她麵前提起此事,好讓她去傳了這個訊兒去。


    王夫人梳洗罷,便讓玉釧兒跟了自己去老太太屋裏請安,又特命彩雲去拿了些補品給寶玉送去。


    玉釧兒心裏著急,恐怕彩雲將此話告訴了人,再傳到林姑娘那裏。那一位本來身子就不好,再聽了這信兒不出大事才怪呢!想著上前提醒一下,彩雲卻被王夫人喚了去拿東西,玉釧兒隻好假作咳嗽了一聲,又向彩雲深深瞧了幾眼。


    那彩雲見玉釧兒向自己看了好幾眼,不知她什麽意思,便要過去問問,王夫人一旁道:“快些去吧,做事情怎麽總是磨磨蹭蹭的?”彩雲忙應了,不敢再有其他想法。


    那王夫人去賈母房中請安不過是應個景兒,盞茶功夫便回來了。


    才一進院門,便見小丫頭來回道:“太太可回來了,老爺在屋裏坐了一會兒了,奴婢本要去老太太那裏找尋太太呢,不想太太就回來了!”


    王夫人奇怪道:“敢是我才一走老爺便過來了?”


    小丫頭應道:“可不是嘛!本來奴婢想去追太太,老爺說等一會兒不礙的,便沒有即刻去回稟。”


    說著王夫人已是進了屋子,那小丫頭自站在門口等著伺候。


    賈政坐在椅上,麵色不喜不怒,倒也瞧不出什麽,王夫人便笑了上前道:“老爺怎麽不讓丫頭去找妾身,倒這裏就這麽等著?”


    賈政道:“才客人走了,我倒想起些事情來,便過來與你說說,省得過幾日出了京再想起來倒晚了。”


    王夫人微笑道:“不日老爺便要動身了,還要操心府裏這些事情,有什麽話老爺便說與妾身知道,也好與老爺分擔些才好。”


    賈政略一沉吟,便撫了下胡須道:“前兒個我聽下人閑話,說是大房裏又惦記上老太太的那點子東西了,我想著現下老太太雖說身子不大好,倒是還沒到那個地步,怎麽就這麽等不及呢?可見是個糊塗的。”


    說完眼睛直向王夫人看過來。王夫人嚇了一跳,不妨老爺提及此事,見老爺看她,便忙笑應道:“是嘛?妾身每日忙於家事,倒是不知道。”


    賈政微點了下頭接著道:“過幾日我便要出京赴任,心下倒是有些不安,想起這些年來,老太太對咱們這房多有照顧,寶玉又是老太太心尖子上的,不免讓他們心存妒忌也說不得。昨日我去見老太太,她老人家病體難過,我瞧著也大大不忍,多虧了鴛鴦丫頭在一旁勸解,老太太才好些。我瞧著這個丫頭在老太太麵前竟比咱們這些兒女還要仔細孝順呢!便囑咐了她,不論是誰來老太太這裏胡鬧,都不能把老太太的鑰匙交了出去,若真是老太太有什麽不好,便著人速速傳信兒於我,一切待我回來再做打算。”


    王夫人那裏怔怔聽著,心裏別提是什麽滋味兒,想著自己的主意並沒有與他人說過,連妹妹都不知道,怎麽老爺…?定是大太太也生了這般心思,想著等老爺走後,思謀老太太的財物!


    這裏正想著,聽老爺又道:“我想著她一個丫頭,若是主子使強她也沒法子,今兒個便來特告訴你,若是哪日她來求你幫忙,你一定要出麵保護於她,不讓她受人欺負,如何?”


    王夫人忙站起來道:“老爺放心,那個丫頭我平日瞧著也好,最是個忠心的,若她有了難處妾身一定會相幫於她的。”


    賈政略一遲疑,又向王夫人麵上瞧去,目光裏似是頗有懷疑。王夫人心下一動,忙遮掩了笑道:“老爺可還有什麽說的?”


    賈政悠悠道:“我這句話想是有些多餘了,隻想問問夫人平日裏可也有這般想法過?”


    王夫人聽了賈政之言,忙微低了頭道:“老爺在說些什麽?妾身可是那般無知之人?老爺冤枉妾身了!”賈政半天沒有應聲兒,隻坐在那裏蹙了眉頭沉思。


    那王夫人因想著昨日裏自已還吩咐了琥珀那些話兒,不會是她將此話告訴給了老爺?又仔細想想,不可能呀!諒她也沒有那般大膽,況且若她真將此事說與老爺知道,想老爺那脾氣哪裏是悶得住的?不過來與自己理論才怪呢!也不會似今日說出這般話語來了。


    卻說彩雲奉命去大觀園送了藥品回來,見老爺在屋裏說話兒,知道裏麵一時半會兒使喚不上自己,便又轉身出去了。


    才到了廊下,便見趙姨娘笑嘻嘻地走過來。


    那趙姨娘一見彩雲忙上來笑道:“彩雲姑娘哪裏去?”


    彩雲也笑著迎上來道:“趙姨奶奶來了,現下老爺也在屋裏呢!姨奶奶可是有什麽要緊事兒找太太?”


    趙姨娘聽了忙悄悄問道:“兩個人沒有吵嘴吧?”


    “姨奶奶說的什麽話兒?何嚐瞧見老爺太太吵架了?”彩雲忙道,又向兩邊看了看。


    趙姨娘趕緊輕打了自己一巴掌道:“看你這張嘴還敢胡說,”言罷又問彩雲道:“聽說一早太太問起過我,可沒為著昨夜生氣嗎?”


    彩雲想了想道:“倒沒瞧太太生氣,姨奶奶若隻是為了這個,奴婢想著還是罷了吧,這時老爺太太在說話呢,您老人家還是回去吧,別再自己去找尋了事兒來倒不值得!”


    趙姨娘笑道:“那我便聽姑娘的,回去了。姑娘得空常去我那裏坐坐去,可別忘記了?”


    彩雲應了,又回身來到房前,見幾個小丫頭那裏站著,屋裏也沒有一點兒動靜,便又轉身出了院子,竟自去老太太那裏找了琥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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