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4)張家少爺


    馱隊在酒肆歇過晌午,差不多在末時將盡才重新上路。無論是馱夫還是客商,對管事的這個決定都有些微詞,因為這正是一天中最火熱的時候,懸在頭頂的毒日頭,讓人們的喘氣呼吸裏都帶著熾熱的氣息。可管事也振振有辭,從這裏到渠州城還有四十裏地,其中一半還是山路,要是現在不動身,隻怕到不了渠州城外,天就該黑了……


    事實證明管事的話很有道理,不到二十裏的山路,馱隊足足走了兩個時辰也沒走完,直到日頭略顯西斜天色已然是酉時時分,單行行進前後首尾拉出裏許地的馱隊才堪堪走出山進到平地。離山腳不遠就是一漫河灣。因是夏天,雨量充沛,渾濁的河水早就漫過了河床,湍急的水流卷起一個又一個浪頭,把河邊一塊臥岩撞得空空直響。離河不遠處就是一大片雜木林,鬱鬱蔥蔥綠意盎然;其間還夾著幾棵東倒西歪的老杏樹,大概是因為這一帶少有人光顧的緣故,繁盛的枝葉間黃燦燦的杏果又大又鮮亮,沉甸甸地掛在枝頭上;山風一吹,一股鮮甜綿軟的氣息登時撲麵而來,讓人禁不住口舌生津饞涎欲滴。馱夫們一個個望著杏果大吞口水,都拿眼睛盯著大管事。大管事也走得一身是汗,撩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抹把臉,把手一揮大度地說:“就在這裏歇片刻。”聽他這樣說,馱夫們都歡呼一聲,幾個不老成的年輕後生已經丟了手裏的韁繩直奔那幾顆杏樹而去。大管事嘴裏笑罵了一句,再吩咐道,“馱架不下,抓緊時間飲馬喂食……”說著話就指派兩個小夥計到前麵去探路。


    說話間副管事也趕上來,看著河畔邊樹林裏亂作一團,臉上就帶著幾分不豫。他也不好當場發作,隻是沉著臉走到大管事身邊,低了聲音說:“……不能在這裏歇,得趕緊走。前麵十裏地就到嶽溝。過了嶽溝,隨便哪裏歇腳都行。”


    大管事咧咧嘴不置可否。這時,一個靈醒的小夥計手裏用幹淨的白布兜了一捧杏送過來。杏果已經在溪水裏洗過,飽滿圓實的金黃色果實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大管事抓了一個放嘴裏咬了一口,邊嚼邊含混不清地說道,“我知道你擔心甚——不就是怕山裏的土匪嗎?放心,我已經派人去前麵探路了,出不了紕漏。再說,咱們這幾天山道走下來,半個土匪的影子也沒看見,看來這山裏的土匪是被官軍剿光了……”


    “官軍哪回剿匪不是說剿光了,可哪一回又真把土匪剿光過?闖過天死了,可他手底下的人難保沒幾個漏網的,要是……”


    大管事撲地把杏核吐出去,笑著打斷了副管事的話:“當然不會剿光,也肯定有漏網的,可幾個漏網的小蟊賊能掀起什麽大風浪?咱們也有二三十號人,要真有不長眼睛的蟊賊敢來,咱們就來一個拿一個,通通綁起來送到官府去!嘿,一個土匪還能換五百文的賞錢哩!”就在小夥計手裏抓了把杏果塞副管事手裏,說道,“你也嚐嚐,這杏是熟透了的,一點都不澀口。”說罷便自顧自地朝樹林邊那塊特意給他留出來的蔭涼地坐下。


    副管事把杏又都丟給那小夥計,急急忙忙地跟過來繼續勸說:“這裏歇不得!兩麵都是山,還有一條河,要是在這裏被土匪圍上,連個報信的人都跑不出去!要歇也得走到嶽溝……”


    大管事哂笑著也不理會他,靠著樹嚼著杏,瞥了眼睛看那個年輕客商和唱書女子搭訕說話。看唱書女子的裝束打扮,顯然是個漂泊在外的老手,舉手抬足之間眼神流轉,一顰一笑中媚態畢露,那個年輕客商早已是眼神癡迷神情陶醉。即便是常年出門在外的大管事,看著那女子的**模樣,也不禁咕地吞了口唾沫。


