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畫


    ep 52 畫中畫


    撥打了五次都沒人接聽後,羅布準備暫時放棄聯絡他的搭檔,在最後一刻,電話居然接通了。他聽到在巨大嘈雜、音樂刺耳的背景聲中,一個聽起來不太清醒的聲音問:“羅布?找我有事?”


    當然有事!多得我都快抓狂了!羅布強忍咆哮的衝動,提高音量說:“裏奧,你在哪兒?我想我們得見個麵。”


    “哪兒……我不知道,某個酒吧,或者夜店?”另一端的聲音在dj音樂的潮水中若浮若沉,仿佛一葉脫離了主人駕馭的獨木舟,“嗨女孩,你知道這是哪兒?”


    “都說你喝太多了啦……誰要再和我幹一杯……帥哥,她太掃興了,我陪你喝……”女聲模模糊糊地飄過來,似乎還不止一個。


    羅布沉著臉,青筋在額角跳起來:“裏奧!你他媽到底在什麽鬼地方!”


    “不知道……有點眼熟……紫色蝶形燈……我記得你也在這裏……”對方語無倫次地回答。


    羅布知道他在哪兒了。作為夜店愛好者,綠眼睛的探員曾不止一次“夜行女妖”裏嗨過頭,然後被尋找他的搭檔拖回車裏。


    相反的,現在得他去把他的搭檔撈回來了。


    羅布輕車熟路地找到那家藏在幽暗巷子裏的夜店,奮力撥開大廳裏瘋狂舞動的人群,在迷離閃爍的燈光中四處尋找,終於在一個半敞開式的包廂裏找到了黑發探員。


    他顯然已經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向後仰靠在沙發背上,平日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黑發垂落下來,有些淩亂地灑在光潔的前額上。西裝外套丟在扶手,他的白襯衫從領口向下開了至少四個紐扣,大半個胸膛都暴露在外。相對於純粹的白種人,他的毛孔太細膩,體毛也少,以至於突顯出的光滑皮膚與結實肌肉,在冷光燈下看起來仿佛是用淺色大理石雕刻而成。


    這會兒正有兩三隻塗著不同顏色指甲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遊移,濃妝豔抹的女性熱情高漲地掛在他身上,齊臀短裙在他的大腿間研磨。


    要是往常,羅布會好好欣賞一番這副難得一見的奇景,不過今天他完全沒這個興致,直截了當地走上前:“好了姑娘們,該把他還給我了。


    其中一個戴著大圓耳環、頸上紋身的金發女孩,帶著好事被打斷的暴躁神情抬頭瞪他:“帶著你拙劣的手段走開,小子,他是我們的!你想挨我的兄弟們的拳頭嗎?”


    羅布從西裝外套的內側口袋摸出證件,金色徽章晃了一下後迅速收起,快得令人根本看不清字眼,“禁毒署。你們要跟我回去做個尿檢嗎?”


    那三個女孩臉色一變,拎起各自的包悻然逃走——在這種地方,沒幾個人沒嚐過迷/幻劑之類軟毒/品的滋味,搞不好她們的手提包裏就有現成的貨。


    羅布沒理會她們,上前搖了搖眼神迷離的黑發搭檔,發現他醉得有些神誌不清了,無奈之下隻得半扶半拖地將他弄出夜店,塞進車裏,開到位於曼哈頓東86街的公寓。他用對方口袋裏掏出的鑰匙開了門,頗為吃力地將裏奧扛進房間,泄憤似的丟在浴缸裏,然後操起花灑,將水流量開到最大,朝那個酒氣熏天的家夥劈頭蓋臉地淋去。


    在冷水刺激下,黑發探員似乎頓時清醒了不少,雙手捂臉冷靜片刻,而後將濕漉漉的頭發向後一抹,腳步虛浮地試圖起身走出浴缸。


    羅布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語氣中交織著擔心與不滿:“裏奧!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多了一項酗酒的愛好?”


    “那好像不是你的專利吧。”對方表情冷淡地回答。


    羅布噎了一口氣,轉而又道:“這可不是我認識的裏奧·勞倫斯!他絕不會拋下手裏的任務,一個人跑去夜店買醉,因為他比誰都熱愛著這份工作!”


    “所以我請年休假了。”裏奧不為所動地甩開了他的手,“從我踏進調查局到現在,整整八年,沒有請過一次年休假,之前唯一的一次帶傷假也夭折了——我就不能完整地休一次假嗎?”


