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天使(下)


    “先生們,不經允許擅闖他人房間、偷取物品,可不是件合理合法的事,對吧?”身披黑袍的神父站在門外,臉上露出一種在布道時受到無禮之徒打擾般的不悅神情。


    “前提是那個人不是被警方調查的殺人嫌疑犯。”聯邦探員從肋下抽出手/槍,冷冷道, “我很奇怪你怎麽會在這裏,難道是早有警覺,沒有吸入異氟烷嗎?”


    “異氟烷?”柏亦思神父反而有些訝然,“你的意思是說,之前你們潛入我的寢室,對我下了麻醉藥?難怪我醒來時發現脖子上的鑰匙不見了……很遺憾沒讓你們如願,我天生對麻醉類藥物的**性很低,你們要是想讓我多昏迷一陣子,恐怕得用正常劑量的好幾倍才行。”


    這又是個精神麻木、毫無負罪感的變態!裏奧憤怒地想,他在犯罪現場被逮個正著,滿屋子都是受害者的屍體,他竟然沒有絲毫動容,好像這隻不過是一件私人藏品被陌生人窺看了似的小事!“既然你主動出現,那麽事情就簡單多了,”探員用槍口示意他:“雙手舉過頭頂,慢慢轉身,趴在牆上。你被捕了,柏亦思神父,罪名是涉嫌蓄意謀殺和褻瀆屍體。”


    神父睜大了灰藍色的眼睛,臉上滿是無辜者被冤枉時的吃驚與不解,以及自我辯解的焦急:“蓄意謀殺?不不不,殺人可是十誡中的大罪,主說‘不可殺人’,‘凡殺人的,沒有永生存在他裏麵’,我們必須遵守主的誡命!”


    “那這些孩子的屍體你又怎麽解釋?難道你要告訴我們這些都是石膏做的小天使雕像嗎?!”


    “不,他們不是雕像,是睡著的天使。”神父的情緒很快冷靜下來,“他們的靈魂暫時離開了凡人肉體,升到父神所在的天國,我隻能盡量完整地保存這些肉體,直到靈魂回來的那一天。”


    “你打算拿這種神棍口氣去糊弄法庭和陪審團嗎?好極了,但願那時你能多收獲幾個宗教腦殘粉!”


    “不,我沒有說謊。‘說謊言的嘴,為耶和華所憎惡;行事誠實的,為他所喜悅。’”神父朝一臉怒意與厭惡的探員誠懇地說道,“聽我說,孩子,我知道在你們看來,這麽做有些不近人情,也不符合當前的律法,但是我必須這麽做,這是我的使命——從二十年前,我得到了那個‘啟示’開始。”


    “啟示?”一直冷眼旁觀的李畢青開口問,“你能說得更詳細點嗎,神父。”


    “當然可以。二十年前,我還是個淺薄無知的年輕人,一心想要侍奉主,聆聽主的旨意,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直到那一天,我遊學到意大利西西裏島,在巴勒莫嘉布遣會修士的地下墓穴裏,見到了一位沉睡中的天使……”神父注視著玻璃櫃中的小屍體,目光熱烈而憧憬,仿佛步入了回憶的聖堂,“她的靈魂已經離開凡間整整七十多年,肉體卻始終保持著死前的模樣,頭發、睫毛卷曲而富有光澤,皮膚光滑、嘴唇鮮潤,就像一片剛被采擷下來的新鮮花瓣。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愚昧的頭顱,像一隻迷途的羔羊突然找到了回圈的路,在那一刻我才靈智頓開,渴求已久的主的聲音,終於降臨了我的大腦!主對我說:‘凡守護天使之身,勝過守護他自身血肉的,是從善裏出來,必得上帝的喜悅。’


    這是一個啟示!我簡直無法想象,自己會如此幸運地成為了接受者,一個被選定的人!我頓悟了人生的意義:我活在這個世上,就是為了承擔這個責任,盡我所能地守護這些小天使的肉身……”


    望著沉浸於精神世界而口若懸河的神父,裏奧與李畢青不由地交換了個“這是什麽情況”的眼神。


    “於是我開始循著遺跡尋找前一任守護者,一個叫‘阿爾佛雷德·撒拉菲亞’的醫生,隻有他完整地掌握了整個技術的核心。你能想象嗎,他在近一百年前的落後技術下,創造出這樣的奇跡!這一定是主賜予的智慧!我花費了整整一年時間,終於在他的親屬手中,找到了那本筆記本,記載著完美的防腐技術……”


    “阿爾佛雷德·撒拉菲亞?”李畢青小聲問,“這位簡直被神父推崇成了先知的醫生又是誰?”