    “……咱們這一趟已經走了十來天,眼看著就要到地方,要是一不留神出點閃失,豈不是白受了這場罪?”副管事還在苦口婆心地絮叨,希冀大管事能改主意。“雖說這裏離渠州不過二十裏地,到嶽溝才十裏地不到,可我心裏不知道怎麽回事,總是毛毛躁躁地靜不下來。說到底,這裏畢竟不是太平地界。不錯,闖過天是被官軍剿了,可你也知道,這一帶又不單單是闖過天這一股土匪。除了他,周圍大大小小的綠林還有好幾撥,雖然說都不成什麽氣候,按理說沒也動咱們的膽量,可保不住有人狗急跳牆咬咱們一口;即便咱們仰仗著人多能跨過這道坎,人和貨能不能兩全就很難說。再說,這條道上沒了闖過天也不見得就是好事——原本有闖過天鎮著,別處的土匪不敢越界過來尋事,可現在的情勢就難說了,涼風口的周三瞎子還有渠州這邊活人張的寨子就在左近,隻怕他們不會眼睜睜看著這塊油水又不動手……”


    一席話說得大管事額頭上已經浮現一個深深的川字。他嘴裏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早就沒了滋味的杏肉,眯縫著眼睛緊盯著手裏的半個杏果,良久才啞著嗓子說道:“你說得對!是我把事情想差了!”劈手扔掉半拉杏,一骨碌爬起來就招呼夥計馱夫趕緊收拾出發。


    忙亂一陣,馱隊重新聚齊,副管事粗略地清點了一番人數牲口,隻有那兩個剛剛被派去前麵探路的小夥計還沒回來。副管事也沒太把這當回事。他想,反正馱隊已經朝前趕路了,兩下裏總能在半道上遇見,不需要特意讓人去招呼他們;而且有人在前麵探路更好,要是真有點風吹草動的事情,馱隊也能有個準備。就在他跑到隊伍前準備告訴大管事一切妥當可以上路時,就看見前麵山崗上有人影晃動。


    土匪?


    副管事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這時候不少人也都看見那群人。有些眼尖的家夥還看見那夥來曆不明的人當中不僅有三個騎馬的,而且人人手裏都提著家夥。馱隊立時安靜下來。無論馱夫還是客商,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變了顏色,一個個都屏聲靜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撥人。有人已經揭了馱架上的油布,手也搭在刀槍上,眼光緊張地在大管事和那群家夥之間來回逡巡——隻要大管事打個手勢發個號令,他們就準備先下手為強。


    那夥人顯然對這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沒有準備,剛剛在山崗上冒出頭就停下來,慌亂了一陣,隨即在崗上抱成一團,警惕地注視著商隊的舉動。過了半天,一個短褐的家夥手裏提著把鐵刀撲撲騰騰地跑過來,一番短暫的詢問交談,聽說這是燕山劉記貨棧的馱隊,又踢趿著快掉底的破布鞋跑回去。不多時,隻看見山岡上三個騎在馬上的人湊在一起大概商量了幾句,就看見最先一人揚了馬鞭朝商隊虛指著笑著說了兩句話,另外兩個人就都露出了笑容,各自搖頭苦笑催促坐騎下山岡。


    不是土匪,是渠州老王集的張家大少爺進山打獵!這條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支馱隊。原本緊張得手心冒汗的馱夫客商們立刻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然後亂糟糟地把馱馬攆到路邊,給這群進山打獵的人讓出道來。當然也有人多了個心眼,雖然把道路讓出來,卻沒有把手裏的兵器撂下,依舊攥著刀槍站在道邊,小心翼翼地盯著這撥兀然冒出來的家夥。


    張家少爺和他的伴當隨從倒沒把商隊當回事,除了走近時用好奇的目光把大管事略略打量一回,就再沒把馱夫客商們放在眼裏,騎在馬上隻是和兩個同伴說笑:


    “……李秀才是個沒脾氣的人,當麵被老嶽父這樣指著和尚罵禿驢,竟然還沒惱,過了一天他又去老嶽父家,”說著已經在馬背上笑得東倒西歪,半晌才噓著氣說道,“你們猜,他那天再去,他老嶽父和他說什麽?”


    “說什麽?”


    “他老嶽父說,說……”張家少爺已經是笑得倆眼眯成一條縫,一連說了三四個“說”字,卻總是說不出那李秀才的嶽父到底說了什麽。別說他的兩個同伴被他這上不著天下不靠地的半截故事鬧得一臉著急,連聽他說笑話的馱夫都替他著急,滿心想知道李秀才的嶽父到底說了什麽話,可直到張家少爺一群人走出了一箭多地,還是隻能看見張家少爺抱著馬脖子笑得兩個肩膀亂聳……


    那夥人走出沒多遠,腳步馬蹄卷起的塵土還沒散盡,就又忽忽啦啦地轉回來。就聽張家少爺在馬背上高聲叫道:“請問那女子,是不是吟‘唱書’的九娘子?”


