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由梁川(中)


    由梁川是個自西北朝東南方向的河穀走廊,最寬處不過三四裏,由南至北卻有將近七十裏地,連接北鄭縣城和如其寨的官道,就在這穀地裏與潺潺流淌的由梁河並行,並且緣著河道不斷地向北延伸。


    川道裏都是河水衝刷了千萬年留下來的河灘地,肥得手一抓都能捏出油來,河畔道邊的野草長得快和人一般高矮,綠油油地看著就教人眼饞。然而幾十裏路走下來,除了南北川口的小驛站外,幾乎看不到幾戶人家,即便有點人煙,也是三五處小院落十來間矮草屋,看不出多少人氣熱鬧。商成去年秋末頭一回經過這裏,看到這稀疏荒涼景象時,還好奇地向別人打聽,怎麽這樣好的土地,竟然沒人願意耕種?當時護衛馱隊的那個姓孫的小軍官說,在他們孫家氏族這一支遷到燕山境內時,這條川道還是出名的好地方,種出來的白米名氣大得連金鑾殿上的皇帝都知道,欽點了名選作貢米。直到現在,燕山民謠裏,都還有由梁米的名字一一“留鎮的李,由梁的米,郜寥的大梨,屹縣的婆姨”……隻不過如今的由梁米,再不是這川道裏出產的正宗白米了。自打晚唐年間突竭茨人縱橫草原開始,這裏就成了他們南下中原的重要通道之一,隔一二年就會來搶掠一回,老由梁人死的死逃的逃,這麽一來二去的,這一道川裏就再沒人家耕種土地,曾經大名鼎鼎的由梁米,也便隻剩下個虛名。直到十多年前朝廷在北川口築下如其寨,又和突竭茨人狠打了幾仗,讓他們吃了點虧,這才算斷了突竭茨人的念想,這條川道才有了這十來年的太平。當初朝廷也有過在由梁川移民墾荒的打算,可人們對突竭茨人禍害的記憶太深了,而且東到渤海西到玉門,又年年都有突竭茨人寇邊的警訊,所以即便朝廷給的條件再優渥,也沒多少人願意搬遷過來。眼前這些莊戶大多是邊軍驛卒的家屬,算不上是移民,他們燒荒種地,也不是為了種出什麽由梁米,隻是為了多收點糧食好補貼家用……


    晌午時分,馱隊已經在川道裏走出四十裏地,趕到如其乙字兵站吃晌午。


    因為朝廷要對北邊興兵的緣故,去冬今春,川道裏每隔二三十裏地,就新建起一個供馱隊打尖歇腳的兵站,全都是木柵欄木碉樓圍著嶄新的牛皮大帳篷,新起的泥草屋馬廄糧草庫房環繞著兵站,排列得整整齊齊。


    前哨早就知會了兵站,兵站也做好了迎接馱隊的準備,因此上當馱隊在習習春風中慢悠悠到達兵站時,湯水白米還有白麵饃大麥餅雜糧窩窩早就預備好了,桶呀盆地在兵站外的夥食房前擺作一排。


    護送馱隊的兩什邊兵自然不會和馱夫們一起吃。他們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了無數趟,對每個兵站也是了如指掌,進了兵站在小夥房一聞一打聽,馬上就罵罵咧咧或者眉開眼笑一一小夥房吃食的分量質量肯定都比外麵大夥房要高,可這也是做幾十人的飯食,火頭軍再能幹,也不可能讓每個當兵的都滿意。


    大部分馱夫都沒急著去攆夥食,而是心疼地把貨物先從馱馬背上卸下來,再打來水領來草料,先伺候馱馬吃喝,那些屬於馱夫自家的牲口待遇更高,不少人都偷偷地把草料裏最好的部分喂給自己家的馬匹。


    商成心裏並沒有存占公家便宜的心思,但是他掰給三歲馬的豆餅顯然比分給其他馱馬的餅子要大得多。等三歲馬把草料吃下去,他又裝了半口袋的麥麩豆渣,掰了一小塊青鹽用手掌壓碎混在精飼料裏,然後把口袋掛在三歲馬的腦袋上給它“加餐”。三歲馬邊吃邊滿足地噴著響鼻,前蹄還歡快地在地上踢踏了幾下……