    羅布無言以對。看著黑發探員邊走邊脫掉濕透的衣物,一路隨意甩在地板上,最後赤/裸地走到臥室,從衣櫃裏取出休閑服套上。


    “可你不能就這麽丟下不管,無論是這個案子,還是……他。”羅布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們之間矛盾重重、問題嚴重,也知道他欺騙和利用了你——不,是我們,我也一塊兒上了當,被他偽裝出的人格耍得團團轉。這確實令人十分憤怒、痛恨,以及有種深深的恥辱感。可我總覺得,總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太對勁,雖然我說不清那是什麽,但是……”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為某種隻可意會的感覺選擇最恰當的描述,“你記得我們曾經查過的文物走私案嗎?那幅價值連城的中國古畫?從外表看,它完完全全是另一幅畫,不論我們是用碳14、紅外線,還是用別的什麽檢測方式,都查不出什麽蹊蹺,當時我一度以為我們徹底搞錯了,它根本就不是那幅古畫。直到你從中國請來一位裱糊大師,將它表麵的一層宣紙慢慢撕開,露出下麵真實的麵目,我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畫中畫’。那麽多先進的儀器都無能為力,而隻有憑借浸**此道多年的經驗與感悟、憑借最古老而睿智的技術,才能將那層薄如蟬翼的假象揭開……”


    “你想說明什麽?”他的搭檔反問。


    “也許這個比喻並不恰當,但我依然覺得,殺青就像那幅畫中畫。”羅布停頓了一下,說:“不論下麵隱藏的究竟是什麽,真容絕不是表麵上的那一張。”


    “那又怎樣?他不是名畫,我也沒有責任和義務去探究醜惡的表象下麵是是否還有更醜惡的真相。抓住他,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裏奧彎腰坐在床邊,手肘撐著膝蓋,兩手抱著太陽穴,大腦深處傳出絞痛感令他幾乎無法思考。


    “我不相信你會輕易放棄,追逐黑暗背後的真相是你近乎本能的執著。”羅布不死心地勸道,“就算遇到再大的挫折,你也不會垮塌,更不會借酗酒逃避,你不是這種人!”


    黑發探員從手掌中抬起頭看他,墨藍色虹膜周圍的血絲,與眼眶下幽深的青色陰影,將一股心力交瘁的疲憊難以掩飾地滲透出來。“你知道我上次睡覺是什麽時候嗎?”他忽然轉了話題。


    羅布怔了一下,“昨晚?”


    “三天前。從抓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法入睡了,一分鍾也睡不著。”裏奧事不關己一般漠然說道,“你說一個人如果完全不睡覺,能活幾天?”


    “天!”羅布變了臉色,半蹲下來用力抓住他的胳膊:“為什麽?你不是一直在吃藥嗎……對不起,我無意窺探你的隱私,但我確實知道你在吃一些精神類的藥品,雖然你對誰也不說。這沒什麽,幹我們這行的,或多或少都有點那方麵的問題……是藥物失效,還是副作用?”


    裏奧緩緩搖頭,“藥物的副作用是很大,但我正在戒,而且馬上就要成功了,問題不是出在藥上……你還不明白嗎,羅布?之前,我從未真正愛上過誰,找個合適的姑娘,約會、結婚,生幾個孩子,平平淡淡,安安穩穩——我以為所謂的感情就是這樣了。我以為自己足夠冷靜、足夠理性,對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小年輕們熱血衝腦的**嗤之以鼻,直到遇上李畢青,我才意識到,有些東西來臨時,完全不受理智左右,你的理性就像雪崩中的登山者被徹底吞沒。我心甘情願葬身於大自然的宏偉壯美,可轉頭過卻發現,這居然是一場人工引發的災難,旁邊隱蔽處還架設著幾台攝像機,隻為了拍攝我那些猶豫、驚恐、絕望、沉醉等等神情,並以之取樂——你能明白我這時的心情嗎,羅布?”


