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她!”黛玉心裏暗道。[]


    “民婦給王爺、王妃請安。”隨著柔柔一聲寶釵已慌忙跪下。


    “快起來吧。”黛玉終於不忍與她如此相見,遂輕輕道。一旁的小丫頭上前將寶釵扶了起來。


    水溶也擺了下手道:“賜坐。”便與黛玉先過來坐在了上首。那小丫頭才攙扶了寶釵向下麵的椅子上坐去。


    誰料想那寶釵來到了椅子前卻不坐下,而是轉過身來又向著上頭的黛玉與水溶跪了下來,低了頭哭泣道:“回稟王妃,寶玉他。他不見了。”


    “什麽寶玉不見了?”水溶忙問道。那黛玉雖未問出口,心下卻也跟著一驚!


    卻說那一日寶玉因受不了太太與寶釵的口角,擺脫了太太便抬腳出了院門。及至王夫人追出來說的那些個話他也都聽得真真的,隻不願理會罷了。


    出了胡同信步往西行去,想起從前帶了小廝常去的琉璃廠好似就在那邊,便背了手慢慢向前走去。


    行了不到一個時辰功夫便來到了琉璃廠。隻見街頭店鋪與往日一樣的熱鬧人多,寶玉漫步在人群中不停地向兩旁觀瞧著。又隨便走進了一家店來,那裏的夥計見來了客人忙上前招呼道:“喲公子來了,你想看點兒什麽?告訴您,我們這裏的硯台那可不是一般人使的,”言罷又故作神秘道:“就連那宮裏的公公們還出來幫著皇上挑選過呢。”


    寶玉聽了心下暗笑並不信他,卻也不想與之爭辯。隻道:“我隻是路過瞧瞧的,你忙去吧。”


    那夥計並不似一般的買賣人家,聽說寶玉不買東西卻也不惱,麵上依舊樂嗬嗬道:“那得嘞!您先在這兒瞧著,我去招呼別人去,瞧好了您再叫我。”寶玉點頭應了,夥計便樂顛顛地跑去招呼又進來的客人去了。


    抬眼四下裏掃了一回,寶玉伸手拿起一方硯台才要細瞧,卻見那小夥計又風風火火地跑過來笑道:“哎喲公子,您真好眼力,這可是上好的端硯哪!您看看這上頭的紋理?再摸摸…哎!是不是覺得像摸小孩子的臉?多細乎啊!”


    見寶玉似是被他說動了,那夥計便要趁熱打鐵,卻聽後麵一個客人喚自己,忙又笑道:“您看好了就趕緊出手,不然一會兒便被人買去了。”說著,又轉身去那邊了。


    卻說那寶玉心裏也實是喜歡這方硯台,便伸手向身上摸了幾下,麵色一呆!冷汗便出來了。自已如今哪還有閑錢買這個?寶釵在家裏與母親時不時的口角不就是因著家中銀子太少?輕歎一聲,隻得低了頭便往店外走去,那個夥計見到手的生意沒了,急著從後麵喚了幾句,寶玉隻做沒聽見。


    出了琉璃廠,肚子突然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他卻並不想就回家去,便又沿著路向西行去。走著走著,就見前麵人群驟然多了起來。


    那寶玉心下尋思:今兒是什麽日子?怎麽這裏有這麽多的人?按下心裏的疑惑,寶玉又跟了人向人群裏走去。越往前走,人越多了起來,好容易走到了一個空擋處,卻又見前麵的人都那裏擁著,便隨口問向身旁的人。


    那人見寶玉一付落魄公子的模樣,便笑道:“公子有甚失意的事兒卻跑到這裏來了?再怎麽著也犯不著來受這刺激呀?”


    見這人並不正麵回答自己,寶玉待要開口再問,就聽另一個人不問自答道:“一會兒前麵有被砍頭的。”


    “砍頭?”寶玉聽了嚇了一跳!忙折轉身就往回走,卻還哪裏走得動?這時又聽前麵一人回過頭來笑道:“你們知道嗎?聽說這個被砍頭的是什麽賈府裏的,聽說這人原來還曾是個將軍呢!”


    寶玉心裏不由‘咯噔’一下,賈府裏的將軍?難不成是珍大哥哥?怎麽他要被皇上處死?