    他拍了拍牲口的腦袋,這才搓掉手上的泥,從搭在麻包上的褡褳裏拿出大海碗,朝大夥房走過去。


    大夥房門前已經不象剛才那樣擁擠了,桶裏盆裏的吃食也沒剩下多少。他根本沒打量到底有些什麽飯菜,就遞給掌勺的邊軍一個銅錢,然後把碗伸過去等著他給自己盛湯。邊兵手一揮,一大勺湯水嘩地傾到他碗裏,卷起的浪花直撲出碗沿一一單論分量倒是綽綽有餘,可就是既沒一星半點的油水,也看不到幾片綠菜葉。好在一枚銅錢肯定不會隻有一勺子湯,“師傅”又給他舀了小半勺青菜,在幹醬碗裏一沾就磕他碗裏。他又在最末的一個木盆裏抓了兩個黑不溜秋的雜糧窩窩,轉身回來看三歲馬吃喝得怎麽樣。


    從大夥房到馱馬聚群的地方隻有一二十步路,還沒走到地方,他就已經把兩個並一起都不比他拳頭大多少的窩窩給吞了,順便灌下小半碗湯一一這時他已經從碗沿上方看見三歲馬了。這畜生嚼完口袋裏的精料,腦袋上還掛著口袋就不安生,不停地擠旁邊一匹和它差不多強壯的馱馬,還掉過身子朝那匹馬尥蹶子……


    看三歲馬玩耍得起勁,他就沒再過去。他拎起自己的褡褳挎肩上,在馬群邊尋了個沒人的地方,也沒管地上有灰還是有土或者有別的什麽東西,一屁股坐下來,展一條腿蜷一條腿讓自己坐得舒服些,伸手從褡褳裏摸出筷子,在袖子上來回抹兩下,就在湯碗裏一通攪一一唉,兵站大夥房的幹醬也不知道擱了多長時間,硬得簡直象是塊石頭,就算泡在湯裏也半天化不開。攪拌半天,他抿了口湯巴咂著嘴試下滋味,嘴角露出絲笑容,這才從褡褳裏掏出個又幹又硬還黑糊糊的菜團子啃起來。


    有人走過來,遞給他三個麥餅子。


    是柳老柱。


    他沒接餅子,搖了搖頭也沒說話。麥餅子的香氣讓他的喉頭忍不住骨碌了一下。


    柳老柱固執把餅子遞到他麵前,並且說:“拿著。”


    他盯著褐黃的麥餅子咽口唾沫,低下頭繼續啃菜團子,嘴裏含混地說:“不,吃不慣……”他倒不是舍不得錢,關鍵是這裏三個麥餅要賣兩文,比別的地方貴出快一倍價錢,他可不願意受這份盤剝。而且這純用麥子煎出來的餅,比不上蓮娘連麥帶菜一起做出來的幹飯,再拿撅根大蔥蘸上醬,那滋味呀,給個神仙也不換!何況這巴掌大的餅子對他的飯量來說實在是不頂用,還容易把他的腸胃給嬌慣壞了……


    柳老柱沒再多說,直接把三個餅子塞進他褡褳裏,就轉身要去照顧自己的馱馬。


    “叔,”商成叫住他:“你來,我想你商量個事情。”


    柳老柱又走回來,側身蹲在商成斜對麵,籠著袖子抱著膝,等著商成說話。


    商成先在心裏歎息一聲。柱子叔啥都好,就是這一直把自己當救命恩人看的尊敬,實在是教人受不了;還沒辦法勸,勸了他也不改……


    “叔,等到了如其寨繳了差事,我就打算回家照顧蓮娘了。”商成說道。他已經吃了兩個菜團子,肚子裏還是空蕩蕩的。唉,菜團子再結實分量再足,畢竟頂不得多少餓。他遲疑地掏個麥餅子出來,塞進嘴裏咬一口,糧食的香味立刻讓他渾身都感到舒坦,連剛剛還在提抗議的肚子,似乎也平靜下來。他細細地嚼著餅子,讓麥香在口腔裏盤旋回蕩,半天才把軟綿綿的餅渣吞咽下來。他的肚子立刻不爭氣地蠕動了一下,好象是在熱情地歡迎真正的糧食,又象是在催促他把更多的糧食送過去。