    “我明白。”綠眼睛探員握緊了他的雙手,極力將掌心的熱度傳遞給對方,“我知道你愛李畢青,直到現在,你仍不肯把他和殺青當成同一個人,你甚至認為是殺青的出現導致了李畢青的消亡,是殺青謀殺了他。”


    裏奧鐵青著臉色,半晌後才用疲倦至極的聲音說道:“是的,這是一場沒有屍體、沒有證據、無法追查的謀殺,隻有我自己知道,他把一個什麽樣的男孩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抹去……我恨他,羅布,我從未這樣純粹出於個人情感地恨過誰。哪怕再凶殘的罪犯,也隻得到了探員裏奧的義憤,而他——如果是想讓我用恨意記住一輩子的話,那麽他已經如願以償了!”


    羅布沉默了,這一刻他忽然想起裏奧的眼神。當黑發探員凝視牆上貼的殺青的模擬畫像時,那種仿佛在沉思深處跳躍著細微火光的眼神。不論那火光是來自不同立場的歎服、欣賞或惺惺相惜,總之,它是明亮而熱烈的,而且持續了整整一年。


    “隻有恨嗎?”羅布鬼使神差地問。


    這句話如同一把打開記憶牢籠的鑰匙,無數畫麵碎片逃生般蜂擁而出,漲得腦仁突突地跳疼,裏奧用手指緊緊壓住太陽穴,想把它們重新鎖回去。但他還是遲了一步,一部分過於深刻與強烈的碎片已經溜了出來——


    絕境時從通風管道伸下來的手。


    銜著彈頭的染血的嘴唇。


    滿是彈痕的牆壁前血腥味的吻。


    黑暗洞穴裏的鼻息相聞。


    勢均力敵的打鬥時的疼痛。


    說暗戀他時的認真與理直氣壯。


    半跪在他身前的臣服姿態。


    進入體內時那無法自控的顫抖——毫無安全感的背後式、極力壓製的攻擊本能、抵觸排斥著外力入侵卻又強迫自己敞開身體接納,因為這些強烈矛盾而產生的顫抖——即使把所有溫情都歸為偽裝,也無法將之一筆勾銷的真心流露的顫抖。


    像是要將這些畫麵使勁揉碎,裏奧雙手痛苦地抓著一頭黑發,呻/吟似的吐出:“是的……隻有恨。”


    羅布猛地起身,走到餐廳,從玻璃裝飾櫃裏隨便抽出一瓶威士忌,擰開瓶蓋塞進他手裏:“既然這樣,那你就喝吧,也許隻有酩酊大醉,你才能好好睡上一覺。如果你不想再見到他,後續工作就全部交給我。明天檢察官會和公派律師、當事人進行庭前辯訴交易,盡量讓他在法庭上直接認罪。”


    “他不會認罪的。”裏奧茫茫然地盯著手中的酒瓶說道,“他認為那些都是應該做的事,也不會向任何外來壓力低頭。”


    “那麽司法機構就要打一場相當麻煩的持久戰了。局裏也要做好準備,收集充分證據提供給檢方,屆時作為長期追蹤並親手逮捕他的探員,你的戲份絕對少不了。”羅布說,“其實我希望殺青能主動認罪換取減刑,這樣對誰都好,省得官司打到最後還是被判個終身□□,這輩子就永不見天日了。他得學會服軟和審時度勢。”


    ——他不會的。他寧可毫不自惜地折斷,也絕不違心地彎曲,除非那種彎曲,也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裏奧在心底說,隨即將一整瓶威士忌灌進了喉嚨。


    看著**終於昏睡過去的黑發探員,羅布長歎口氣,幫他蓋上被子,然後邁著沉重的步伐離開公寓。


    上午7點半,是白樓的早餐時間,7r單元有獨立的分菜間與用餐區,因此犯人們不必到本層的公共餐廳去擠——話說回來,其實囚室內設的餐桌也是相當擁擠的。


    今天的早餐是燕麥片、鮮奶、蛋糕和蘋果,阿萊西奧端著不鏽鋼餐盤,掃了一圈用餐區,很快發現了新來的亞裔青年。


    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裏,埋頭吃著燕麥粥,一副獨來獨往的模樣。那張小方桌隻有他一個人,顯然因為昨晚迎新會上顯露出足夠的震懾力,使得其他犯人隻敢用各種含義不同的目光打量他,卻沒有一個敢上前招惹——那兩個拉美裔的例子還活生生擺在房間裏呢,一個手腕腫得像個轉基因蘿卜;另一個因為頭暈欲嘔,疑似腦震蕩被送去醫療室觀察了。


    這個剔著短短的褐色發茬的年輕男人遲疑了不到一秒鍾,決定迎難而上,走過去坐到新來者的對麵,帶著輕微的意大利口音說:“嗨,李。”


    殺青抬起眼睛看他,“什麽事?”