    原來這寶玉在獄中那些日子,腦子裏昏亂異常,除去明白過來時偶而想一想他的林妹妹,竟是什麽也不關心的,並連自己是怎麽出的獄,又怎麽被寶釵接回了家裏都強迫自已不去多想。


    他的頭腦不是不清楚,而是他不願意去想,不願意麵對自己現下的境況。自那一日在園子裏偷聽丫頭們說起,林姑娘不知為何竟離府出走了,自己的一顆心兒從此也隨了林妹妹去了,隻剩下一付空空的軀殼在這裏。


    卻說寶玉本來是在人群後麵的,不知什麽時候又被擠到了最前麵。那寶玉腦中正想著林妹妹,卻突然聽耳邊一聲:“先帝!微臣隨您來了。”便聽‘撲’的一聲,人群中更是一片喊聲:“逆賊服法了…”


    “珍大哥哥!”寶玉隻覺得胸口一甜,立時暈了過去。


    見寶玉一下子倒在地上,將旁邊的人也都嚇了一跳,隻當是他看不得這樣的場麵,受了驚嚇也常有的,便過來兩個人將他拉到一旁的便道上,又往前瞧熱鬧去了。有幾個人見寶玉就那麽靜靜地躺在地上,還悄悄嘀咕著:“沒這個膽子還敢來瞧這個?真是現眼呢。”


    卻說那寶玉倒在地上,再無有人過來扶他,又過了一會兒,人群便散了,寶玉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遂漸天色暗了下來,街上的行人也慢慢少了起來。偶爾有一兩個人過來瞧瞧,當是喝醉了酒的醉漢,也隻是看了看並沒有人理會他。


    又過了一會兒,遠處好似傳來了一陣馬蹄聲,漸漸地行近了,原來是兩個人騎了馬正向這邊過來。就聽前麵那人道:“公子,這裏躺著一個人。”


    後麵一個聲音懶懶應著:“還是快些趕路吧,莫管閑事。”


    “公子你快來看!好似是寶二爺呢。”前頭那小廝模樣的忙跳下馬來。


    “寶二爺?”隨著後麵的那人也精神了起來,立時下了馬。手裏拿了馬鞭走上前去細細瞧了:“哎呀!還真是寶二爺,怎麽他躺在這裏?”


    原來這主仆二人竟是柳湘蓮與他的貼身小廝。離京幾年了,今日是來那白雲觀找尋他師父的。可巧路過這裏,偏那個小廝是跟了湘蓮久了的,認得寶玉,也是那小廝眼尖,不然這寶玉還不知要在這冰涼的地上躺多久呢。[]


    “寶二爺!寶二爺!”喚了兩聲,寶玉便似睡著了一般不應聲,湘蓮忙將手放在寶玉的鼻子下麵,才鬆了口氣。隨又向身後道:“快點兒,幫我把寶二爺放到馬上,咱們把他送回府上去。”


    小廝應了連忙將馬牽過來,那湘蓮身手矯健,本是個會武功的,雙手一托便將寶玉送到了馬背上,自己又上去扶了,接過小廝遞過來的一件外衣給寶玉蓋上,一挾馬肚子便向著榮寧府街上跑去。


    半個時辰功夫,便到到榮國府門前,等了一會兒後麵的小廝也打馬跟了上來。此時天色已黑下來了,卻也能看見府門前一個人沒有,大門緊閉。湘蓮對這兩府成見頗深,並不願意上前去,便吩咐小廝去叫門來。


    那個小廝跳下馬來,口中嘀咕道:“這才天黑,府門便關上了?”待他走上前一看,竟然門上被打了封條?忙過來湘蓮馬前告訴了,湘蓮一驚旋即又冷笑幾下,心裏暗道:“莫不是被抄了家了?哼!我早說不過是早晚的事兒,這不就來了。”


    那小廝見湘蓮不語隻那裏冷笑,恰巧此時有人路過,便忙上去攔了問道:“您可知這賈府裏為何被封了門?”


    那人先是一楞,繼而又道:“你們是才進城的吧?這賈府半年前就被抄家了,如今這裏被官府收了,我勸你若是他府裏的親戚還是走遠點兒,別到時再惹了麻煩來。”言罷便走掉了。


    小廝忙跑過來,還沒等他張口,就聽湘蓮道:“抄得好!走,咱們回觀裏去。”小廝忙問道:“難不成要帶著寶二爺?”