    聽他這樣大聲問詢,那個從山裏小酒肆開始就和馱隊裏年輕客商夾纏不清的賣唱女子先是一楞,皺著眉頭思忖一下,便笑吟吟地站到道邊,伸手壓壓鬢角,手指間拈著兩片鐵碰了個叮當響,臉上笑顏如花,娉娉婷婷施了個禮,直起身子才嬌嬌嬈嬈地問道:“奴家就是九娘子,不敢勞煩公子稱呼。敢問公子是哪一位?”


    說話間那公子哥已經來到近處,勒住韁繩翻身下馬,隨手把韁繩拋給急惶惶趕上來的隨從,就立在當處拱手給九娘子略略作了個躬,說:“九娘子當然不知道小可,然而小可卻是仰慕九娘子久了。記得上月在州城曾經聽九娘子吟過一曲《博浪沙》,當時就極傾慕九娘子的才藝,思量著怎麽尋個法子拜謁。可惜先有旁的事情耽擱,後來得了空閑,九娘子又早已經離了州府,機緣巧合,竟慳吝不能一見。想不到今天能在這裏碰見,總算隨了我的心願。”說著又施一禮。


    站道路兩邊的馱夫大都是莊戶人,張家少爺這番半文不白的話聽在耳朵裏,自然是懵懵懂懂不清不楚,雖然說瞧著張家少爺和賣唱女子的模樣倒象是有些內情,可這時候大家滿心想著的是趕到渠州城好領那幾百文賞錢,更是對這些酸文醋語毫不在意,都站在路旁眼巴巴地等著管事的發話好趕路。幾個客商卻都是走南闖北的人,什麽事情沒見過,眼見得張家少爺這番裝模作樣的作戲,就知道這張家少爺早就有心要勾搭這唱曲的女伎,偏偏當時沒能如願,好不容易今天在這裏遇見了,誰料想九娘子旁邊又跟著個年輕客商,於是隻好來了這麽一出文戲,於是就都來了興致,原本還站在馱夫們背後,現在都擠到了前麵好看戲。還有兩個客商也讀過幾天書,見那公子哥身材粗夯壯碩,四方臉膛棱角分明油黑發亮,裹身上的對襟月白細綢長衫更是一前一後被汗水浸出兩大塊汗漬,鼓棱棱凸著幾大塊糾結的肌肉疙瘩——這所謂的公子哥兒明明就是個粗魯俗人,卻偏偏要拿捏著身段學人家扮斯文,說出來的話更是話不對題辭不搭意,都是掩口莞爾一笑。有人又把眼睛去望那個年輕客商。年輕客商臉色已經是鐵青一片,隻是負著手冷笑著旁觀。


    那張家少爺施完禮,又回頭對兩個同來的夥伴說,“這就是我和你們常常提到的九娘子,一曲唱書的技藝冠絕渠州,別看嘉興樓的蘇姐兒號稱豔絕州城,我看她和九娘子一比,差得不是一分半點……”


    “奴家不過是個走街賣唱的人,怕是當不得公子您如此的誇獎。”女子低了頭嬌聲說道,“再說奴家唱的那些粗俗俚曲,怕是要汙了公子的雅致。”


    這話一出口,袁瀾先是一楞,一巴掌就拍在隨從的肩膀上,登時笑得前仰後合,口裏連聲道:“好!好!……汙了公子的雅致……怕是田青山也說不出這等言辭吧!哈哈,汙了公子的雅致……哈哈……”隨從被他一巴掌拍得搶了兩步才站定,一邊揉著肩膀,一邊望著張家少爺和唱曲女子呲著牙笑。


    張家少爺也是咧著大嘴嗬嗬直樂,連聲說道:“當得當得!如何當不得!要是九娘子當不得,那還有誰能當得?”說著話張揚著手臂朝前走幾步,看樣子是要上來挽扶賣唱女子一把,突然朝旁邊跨了一步,手一伸已經拿住袁瀾隨從的肩膀,順著胳膊向下一捋,已經一手捏著那人右手腕一手扳住了那人的上臂,嘴裏嘶吼一聲兩隻手一起用力,隻聽得喀嚓一聲響,伴著一聲慘叫,隨從的那隻胳膊登時用一種詭異莫名的形狀軟塌塌地垂下來。他的兩個同伴手腳也不慢,這邊才動手,一個人把手裏的硬弓一伸一引已經勾住一個貨棧夥計的頸項,使勁把人拉扯到身邊,拔出一把短刀在那夥計脖子裏一抹,隨即便把人放開,那夥計踉蹌兩步跪倒在道路中間,雙手捂著不住冒血的喉嚨,嘴裏咯咯作響,咕噥了兩聲就一頭栽倒在道路中間,手腳抽搐了一下就再沒了動靜,眼見是沒了活命;另外一個同伴抽箭扣弦引弓瞄準撒把幾個動作一氣嗬成,隨著嗡的一聲弓弦振鳴,站在隊伍中一直樂嗬嗬看熱鬧的大管事應聲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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