    阿萊西奧有點尷尬地停頓了一下,“你是第一次嗎?呃,我的意思是,進來這裏……”見鬼,這個見麵語真是糟糕透頂,他用勺子攪著餐盤格子裏的牛奶燕麥,對自己的表現十分失望。


    “嗯。”對方和顏悅色地回答,並沒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在此之前,我對監獄的全部印象僅僅來源於電影和小說,所以看到這個時還有點吃驚,”他用勺子戳了戳那塊塗抹了奶油的蛋糕,雖然外觀欠佳,但它的確是塊貨真價實的蛋糕,“沒想到監獄裏的福利還挺好的。”


    有了個容易衍生的話題,阿萊西奧的語氣就自然多了,“因為是聯邦拘留所,這裏關押的大多是未決犯,從法律意義上說,我們隻是嫌疑者而不是犯人。而且大多數人的官司都在進行中,律師時不時進進出出,重大案件的審理進展經常見諸報端,如果發生什麽虐待事件,被捅出去就是不折不扣的醜聞,有些人甚至可以利用這一點向獄方要挾交易,換取賠款和減刑申請。所以這裏的待遇還不錯,co(獄警)們態度也比較好,偶爾一兩個壞脾氣的也不敢做得太過分;當然,‘住客’們也不怎麽敢耍橫,因為還未宣判,一旦因為犯規被納入判刑考量,很有可能加重判決。”


    “也就是說,這是個和諧的高檔社區,住客文明,保安稱職,”殺青用指尖在蘋果的光滑表皮上畫了個圈,“至少表麵上如此。”


    阿萊西奧笑了起來,“是的,這裏是個小蘋果,外麵(他用大拇指挑了挑柵欄密布的窗戶)是個大蘋果,不管內部怎樣,表麵上都得是光鮮亮麗的。哦,幸好你觸犯的是聯邦法律,州立監獄的待遇可比這差多了,co一個個都是打手和流氓。而就算都是聯邦監獄,好壞差別也很大,就說紐約吧,既有號稱全美五大豪華監獄之一的奧斯提威爾監獄,我們管它叫‘山上’,也有臭名昭著的雷克斯島——你知道我們管那個足足分了十個區的大監獄島叫什麽嗎?”


    “什麽?”


    “墳墓。”


    殺青停止啃蘋果,歪著頭看他:“你知道得這麽清楚?不是第一次了吧?”


    阿萊西奧忙回答:“不,我是一進宮,是我的哥哥關在雷克斯島,他們不肯把同案犯關在一所監獄裏。”


    “同案犯?果然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們幹了什麽,一起搶劫銀行?”


    “不……家族事業而已。”意大利青年有點赧然地笑了笑,見對方已經差不多吃完早餐,起身說道:“我帶你四處參觀一下吧,從現在到晚上10點熄燈前,都是自由活動時間,就是下午4點和晚上9點的點名時間必須待在牢房裏。這裏有自助烤吧和洗衣間、影像室、運動房、圖書室,可以隨意使用。公用電話是免費的,但輸入id號後小心被監聽。頂樓還有遊泳池和籃球館,不過不是每天都開放。”


    “聽起來像是度假中心。”


    “實際上,除了人均麵積太小、不能隨意外出,以及辦不完的繁瑣手續之外,確實挺像。聯邦政府每天要在我們每個人身上花銷90多美元,這可比一般工薪階層的日薪高多了。”


    正在談笑間,兩名獄警走進用餐區,左右巡視一番,在他們的桌旁站定。


    “有什麽問題嗎,伊恩、馬庫斯,我們可沒犯規。”阿萊西奧對本單元的負責獄警說。


    殺青認出來,他們是昨晚押送他進來的獄警其中的兩個,馬庫斯是一名膀大腰圓的中年黑人;伊恩是個純種白人,稍長的金色卷發壓在帽簷底下,似乎有點太年輕了,但至始至終掛在臉上的、帶著嘲諷意味的冷笑,令他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要成熟老練得多。


    “不關你的事,阿萊西奧。”馬庫斯說,轉頭朝殺青抬了抬下巴:“3145-107,跟我們走。”


    “做什麽?”殺青問。


    “換衣服。”黑人獄警例行公事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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