    湘蓮才想起來,這倒是個麻煩事兒。便又向前麵的寶玉瞧去,卻見寶玉還那裏睡得沉沉的,便稍一思索:“罷了,總不能再將他扔在大街上,說不得先帶了他回去問問再說。”


    言罷,轉過馬頭便向著西邊行去。後麵小廝忙喊道:“公子等等我。”也上了馬直向湘蓮追去。


    到了白雲觀見了師父,敘了些這兩年在外邊的所見所聞,又說自己的一個朋友想在這裏住一晚上,等天一亮便走。湘蓮的師父道:“如此便讓他安心在這裏睡一覺,走了這幾日你也累了,也早些歇息吧。”


    湘蓮應了,忙轉身回了房間,卻見寶玉已經醒了過來,正躺在床上。見了湘蓮那淚珠兒便滴落下來,又忙站起身來,與湘蓮見了禮。湘蓮忙上前扶了問道:“這是怎麽話兒說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寶二爺怎麽落到如此境況?”


    寶玉抬起手來抹了把淚水,歎道:“真是一言難盡哪!”湘蓮讓他坐下再說,又吩咐小廝去拿了素齋來。


    肚子如今已不似先前那麽饑餓了,寶玉瞧著麵前的食物竟是一點兒食欲也沒有。湘蓮素來知他性情,經不住一點兒事兒的,便安慰道:“咱們兄弟之間,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們那府裏平日裏主子也好,下人也好,做的那些個事兒我都不願說出來髒了口,這抄家是早晚都要來的,二爺也不用這麽著,想來二爺倒不是那種人,不過是受了牽連罷了。”


    見自己說了這一番話,眼前的寶玉卻是一直低了頭在那裏,不知他心裏在想些什麽?抄家已半年多了,看來寶二爺這些日子也受了些罪,瞧瞧麵上,昔日那麵若桃花的容顏如今也憔悴了不少。


    那湘蓮本是個硬漢,瞧不得別人受了一點兒挫折便如此垂頭喪氣的,遂過來扶了寶玉雙肩道:“想你出來的時候也不短了,不如我現下便送你回家去?”


    寶玉抬起頭來看了看湘蓮,又忙將頭低了下去,湘蓮急道:“二爺現下住在哪裏?離這裏遠不遠?”


    “我不想回去。”低低地說了一句,頭並未抬起來。


    “那好,現在天色已晚你若不想回去,便在這裏住上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去也行,隻是忘記了問二爺?如今跟誰在一起生活?”寶玉依舊不抬頭,也不答話。


    湘蓮無奈道:“寶二爺倒是說句話呀?你總這麽一聲不響的,心裏倒底是個什麽意思,也好讓做兄弟的知道呀?”


    半晌兒,寶玉才所答非所問道:“你不是出家了嗎?”


    那湘蓮等了半天又被寶玉問了這麽一句,便應道:“是啊,那日出走京城,先還隻想去做了和尚雲遊天下,過一日算一日罷了。隻是如今沒有去做和尚卻是機緣巧合遇到了師父,是以便做了道士。”


    湘蓮隻顧沉溺於往事,誰知那寶玉聽了湘蓮一番話,心裏早動了心。停了一會兒,寶玉又問道:“你何時再出京?”


    “明日過了午便走,這次來隻是順路過來瞧瞧師父的。”湘蓮隨口應道。見寶玉似有話要說,便笑道:“怎麽?不願意跟兄弟這麽快便分開?是啊,咱們也有些年沒見了,要不咱們聊個通宵?”


    “我想與你一起走,雲遊四方去。”不大的聲音卻把湘蓮嚇了一跳!“二爺不是在開玩笑吧?我如今可是個道士,說是雲遊四方,一路上苦得很呢,你可受得了?”


    “我現在隻想離了這個地方,去哪裏都行。”寶玉回這向句話時雖麵無表情,不過倒也不似開玩笑的樣子。


    湘蓮過來仔細打量了寶玉兩下,還是不太敢相信,便又問道:“那麽令尊…?”