    裏奧反問:“聽說過‘西西裏睡美人’嗎?”


    “……啊,是巴勒莫地下墓穴的那個兩歲小女孩?我在網上看過圖片,那確實是屍體保存史上的奇跡。”李畢青恍然道,“不過我更奇怪的是,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遊客前去觀瞻,怎麽隻有這位柏亦思神父得到了‘上帝的啟示’?”


    黑發探員想了想,用一句電視劇台詞言簡意賅地回答了他:“you talk to god,you’re religious;god talks to you,you’re psychotic。”(你對上帝說話,你是信仰者;上帝對你說話,你是精神病。)


    看著依舊旁若無人滔滔不絕的神父,華裔男孩幾乎要笑場,“但看起來,他是個虔誠、無害的精神病患,不是嗎?我還是覺得,他不會殺人,那些孩子可能是死後才被防腐處理的。”


    裏奧皺起眉頭,不認同地反駁:“一所小福利院,二十年間,十三個自然或意外死亡?如今的兒童死亡率有這麽高嗎?”


    “這倒也是,莫非,凶手另有其人?”


    “也不排除神父本身就是個偽裝人格的精神病患。”


    “好吧,讓我們試試能不能從他嘴裏問出點什麽。”


    兩人停止耳語時,神父已經低頭合手,站在他的小天使們的麵前喃喃禱告,他的精神已經進入到一個凡人遙不可及的、神聖空靈的境界中去了。


    裏奧決定單刀直入把他拖回來。“這些孩子們是怎麽死的,神父?為了湊足天國唱詩班,你把他們活生生製成了幹屍嗎?”


    柏亦思神父停下禱告,轉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中沒有憤怒,隻有對一個愚昧世人的寬容與憐憫。“殺人是不對的,孩子,而你滿腦子都是與殺人相關的念頭,那很危險。”他向玻璃櫃子稱頌般伸出雙手:“死亡總是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降臨,疾病、各種意外,可你沒必要抗拒它,這些都是主的安排。主要召回他的仆人,於是他們就離開肉身,回到天國。就是這樣。”


    李畢青對裏奧嘀咕:“補充一下,他是個虔誠、無害,而且天真的精神病患。他根本就不會去懷疑和調查孩子們的死因,因為他認為所有事情都是上帝的安排。”


    探員無奈地吐了口氣,思索片刻後又問神父:“孩子們的日常生活,是誰在照顧?”


    “修女們,教堂裏的姐妹輪班照顧他們。”


    “今天輪到誰?”


    “是愛瑪。哦,你們今天見過她,記得嗎,在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


    他這麽一說,兩人頓時想起來,當時神父正在和一個黑人小男孩討論他畫的瘦鯨魚,後來那孩子被趕來的一名身材豐滿的修女哄走了。“你想吃小魚,馬特?好的我今晚就做煎小魚。”她說。


    仿佛絲弦被指尖輕輕撥動,那名年輕修女臨走前瞥了他們一眼的那一幕,從被忽略的記憶中抽取出來——那個眼神,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好奇與探察,它在他們身上停留了超過兩秒的時間,遠超過人們對陌生人的正常一瞥。如今回想起來,在裏奧出示過fbi證件後,那雙暗綠色的眼睛裏極力抑製的情緒——分明是一種無處躲藏的驚慌。


    “那位叫愛瑪的修女,現在在哪兒?”裏奧追問。


    “這個時候?大概在巡夜吧,看看孩子們有沒有尿床、做噩夢,或者身體不舒服什麽的。”神父回答。


    裏奧一把捉住柏亦思神父的手腕,動作粗暴地拉到樓梯邊,迅速將一副鋼銬穿過欄杆,將他兩隻手腕扣在一起。“抱歉,神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這些孩子不是你殺的。在沒洗脫殺人嫌疑之前,麻煩你在這裏待一陣子,會有警察來找你的。”


    神父扯動手腕上的鏈子,發出金屬敲擊的脆響,他煩惱地說:“你這樣,我沒法禱告了。”


    “哦,你可以試試趴在樓梯扶手上,”聯邦探員不以為然地說,“反正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靈,不是嗎?”


    如同撥雲見日,神父露出了歡喜的笑容,“你說的對!用心靈和誠實敬拜主,主才悅納。禱告不受時間、空間的限製,隻要用敬畏、感恩的態度向天父訴說。”他努力讓自己扒拉住欄杆,雙手合握,開始字正腔圓地背誦起了禱告詞。


    他甚至沒有多問一句兩個離開的不速之客,為什麽要找愛瑪修女——比起禱告,這些事一點也不重要,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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