    “唔。”柳老柱簡單地支應一聲。


    “我就不把馬帶回去了,你幫我照看著怎麽樣?”他想,自己回去照顧妻子,馱馬就沒必要也一同回去,盡可以把它留在馱隊裏繼續掙錢;而且把三歲馬交給柱子叔照看,他也放心一一柱子叔是趕馬的老把式,伺弄牲口的本事在整個馱隊裏都是數一數二的。


    “唔。”


    “那咱們就說好了一一馬的腳力錢裏你拿四成。”他不能讓柱子叔白忙乎;四成的份子也是他仔細考慮過的,還參考了別人現成的實例:馱隊裏就有這樣的例子,馱馬主人不從役,隻出馱馬,然後把衙門雇馬的錢拿來雇照看馬的人一一馱夫多照顧一兩匹馬也不見得就多操多少心,又能多拿三成到三成五的腳力錢,當然是何樂而不為了。


    柳老柱慢慢搖下頭。看來他是不同意商成的這條建議。


    商成不想和柳老柱爭辯這個腳力錢分配的事情,而且他也不覺得自己有說服柳老柱的把握,所以就幹脆不提了。他想,等拿到錢之後,他再和柳老柱商量也不遲,而且那時他完全可以把錢硬塞給柳老柱。


    他剛想問柳老柱有沒有什麽話要捎帶給月兒,就聽到有人驚訝地喊一聲:“哈,我就說,你肯定還是吃這些……唔?麥餅子?”抬頭一看,趙石頭一手裏拿個大碗一手抓幾個白麵饃,正和個人笑嘻嘻地走過來。


    石頭把自己碗裏冒尖的青菜撥拉一半到商成碗裏,又拈著筷子從菜堆下翻出白生生油漉漉的大肉片,接連夾了幾片丟商成的湯裏,嘴裏還說:“你這麽大個子,天天就吃這些東西,不餓?”


    商成笑一笑不說話。不餓?他時常餓得頭暈眼花心發涼!但是再餓他也得忍著,他不能慣著自己性子來!他得把錢積攢下來還帳,把錢積攢下來養婆娘娃娃,他還想多攢點錢在霍家堡周圍買塊土地,然後就在地裏慢慢刨食,說不定再過一二十年,他也會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小地主……


    他沒阻攔石頭給自己碗裏撥拉好吃食,隻是問道:“你的錢不是輸光了嗎?怎麽有錢買肉了?這頓飯怕是要五六文錢。”


    “五六文?”石頭撇撇嘴,說,“這菜,這肉,這油湯,還有這白麵饃,才五六文?一共是十四文!”


    “你哪裏來的錢吃這樣好東西?”


    “找蔣四借的。”石頭咬著肉片子含混不清地說道,“結了工錢就還他。”


    商成知道石頭說的這個“蔣四”,這就是他在大丫出嫁那天在霍家見過的那個人。這人如今也在這支馱隊裏。馱隊裏還有人傳言,這個蔣四很了不起,是馱隊裏唯一殺過突竭茨人的家夥一一他年輕時隨個商隊去草原做生意,親手剁翻過兩個馬賊。


    “你怎……”


    一句話商成隻吐出兩個字,就驀然沒了下文。他的眉頭倏然緊皺到一起,眼睛也突然眯縫成一條線,黝黑的一雙眸子死死地盯著馬群後麵的那片坡地一一他剛才仿佛看見幾點光亮在山坡上的樹林裏閃爍了兩下,眨眼間就不見了。


    柳老柱咕噥了一句話,站起來預備去看看自己的馱馬。


    就在他站起來的那一瞬間,商成扔了手裏的餅和碗還有筷子,一伸胳膊就拽住他腰帶,使勁把他朝地上掀一一嘴裏已經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


    “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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