    “我父親早就回金陵老家去了,如今的我並無什麽可牽掛的。”幹脆的回答讓湘蓮暗喜了一下,看來寶二爺不糊塗啊!


    “難不成你要跟我回了西北九龍山道觀?”又試探問道。


    “先出了京城再說吧,這裏我一日也不想再待了。”寶玉堅定回道。湘蓮卻又想起什麽問道:“這些年過去,二爺可否有了妻室?”


    卻見那寶玉眼睛又怔怔地望著前麵,口中喃喃道:“所謂離濤,脫謂自在。自解?自解!哈哈哈…”一旁的湘蓮瞧他有如著了魔一般,便忙問道:“寶二爺這些是從哪裏聽來的?怎麽有些似偈語呢?”


    “怎麽?難不成柳兄竟連佛家偈語也懂得?”寶玉微微眯起了雙眼,笑著向湘蓮麵上望去。


    湘蓮見寶玉神情豁然清朗,遂心下知道眼前這一位也有些悟了!當下不管他是真悟了還是一時的妄言,隻是覺得不論是道家,還是佛家,都是在宣揚道義、引導人性向善之為,心下實實高興,便不再婆婆媽媽的,滿口應承了寶玉第二日一早便帶他出城去。


    卻說水溶、黛玉那日好言安慰了幾句,又將寶釵打發了回去,隻說幫她找一找,有了信兒便著人告訴她。寶釵再三謝過出了北府帶了在府門口等候自己的鶯兒轉身離去。


    水溶見寶釵走遠了,瞧向一旁的黛玉問道:“這位寶二爺能跑到哪裏去呢?”


    “我哪裏知道?”黛玉躲開水溶投過來的目光,心裏也是十分著急,按理說二哥哥與寶姐姐都被放了出來,皇上也將二房的財物發還了些,雖不能與原來的生活相較,但就憑那些銀子、珠寶玉器也盡夠他們過一輩子的了?為何那寶玉要離家出走呢?


    不說這夫妻兩個暗裏猜疑,他們又哪裏知道寶釵過府來的前一日,寶玉便已隨了湘蓮出了京城,一徑往西去了。


    卻說那寶玉失蹤,王夫人便似瘋了一般,隻管每日裏向寶釵要人,那寶釵心裏也十分著急難過,又要對付王夫人的無理取鬧,沒幾日便病倒了。


    多虧了有鶯兒照料,一時又是請大夫又是熬藥的,幾天以後終於挺了過去。


    算算寶玉離家已過去十來天了,北靜王府裏來人說王爺又派了多人去尋找,也沒有寶二爺的蹤影,想來應是出了京城了。又道寶二爺現下也不是個小孩子了,近來家裏發生了許多事兒,他心裏必定受了些打擊,或許想著出去走走散散也說不定,沒準兒什麽時候自己便回來了,讓寶釵別太著急,王府雖已發了話下去,不過看來也隻得慢慢尋了。


    掙紮著起來與來人道了謝,寶釵又恢複了平靜,想來想去,寶玉定是出京南下去尋他的林妹妹去了。罷了!隨他去吧。


    伸出手來輕輕將發梢向耳朵後麵攏了攏,寶釵喚了鶯兒過來吩咐道:“過兩日便是中秋了,你一會兒去買些應景的東西來。”


    卻說鶯兒見她家姑娘又似平日一般端莊平靜起來,心裏止不住的歡喜:“知道了奶奶,奴婢收拾了屋裏一會兒就去。”


    見寶釵靜靜坐在那裏,往日裏清如秋水般的雙目今日看上去竟是那樣的空寂黯然。忍了心酸,鶯兒上前服侍寶釵躺下,又將一杯溫水放在一旁的炕桌上,才拿了銀子轉身向外走去。


    出了屋子,不自然的向上房瞧去,卻見上房屋門緊閉,想是太太哭鬧得也累了去歇息下了。鶯兒心道:可千萬別讓太太見了自己出去,不然又是一通罵,想著忙輕手輕腳往院門行去。


    關上院門,又側耳聽聽院子裏沒有一絲動靜,鶯兒才邁開了步子向前走去,一抬眼卻看見一個人從胡同口進來,瞧那走路的姿勢竟像是大爺的樣子?忙停了腳步細瞧了,不等她問話,便見來人大聲道:“前麵可是鶯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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